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搶到軟柿子

蕭銑與王世充長談許久,總算是把江淮賊情差不多弄清楚了:如今淮南最大的兩股亂賊,就是杜伏威和李子通。

杜伏威的根據地在淮北徐州的彭城,但是在淮南也有地盤,主要是攻破了江都北方的山陽郡(也就是開皇年間的楚州、後世的淮安,邗溝運河北端與淮河交匯的地方),其軍總計聚眾十餘萬之多,畢竟是此前三家淮河流域的巨寇合兵一處的實力,非同小可。

李子通據守的海陵郡,則是在江都東麵、長江下遊北岸入海口。也就是後世的泰州、南通兩個地級市的地界——如今還是隋朝,後世南通的一小半地皮如啟東縣等,現在還是大海,沒有被長江水夾帶的泥沙衝積出來呢,所以南通這塊地方如今隻有倆縣城,歸在海陵郡名下。與之相對應的,李子通軍有兵馬三萬多人,其中一萬人是李子通從山東就一直帶出來的嫡係,還有兩萬是原本趙破陣部中不服杜伏威,分裂出來另投主子的,李子通對他們的掌控如今還不甚純熟,隻能算好歹尚可一戰。

除了杜、李,江淮之間當然也還有其他小賊頭七八家,這也是絲毫不奇怪的。畢竟隋末光是史書上有明確記載留下姓名的農民起義軍就有一百多家,湮沒在史海沉鉤之內的更不知凡幾,兩淮那麽大一塊地方,有個十幾家數量的反賊,再正常不過了。不過那些小賊最多就竊據一個縣城固守,或者幹脆隻能占山為王、截流為盜。充其量不超過一萬人馬,全部捏起來捆一塊兒也不如李杜兩家總兵力多,所以就沒被蕭銑和王世充當回事兒。

按照楊廣欽定的掃**淮南、清除邗溝沿線州郡賊寇的任務。蕭銑如今必須搞定的就是山陽郡的杜伏威軍一部——杜伏威本人如今已然趕回淮北的彭城駐紮,杜伏威軍中留在淮南山陽郡的守將是其帳下兩員大將闞棱、王雄誕。

而至於海陵郡的李子通,雖然是新崛起的巨頭,然而海陵郡並不沿運河,隻是長江口北岸的一塊相對荒涼之地。這個時代一沒有海水曬鹽,二沒有江海轉運貿易,海陵在朝廷眼中自然沒什麽重要性可言。所以李子通剿滅與否,本來並不重要。王世充言語之中,也是一力攛掇蕭銑派遣主力北上。直搗山陽郡,找杜伏威留在淮南的那一部分主力決戰,早日完成楊廣的期望。

問題是,蕭銑又不傻逼。他要給楊廣打工剿賊不假。可是如今都三征高句麗的年頭了,距離楊廣嗝屁也不知道隻剩多久,怎麽能隻流血殺賊不撈好處地盤呢?直奔硬骨頭杜伏威去打硬仗,顯然不是蕭銑的路數。聽了王世充貌似忠義的諫言之後,蕭銑馬上就斷然否決了:

“王兄,陛下有命要剿滅邗溝沿線賊寇,蕭某自然是一刻不敢忘。然而磨刀不誤砍柴工,進兵之道。首在持重,若是不能保護糧道。孤軍深入太遠,一旦頓挫,便容易給敵人可趁之機。李子通近在海陵郡,蕭某若是不管不顧,直接從江都便取道北上、直撲山陽郡,那李子通若是斜刺裏向西殺過來,楔入江都與山陽郡之間的地盤,斷了咱大軍糧道,到時候又如何是好?蕭某看如今兩淮亂賊如此之多,民間積貯已然空乏,到時候若是就地籌糧,隻怕會把更多的百姓逼入賊營吧?既然如此,咱還是穩紮穩打,先滅了李子通的好。”

王世充心中罵娘。其實他心中自問,若是假設如今淮南沒有杜伏威的存在,就他王世充和海陵李子通兩路人馬的話,他丫的不用三個月肯定可以趁李子通立足未穩先滅了對方。縱然李子通有三萬人馬,而他王世充隻有一萬,但朝廷官兵終究武器裝備戰鬥力都是比農民軍強不少的,一般來說三分之一的兵力規模破賊也算是靠譜了——君不見齊郡的張須陀經常就是帶了兩萬人馬攆著十幾萬的農民軍在跑。

而如今王世充之所以隻能眼睜睜看著李子通慢慢站穩腳跟,完全是因為杜伏威是個胸懷大誌、眼光頗遠的流賊,是流賊中的成功人士。杜伏威知道唇亡齒寒的道理,所以不會給王世充集中兵力幾個月、吞掉李子通的機會。此前隻要王世充一動兵集中攻打李子通,杜伏威在山陽郡的兵就會南下威脅江都,逼得王世充不得不分兵回防,然後三方勢力就僵持在了那裏。

