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吳中豪俠

歐陽詢和沈君道兩個舊識在那兒扯起敘舊之事,蕭銑一下子變成了陪襯,隻好在一旁幹瞪眼旁聽。

聽了半晌,隱約聽明白了這個沈君道原本在南陳亡國之前就做到了吏部侍郎。結果南陳亡國入隋後,也是多年沒官做,三年前才被太子楊勇舉薦,做了一個閑職學士。結果那點俸祿在物價高企的京師依然連養家都養不起。沈君道與長子隻有替人抄書賣錢過活——這倒是讓蕭銑心有戚戚焉,因為他在投靠天台寺之前,也曾經在五歲稚齡便嚐過抄書賣錢維生的苦日子。

不過,和父兄文質彬彬的謀生方式不同的是,一旁那個叫做沈光的少年生活方式卻是大相徑庭:一開始蕭銑以為沈光也就比自己小個兩歲左右,總該有十二歲了,但是問了年紀才知道居然才虛歲九歲,那麽小年紀就長了五尺多身段,也算是魁梧得緊了。

最奇葩的是,這個沈光居然武力值非常逆天,九歲就能開八鬥弓,而且好勇鬥狠,這一兩年來居然能夠混成一群京師的少年遊俠兒中的知名人士。在大興利人市等一些地方找幾家沒啥背景的店鋪收一點保護費,賺錢補貼父兄。恰才父子二人對話,沈君道明顯在金錢上很節儉,沈光卻大手大腳買酒,顯然也是因為如此了。

“想不到沈賢弟如此豪傑,倒是讓為兄佩服得緊,來,他們大人聊大人的,咱聊咱的,為兄敬你一碗。”蕭銑說著敬了沈光一碗酒,一邊轉頭喊酒肆小二,“再來三壺白醪酒!”

沈光哈哈一笑,酒到碗幹:“蕭兄倒果然是爽快之人,沒有尋常讀書讀多了的迂腐氣,小弟就不客氣了。”

幹了兩碗酒,交情自然出來了,蕭銑見歐陽詢和沈君道還在一旁扯淡,他隻好自己先找沈光問正事兒。

“沈賢弟,為兄等此次趕路至此,原本是想在新豐渡搭船、走黃河-渭水-廣通渠直至京師,也好免去車馬勞苦。隻是不巧卻遇了朝廷兵馬封了渡口、征了船隻,正不知出了什麽事兒。賢弟與令尊自京師來,想必知道緣故。”

沈光正好用筷子叉了一塊獐子腿肉,也不放下答話,自顧一口吞進口中,隻略微嚼了兩口便咽下喉去,灌了兩大口酒送下,全程不超過五秒鍾,才抹抹嘴答道:

“這事兒蕭兄卻是問對人了。二月初三,陛下出京巡幸仁壽宮。初四,便從仁壽宮傳出旨意,任命漢王楊諒接任並州總管,補上自去年七月秦王楊俊被彈劾去職後留下的缺。本小說手機移動端首發地址:而且除了並州總管之職外,還加漢王為行軍元帥,率水陸三十萬大軍,討伐高麗國——家父在文林館學士的位子上做了三年投閑置散的活兒,毫無升遷機會。此番倒是太子通過柳述舉薦,讓家父改任漢王的府掾,一並跟去遼東處斷些書辦事務,好歹也求個立功受賞。

並州府軍哪有三十萬?當地糧草也不足遠征高麗,所以自然要從關中調兵調糧去河東取齊。新豐渡正在廣通渠出口,自然漕運繁忙,被漢王的兵馬征用了也是尋常。”

原來是遠征高麗!蕭銑上輩子的曆史知識顯然是不夠用了,因為他原先隻知道楊廣有三征高句麗,完全不知道楊堅在開皇十八年時也幹過這麽一票。但是既然楊廣大業年間高麗國還活的好好地,想來倒果推因,也知道如今開皇年間這一次討伐應該也是失敗了的……看來沈君道想跟著立點小功勞的企圖也要破產了。

不過,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蕭銑也不打算勸說,畢竟他總不能動搖軍心地說此次朝廷討伐高麗定然會失敗吧。而且就算說了,除了他自己被抓起來砍了之外,也起不到任何勸諫的作用。

“原來竟是如此大事……倒是為兄這些日子忙著趕路,不曾打聽朝廷時政了。那進來京師還有什麽大事發生麽?”

沈光想了一下,說道:“別的倒是沒什麽大事兒了,正月辛醜那日,也就是詔書令討伐高麗之前五天,京師還公布了一道上諭,說是‘吳越之人,往承弊俗,所在之處,私造大船,因相聚結,致有侵害。其江南諸州,人間有船長三丈已上,悉括入官。’也就是嫌棄咱江東士族多造大船,經營江海水運,往來遷移便捷,不利朝廷管理。上諭下來之後,三丈長以上的大船,都要收歸官有。

我沈家盤根錯節,都是吳興郡望,家中又哪裏少了造船航運的?所以當時聽見,著實上心,隻怕族中遠房伯叔,因這一道,又不知要折損多少家業了。不過現在回想,朝廷抽調各地兵馬對高麗用兵,必然外實內虛,可能朝廷也是還怕交戰期間,南陳故地又有不穩,才如此行事,先把江南民間的水師潛力給控製了。”

沈光說到這兒,似乎是心中猶有不平,又猛灌了一碗酒,說道:“唉,咱家雖然是太子舉薦做的官。但是要說心裏話,宗室之中,還是晉王對咱江南人最好!又說吳語,習詩文,又不禁絕江海行商。哪像別的常住北方的宗室,總是視我江南子弟是南陳遺民,不拿咱當朝廷子民看!若是哪日得了晉王……”

