第三十掌 血戰殺賊
蘭陵郡,無錫縣城北方的田野上。兩支大軍擺開陣勢,隋軍在西,農民軍在東,劍拔弩張,戰雲布霾。
隋唐時候,一直到宋為止,無錫地區都不是一個獨立的“地級市”級別行政區劃,而是屬於蘭陵郡/常州下麵的縣。當然了,後世的“無錫市”,如今這個當口是由兩個縣組成的,南邊靠太湖的這一塊就叫無錫縣,北邊依傍錫山-黃山,麵朝長江的那一塊,則是江陰縣。
(注:江陰縣在隋朝有十幾年屬於蘇州,另外十幾年屬於常州/蘭陵郡,區劃經常變動,書中簡化處理,求別考據)。
無錫縣與江陰縣之間,有一道依托自然河道溝壑,修築起來的夾城狀防禦工事,叫做延陵砦。所為夾城,就是和長城關卡差不多,兩麵城牆,兩麵都防禦,隻不過延陵砦簡陋,並不能把這無錫到江陰的**十裏路全部隔斷,還是有不少缺口的,哪怕設防的地段,也不過是以木柵欄、尖樁木牆為主,少有夯土的城牆段。
這道延陵砦,當然不是劉元進和管崇、朱爕之類沒遠見的草頭王修的,而是二十年前南陳亡國之前,東揚州刺史蕭岩——也就是蕭銑的爺爺——在任期內修築的,用於抵擋隋軍對吳郡的入侵,後來隋將宇文述便是在這延陵砦與義軍首領高智慧決戰,依靠從太湖水路迂回敵後夾攻取勝,最終平滅了三吳之地的反隋勢力。
再過幾百年,到五代十國。吳越與南唐兩個南方政權,也在這裏反複拉鋸了六七十年,南唐拿不下吳越的蘇州。吳越也拿不下南唐的常州,一直僵持到趙匡胤滅南唐的時候,作為仆從軍的吳越才越過了這裏的防線。
再過上千年,這道延陵砦的故址,會在塞克特將軍和法肯豪森上校領銜的德國顧問團規劃下,成為蔣校長拱衛南京的三道德製國防線的最後一道——錫澄線(澄就是江陰的代稱。三道國防線乍浦線、吳福線、錫澄線分別在上海、蘇州、無錫,是德國顧問團為蔣校長規劃的層層抵抗倭寇的。)後來八一三淞滬開打。一直撐到十二月南京淪陷,中間便有整整一百零八天的戰役,是在以江陰要塞為核心的錫澄線上打的。
可見。在古今軍事家眼中,戰略要地的定義,基本相同,不管是冷兵器時代還是火器時代。太湖平原一馬平川。此處雖然不算很險要。但是矮子裏頭拔高個兒,這兒已經是兵家必爭的固守之地了。劉元進好歹有三成墨水,頗打過不少仗,即使被蕭銑逼得不得不速戰速決,好歹也會挑一個對自己相對有利、而又不至於讓蕭銑迂回避戰的戰場。
……
蕭銑騎著一匹雄駿的黑馬,站在陣後堆高的土山上,放眼望去,隋軍這邊。約莫有兩萬人馬,而農民軍一側。怕得有十萬之眾。他身邊跟著的,是客串此戰副帥的周法明,畢竟跟著蕭銑來的諸將當中,按照官職高低論資排輩,也該是他坐鎮。蕭銑雖然知道來整、秦瓊將來更有名將潛力,也不好越過這個次序去,寒了身居高位的將校的心。
周法明雖然不懼賊軍勢大,心中卻有些猶豫,略顯憂心忡忡地說:“大使,我軍如今新下蘭陵郡治武進縣,卻是士氣正盛,士卒頗感大使在江左之地的人望。賊軍卻是士氣低落,唯恐被大使的威名引誘出無數臨陣倒戈的內賊。既然是對賊軍利在速戰,為何我軍還要給他們機會決戰呢?”