現在,如果蕭銑肯當這個二貨,幫王世充牽製住杜伏威的主力;王世充就能騰出手來趁機對付李子通,隻要啃下這一塊肉,將來他就能將長江北岸下遊幾個郡的嫡係地盤連成一線,一直背靠東海,解除後顧之憂,錢糧和兵源方麵都會更有優勢。

所以,王世充哪怕是掙紮蹦達一下,也會再勉力勸說蕭銑一番:“蕭大使,江都與山陽郡乃是直接接壤,從此處北上討伐杜伏威在山陽郡的那部分人馬,隻要行軍三百裏便到了——聽說當初邗溝段運河便是蕭大使早年親自督造的,這一代的地理蕭大使不會不熟吧?這麽短的距離便直接沿著運河運糧進兵,蕭大使手頭又有精銳水師戰船,誰人能斷你糧道?”

蕭銑原本還是想言談之間給王世充多留幾分麵子的,見對方貪婪不死心,隻好發狠話一棍子悶死了。

“是麽?揚州地界便沒有賊軍可以來斷糧道?那蕭某倒要問問王兄,兩月前折衝都尉宋顥兵敗的事兒,又該作何解釋呢?”

王世充臉色勃然而變,隨即才想到對方官位兵力都比自己高,隻好強壓下被打臉的怒火,扭曲著五官重新勉強擺出一副謙恭的麵容,怎麽看怎麽有點別扭。

蕭銑提到的宋顥事件,是王世充的一個逆鱗。他手下的人都不敢提。

去年十月底的時候,王世充當時就是對盤踞海陵郡的李子通嚐試性的下過一次手,調動了近萬人馬去攻打。江都因此空虛。杜伏威得到消息後,不願意讓王世充成功吞並李子通,便用了圍魏救趙的辦法,直接從山陽郡南下攻打江都,牽製王世充的兵力。

王世充一來是回防不及,而來也是心存僥幸,想拖延住杜伏威。然後東邊加把勁把李子通剿了,於是隻派出了一個折衝都尉宋顥到江都與山陽郡邊境的安宜縣城固守,堵住杜伏威南下道路——也不是王世充不想派精兵強將去。實在是他本身不過江都郡丞的官職,手頭隻有江都的府兵,攏共不過萬餘人馬,他自己除了郡丞之外。身兼的武職也就是郎將級別。所以能夠派出去的武官,自然隻有折衝都尉這一級了。

這宋顥果然是個草包,帶了區區兩三千人馬,麵對杜伏威南下的數萬大軍,居然都會中對方的誘敵之計——

交戰時,杜伏威故意擺出己方的農民軍人數雖眾、但裝備簡陋的樣子,隻以手持木棍穿破衣沒盔甲的部隊做先鋒,被宋顥殺敗之後沿著邗溝運河北撤。因為邗溝運河沿線有很多蓄水湖泊。港汊縱橫,杜伏威軍逃跑時三拐兩拐就把宋顥引入了伏擊圈。是一個蘆葦叢生的小沼澤。

當時是十月末秋盡冬初的季節,正是天幹物燥,沼澤枯水,蘆葦很容易著火,加上杜伏威提前多埋了柴草,宋顥的兵馬追到那處港汊沼澤,就被杜伏威四麵縱火,全軍燒死在其中。隨後杜伏威讓麾下猛將兼義子王雄誕帶領輕兵南下,趁勢奪了安宜縣城,屠殺了全城百姓,劫掠了城中所有可以帶走的物資,然後放火燒了全城。

安宜縣城雖然不大,但從行政區劃上來說,是江都的郊縣。這個事兒是王世充的奇恥大辱,他也是因此被楊廣痛斥過一番,若不是王世充想辦法割肉掏腰包四處賄賂找朝中大臣求情,當時幾乎因為此敗而遭到降職。後來蕭銑被楊廣招來協助王世充對付杜伏威,多多少少也有兩三分是因為這個緣故——畢竟江都作為陪都,其治下一個郊縣被亂賊屠城了,這是何等嚴重的折損朝廷威望事件?

這樁事兒過去之後,一般人不敢在王世充麵前提起,然而現在蕭銑偏偏就提了。這一提,就捏住了王世充的軟肋,讓他不好意思再拍著胸脯說“不就三百裏地麽?還沿著運河,怎麽可能被人斷了糧道?”——誰讓你丫的信用記錄不好,就倆月前都能被農民軍屠了本郡治下運河沿線一縣城呢?