“沈賢弟慎言!”蕭銑聽了嚇得趕緊一把捂住了沈光的嘴,免得他說出什麽大逆不道的言語來。沈光也喝了六七碗醪酒了,被蕭銑一捂,居然白眼一翻,醉睡了過去。

一旁的沈君道眼中閃過一絲莫名的光澤,渾若無事地轉過來,好像也是才從和歐陽詢的攀談中回過神來一般,說道:“恰才小兒似乎說了些不合時宜的言語,多虧蕭老弟阻止,才沒釀成甚麽禍事。還請蕭老弟莫怪,他素來任俠尚氣,不服從管束,我這做父親的,也是難辦啊。”

“世叔言過了,沈賢弟畢竟還不足十齡,少年心性,可以理解。”

沈君道捋了一下長須,微笑說道:“率更叫我世兄、你是率更的師弟,卻叫我世叔,這卻是亂了輩分了……也罷也罷,不拘泥這些俗禮、我便托大,改口叫一聲蕭賢侄了。那麽,不知賢侄對上月底這道禁絕吳中大船的上諭怎麽看呢?賢侄是南蘭陵人士,定然和蕭梁有些瓜葛了,算是吳中有數的望族,這番折騰,隻怕賢侄族中損失也不小吧?”

“卻是不瞞世叔,小侄自幼孤貧,家中在吳地早已沒了什麽人口,禁不禁船,與小弟倒是沒什麽掛礙。不過此事若是運作得好,不至於損害民利,那便是最好了。若是船隻籍沒入官後,朝廷也不擅經營,不給操舟百姓生計,卻是隻怕不易安定。”

沈君道聞言微微頷首,更加露出一些欣賞神色,言語中也盡是鼓勵蕭銑繼續說下去:“這麽說來,賢侄以為東南行大船入官之法後,該交由何人掌管呢?晉王身為揚州總管,由他舉薦轄製水師之名將監管,豈不是美事?”

“這便不是我輩一介白丁所能置喙的了——小侄今年才十四歲,朝廷中人都認不全幾個,哪裏知道知人用人方麵的事情。世叔,咱還是安心飲酒,但說風月之談的好。”

“那不盡然——賢侄從不曾到京師吧,不知今上喜好。說不定今科清平幹濟考策論,還會提到平高麗、撫江南之方略呢。早些想到,有所綢繆,不也是有備而來麽?”

“嚇!這居然都有人揣測聖意?朝廷難道並不管製麽?若是題目都可以隨意猜測,京師權門貴族豈非很容易舞弊?”

“賢侄多慮了。原先單純以舉薦入官,勢族門閥不也過得瀟灑?行策試,也不過是給寒門弟子一個念想,哪有一步到位便絕對公允的。勢族子弟才學過人的,哪個不是已經做官,這些年挑剩下來的,哪怕提前做些揣測準備,也不一定就強的過寒門中真個苦心讀書的——不扯這麽遠了,對於朝廷撫慰吳越之地的方略,用人,賢侄心中可有成算麽?你是晉王舉薦來的人,難道以晉王的靈通,也不曾與你說知?”

“多謝世叔關心,小侄回去後,這幾日便好生用功為國劃策。小侄身份卑賤,與晉王接觸倒是不多,實在不曾有機會聆聽教誨。”

沈君道最後還是沒問出什麽有價值的情報來,似乎楊廣對他的舉薦也純是愛才而已。觥籌交錯之間,不知不覺三人都喝多了,隻好散場。各自回房倒頭便睡,歇了一晚。次日起身,蕭銑和歐陽詢最終也沒能在新豐渡找到船,隻能選擇騎馬趕路去大興。

沈君道在新豐渡上了給漢王僚屬準備的渡船,往河東晉陽而去。沈光送父至此,不能隨行,便也一早就在渡口辭別了父親,然後自回大興。因為順路,蕭銑便邀請沈光一道,也好幫他們帶路,一路食宿自然是由盤纏頗豐的蕭銑包了。沈光畢竟還是小孩子,即使悍勇也不過是秦舞陽一般的任俠人物,並不拘泥朋友錢財,自然是毫不推拒,一路酒肉到口隻管享用,與蕭銑說了不少京師市井趣聞。

……

蕭銑趕到大興的前兩天,一匹新豐驛的快馬疾馳回到大興。入夜時分對了信物腰牌,從承天門入外宮橫街,將一封貼著雕翎的朱印信箋投遞了進去。外宮橫街東側的門下省值殿內,正是黃門侍郎柳述當值,柳述取過密函,當即展開細看。不過沒幾眼,他便露出了不耐的神色。

“居然對朝廷禁吳人舟船之利並無怨懟?其餘諸多試探也無違礙並無不滿朝廷的言語?哼,沒用的東西。虧得太子殿下扶持你一個學士,領了三年白俸,臨走這點小事兒都辦不出來。沈君道啊沈君道,既然你如此無能,便一直在漢王府掾的位子上多做幾年吧!”

柳述不屑地把那張沒有利用價值的密信湊到燭火前,眼看著火舌燎動之間,紙灰散落在銅燭台的襯盤上。蕭銑還不夠資格讓他柳述專程如何陷害,這番讓漢王身邊新埋的伏子沈君道順帶試探一下,也不過是本著有棗沒棗打一杆子,想看看有沒有攀咬一口晉王的可能性罷了。隻要沒什麽有價值的東西可以咬,也就收手罷了。

一邊燒著,柳述一邊在心中不甘:太子殿下啊,不知你何時才能警醒一些呢?晉王如此謙卑有禮,十餘年來陛下和皇後麵前聽不到一句晉王殿下的壞話,若是再這般渾渾噩噩不加理會,隻怕變故便在數年之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