“拖得更久,雖然可以分化更多賊人,但是也沒什麽意義——魚俱羅當初求戰都不可得,還不得不深入敵境與之周旋,方才得以一戰,今日賊人送上門來,咱有什麽好避戰的?某從遼東帶回來的百戰之兵,隻會比魚俱羅的人馬更為精銳。最關鍵的是,陛下隻給咱三個月的期限平定江南賊亂,若是遷延日久,你便不怕被陛下當成第二個魚俱羅,疑忌你養寇自重麽?讓秦瓊、馮孝慈出擊,今日便堂堂正正擊敗了劉元進。
來整那兩路人馬,則好趁著敵軍有生力量大損、後防空虛的當口,從太湖、長江沿線迂回繞後,跑馬圈地,免得一城一城地攻過去——當初楊素和宇文述滅高智慧的時候,不也是如此用兵?對付這些記吃不記打的烏合之眾,這些招數也就夠了。”
看著蕭銑指揮若定,周法明也收攏了心神,安心先打好眼前這一仗。畢竟將和帥考慮的問題是不一樣的,周法明需要考慮的,隻是如今這個戰場上,怎麽樣集中優勢兵力才能最大程度地取得戰場上的大勝;而蕭銑要考慮的,不僅是一場決戰勝利的傷亡比,更在於怎麽打才能更好的善後,做到勢如破竹,數節之下、餘皆迎刃而解。
鼓角相聞,牛角號吹得嗡嗡作響,官軍這邊弓箭手紛紛列陣,抬高準備拋射。前頭手持藤牌的長槍兵依次靠攏,比西式方陣要顯得稀疏一些。這樣疏鬆的陣形,麵對騎兵衝鋒的時候固然不如密集陣來得威力巨大,卻能在機動靈活性上勝出不少——畢竟越是人挨人站得緊密的長槍兵方陣,士兵的行走速度便會大打折扣,因為稍微一快就容易亂,一亂就會自相踐踏,所以密集陣的指揮官不得不刻意壓製部隊在戰場上的前進速度。就好比高速公路上,越是因為天氣能見度差、跟車距離越近,車子限速也就越慢。
劉元進是會稽郡土生土長的人,江南的賊軍也沒處去弄騎兵和戰馬,所以蕭銑當然不需要為對抗騎兵衝鋒而犧牲自己部隊的機動性。
在長槍兵陣列之間留出的甬道中,是一股股埋伏的,操著橫刀皮盾。或者雙手持陌刀的後備隊。這些士兵平時不投入戰鬥,直到白熱化階段才會有他們出場的機會,而且這些士兵多是從皮島軍那些已經丟了戶籍身份、在大隋朝廷的戶籍記載上屬於死人的家夥裏頭挑選的。由馮孝慈帶隊。
至於蕭銑最後的戰略預備隊,當然是從高句麗一直用到現在的、配備長槍橫刀、皮甲鐵盔的騎兵部隊了,秦瓊當上鷹揚郎將之後,這隊人馬一直歸他統帥。
而這些裝備,都是劉元進的部隊想都不敢想的,農民軍有的裝備,除了那幾萬戰兵可以充分保證使用從隋軍那裏繳獲或者說一開始襲擊地方武庫拿到製式裝備存貨以外。其餘輔兵都隻能拿民間鐵匠鋪趕時間粗製濫造的兵器。唯一一點農民軍和朝廷正規軍相對比較平衡的領域,或許就是弓箭了——江南氣候潮濕,弓箭容易受潮而不耐用。所以也很少花費精良的材質去製造弓箭,無論官軍還是農民軍,都是使用桑木弓和竹片弓。而且簡陋弓箭容易大量生產,輔兵也正好可以使用。進行覆蓋射擊、不追求準頭的時候。輔兵這種沒怎麽訓練的士兵好歹也可以發揮出精兵一大半的戰鬥力。
正因為農民軍的弓箭好歹還是給力的,蕭銑才讓長槍隊都裝備了藤牌遮擋,而且把沒有盾牌的陌刀隊作為預備隊使用——要是和那些熱血勇氣流的白癡那樣,在兩軍膠著之前,就把陌刀陣放到第一線,承受肉搏前的幾輪箭雨的話,雖然陌刀手好歹都有鐵鱗甲護體,卻也免不了折損不少。
箭矢飛蝗對射。農民軍一側有延陵砦的部分簡陋工事遮蔽,諸如拒馬鹿砦、尖樁木牆。不過士兵們的甲胄便要簡陋得多,所以雙方交換箭矢的時候農民軍也占不到什麽便宜。縱然官軍射出的箭矢十箭裏頭有七八箭射偏了紮在木頭上,僅有射準那一兩箭也足以致命,箭箭入肉入骨,飆射出一股股血花。反觀農民軍這邊,射偏的首先有半數,射準的還要被藤牌擋掉大半,穿透藤牌或者從縫隙中鑽過去的,還要被皮甲鱗甲再去六七成,儼然沒什麽效率。
“不要停,不許蹲下!全部起來放箭!放箭!”拒馬、尖樁木牆背後,一個個農民軍的軍官用刀鞘猛力砸擊被箭雨嚇破膽後蹲在掩體後麵不敢抬頭的士兵,實在勸不動了,還拔出障刀一刀剁下腦袋威嚇示眾,逼著旁邊的輔兵抬頭放箭。
劉元進和管崇在陣後兩側觀測著戰局,官軍的大陣推進很慢,但是很沉穩,給人一種巨大的心理壓迫,絲毫沒有因為衝鋒而影響進攻一方放箭的效率——這種戰法和此前他們遇到的胡人將領吐萬緒、魚俱羅帶隊的情況萬全相反。胡將帶兵,講究的就是剽掠如火、其疾如風,隻要官軍是進攻的一方,一進入射程,就全速奔馳衝鋒,殺垮農民軍。而如今蕭銑卻是其徐如林,雖然兩軍在靠近的時候可以多數倍的時間交換箭雨,但官軍卻顯得在這種交換中並不吃虧。
管崇看了半晌,一拍大腿喊道:“不好!官軍如此布陣,把槍陣弄得如此鬆散,顯然是為了降低箭矢的殺傷!老大,原本官軍衝鋒,臨到陣前,都是隊列嚴整密實,隻求硬衝突破。這個蕭銑弄得如此鬆散,突擊定然無力,然而被箭雨攢射之時也能避免大量傷害。我軍弓箭手都是未經操練的輔兵為多,能夠把箭射出去、有個大致的方向遠近也就是了,如何能追求準頭?若是敵軍密集,那隻要方向對了,射不中瞄的人,也還能射中旁邊的。現在官軍如此稀疏鬆散,箭矢倒有絕大半射草叢裏頭了。官軍是想徐徐逼近,壓垮咱的士氣呐!”