憤怒被硬生生壓下去之後,王世充隻剩下頹然:“既然蕭大使執意先掃清兩翼,拿下李子通,王某也隻有支持的份兒。不過本郡兵馬還要防備杜伏威,實在是不能分兵相助了。”

“這不打緊,蕭某自帶兩萬兵馬足可對付李子通——王兄也不要泄氣,剛才蕭某隻是就事論事,並無冒犯之意。其實咱兩家,還是可以深度合作的嘛,王兄若是有興趣,一會兒咱私聊。”

王世充楞了一下,知道對方這是要給一棒子再給倆甜棗的把戲了,但是現在不就算是私聊了麽?一想,才知道對方是說自己還有個弟弟和兒子女兒一堆親眷在旁邊聽著呢,蕭銑說的私聊,肯定是宴席結束之後隻有他們兩人的場合。

其實王世充很想說一句:“左右都是王某心腹,蕭大使但說無妨,不必回避。”但是他當然不會腦殘到把這句話說出來。

曆來電視劇也好,小說裏也好,一方提議讓聽者“屏退左右私聊”,而聽眾大度地說出前麵那番話的,都有一個硬杠子條件——這聽眾的官爵勢力地位得比發話的人高才行。不然你上級找你說話,讓你屏退左右,你還能說“左右皆是心腹”麽?

王世充是胡人,便不拘束虛禮了,三兩下劃拉完酒菜,把陪同的弟弟王世惲和兒子王玄恕等人趕走,隻留下自己和蕭銑二人,聽聽蕭銑要說出些什麽話來。

“蕭某有件事情,還要仰賴王兄——陛下此前隻任命蕭某為江東七郡討捕大使,此番讓咱來淮南平亂,也隻是讓咱疏通運河,卻沒有具體說海陵郡如果拿下,該歸誰管轄……蕭某還想請王兄補上一個折子,以本土守備職官的名義,力陳海陵賊李子通對邗溝漕運的威脅,以及對江東水師走長江河運、轉入東海至東萊航線的種種覬覦威脅,一並詳述。如此,陛下定然會對將來海陵郡的地盤做出處置,蕭某定然會在別處補報的。”

王世充心中雪亮,蕭銑這不光是要吞了李子通的部眾,還想名正言順得到海陵郡的地盤了,搶了自個兒的人頭賞金,還要自個兒幫他說好話給名分,當真是欺人太甚!不過,如此攤開了說,顯然蕭銑也是不打算在私下場合再要臉的了,他說別處定有補報,王世充覺得不如先聽聽條件好了。

“此事非同小可,王某也是擔著老大的幹係的,蕭大使所言補報,王某卻是愚鈍了。”

“不知王兄為何總是把目光緊盯著江都的東麵呢?對於江都西麵的宣城郡,王兄難道無意麽?”

楊廣時期,江都行政區劃是很大的,原本楊堅一朝時天下以州為行政區劃,在這一代已經分為揚州、滁州兩個州,但是楊廣登基廢州改郡之後,又重新合並成了江都郡。所以江都東麵過去,就直接鄰接了宣城郡。而這時的宣城郡是一個地跨長江兩岸的大郡,在江南麵有後世安徽宣城市、馬鞍山市、蕪湖市的地界,在江北還有當塗、姑孰這些縣城。

正因為宣城郡橫跨長江兩岸,此前楊廣給的授權裏頭,蕭銑和王世充的地盤都沒有撈到這一帶。

“王某有意無意尚且不論,不知蕭大使提起這樁事情?”

“蕭某以為杜伏威亂賊有流竄的趨勢,極有可能西竄,自然應當增加王兄的防區範圍了——而且到時候,宣城郡整個郡都可以歸在王兄治下,包括長江以南的部分。蕭某隻要王兄準許咱讓手下商人到姑孰采集銅鐵礦脈即可——作為補報,蕭某可以每年給王兄十萬貫錢財、三十萬石軍糧作為補報。同時,姑孰礦山采出來的鐵礦石,也可以分給王兄一年一百萬斤——這些,夠你再擴充一萬多人的常備軍了吧。”

“蕭大使如何有把握做到這一點?如何讓陛下能相信宣城郡也會被亂賊波及。”

“事到如今,既然王兄已經屏退了左右,咱也不妨多說一句——陛下已經讓裴矩秘授了咱揚州內外侯官總管,蕭某說哪裏可能有亂賊要起兵,哪裏便有亂賊要起兵。除非蕭某說了之後,是想親自帶兵去剿的,那陛下還會猜忌三分,若是蕭某上報之後,陛下卻交給了王兄去辦,這樁事情,想來沒有人會猜疑的——咱和王兄,又沒什麽交情。是吧,倒是咱兩互相吹捧的奏章,得打出個時間差來,別一股腦兒送上去就好了。”

王世充聽得悚然一驚:尼瑪你是揚州內外侯官總管你早說啊!早亮出來咱還談這麽多條件!當下趕緊表態:“既然如此,王某謝過蕭大使美意了——該王某寫的奏章,王某馬上便寫,蕭大使要想出兵對付李子通的,隨時都可以去。宣城郡那邊……”

“放心,時間差夠了蕭某自然會運作——蕭某也想早點拿下姑孰鐵礦,這樁事情,咱和王兄的利益是休戚與共的。”

蕭銑畫完大餅,邪惡地微笑了一番,似乎馬鞍山鐵礦已經撈到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