劉元進聽了覺得果然有理,又觀察了不過三五陣對射,就發現官軍的心理素質很好,表現出來至少士氣沒有亂。而自己這一方的部隊士氣和心理素質,劉元進是心裏有底的,知道這些軍隊隻能打打順風仗,一旦被持續的心理高壓威懾,就會很快動搖。那些開始騷亂著斬殺不敢起身放箭輔兵的基層軍官們,他們的表現就是最好的證明。
“事已急矣!不得不死戰!二弟,你帶領中軍精銳,反衝出去——敵軍陣形鬆散,利於避箭矢,而不利於對衝。此戰成敗,就在你手裏了!”
“大哥就看灑家的吧!若是不勝,咱的腦袋也沒處擺了!”管崇領命,被迫轉守為攻。
……
馮孝慈手撚長槍,身披明光鎧,縮在陌刀隊中,兩側的士卒緊握兵刃,都可以看出手心微微發汗,不停地反複在麻質的甲擺上擦拭手心,然後重新握緊武器。士兵們對於敵人是否會展開對衝,一直是心中懷疑的,直到農民軍那一側憋不住了為止。
“大使真是算無遺策,知道劉元進習慣了和魚俱羅打仗的戰術,這下被對射得憋不住了!”看到管崇反衝鋒的時候,馮孝慈心中大喜,不由得喊出聲來,讓旁邊的陌刀隊士兵都顯得頗為振奮。士兵們的心思其實很簡單:聽說自己一方中計了,被伏擊了,士氣就會狂瀉;聽說敵人中計了,我方有援軍了,士氣就會暴漲——哪怕這個計策或者伏擊或者援軍從定量分析上細細考據,並不足以改變大局。
長槍如林,繚亂捅刺,隋軍前軍長槍隊的陣形鬆散程度,隨著管崇的突擊被壓縮得略微靠攏了一些,以應對密集的衝刺對殺。畢竟長槍及遠,就怕近身,離得太開的話,被敵軍拿著橫刀短兵的士卒揉身而進,便容易傷亡。
“急啥!讓刀盾營先壓上,填補缺口。咱要留到最後!”看著陌刀營的軍官們躍躍欲試,馮孝慈嚴厲地壓下了他們馬上衝鋒的請求,很是沉著地先投入刀盾營。橫刀、皮盾的組合,最利於近戰,可以補足長槍營被人欺近身後的短板。
雙方如同添油戰術一樣,把一隊隊數千人規模的預備隊投入到戰場中央那一大片血肉屠場,很快官軍這便就有超過八千人陷入了犬牙交錯的肉搏戰,而農民軍一方也投入了至少兩萬多人,雙方的預備隊看上去已經消耗了大半。一具具身著皮甲的軀體被捅出血窟窿,不甘地倒地,很快被衝鋒上來堵漏的戰友踐踏進血泥之中。
生命在飛速的消散,不過一炷香功夫的血腥廝殺,農民軍這邊便死傷了四五千人之多,而官軍卻不過傷亡一千餘人,高句麗血戰歸來的精兵,和農民軍的差距便是如此之大。劉元進看著管崇沒法突破,心中也是大為焦急,在中軍重整了兩萬多輔兵,拿著短刀長槍也殺了上來,絲毫不顧這些士兵原本隻是拿來放箭的。
“賊軍沒有後勁兒了!就是現在!陌刀營出擊!”馮孝慈瞅準時機,大喝一聲,如同猛虎下山,帶著兩千陌刀手精銳,撲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