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京師見聞

七丈之高的夯土城牆,赭石的雄沉色調。從飛簷到地麵足有十二丈的偉岸城樓、下麵並排五扇四丈二尺高、厚兩尺半的榆木城門,包裹在三分厚的鐵皮與盞口大小的圓釘之內。城門上大書“明德門”三字。

還有明德門背後那一道宏闊至極、足有五十丈的朱雀大街——1300年後,號稱地球上最寬的路,阿根廷布宜諾斯艾利斯的“七月九日大道”,雙向18車道,也不過才這麽寬而已。

這些景象拚湊在一起,就是一副盛世長安的圖景。盡管有了兩世見識,宏偉的建築見了不知凡幾,在看到的第一眼時,蕭銑還是被這副景象震動了。給人震動的,永遠不僅僅是物理上的尺寸,還有那種雄渾的曆史沉澱與肅穆感。或許後世華夏的宏偉奇觀不少,但是在那個時代,漢人又豈有立於世界之巔的機會?無數漢人懷著“下輩子美利堅”的心態苟活著,夜夜夢回“燈塔國”,又如何提得起這份氣場。

“這便是京師大興了麽?當真是天下雄城。”

風塵仆仆的蕭銑由衷讚歎了一聲,眼角居然濕潤了,似乎在這一瞬間,他的內心也軟弱了一下,幻想著怎麽在未來幫助楊廣好生開創盛世,而不是站在楊廣留下的廢墟上建立自己的基業。如果可以,為什麽要讓漢人流上千萬人的鮮血,才換來削弱門閥的相對公平盛世呢?

“師弟,那是你生的晚了,小時候的事情記不清了。為兄卻是還記得請,少年時見台城雄壯,也不在此之下。”很顯然,這是歐陽詢的聲音。他已經三十好幾了,昔年南朝尚存時建康台城的雄壯,依然縈繞在其記憶中。

倒是三四歲時就已經在大興生活的沈光毫無朝聖之心,大大咧咧一邊揮鞭策馬先行,一邊回頭對蕭銑說:“蕭兄,這大興城,日後你還有得看呢,趕緊地進城吧。聽說近日和你一般從各州赴京參考的讀書人足有千餘人,算上仆從伴當,可不得好幾千。清淨的客棧可比尋常難找。”

蕭銑和歐陽詢趕緊策馬跟上入城。三人先在左近較為空閑的大通坊、大業坊、昌明坊尋了一遍,居然沒什麽幹淨的客棧可以投宿,大量被投考舉子和他們的仆從占了。還有不少因為朝廷討伐高句麗而因故入京的人士。隋朝和初唐時商業並不發達,長安城裏可以經營生意的“市”隻有兩個,占地相當於四個坊;京師流動人口本就不比後來宋明的規模,客棧邸店規模也就小得多。

而且朝廷開科在開皇年間並非定製長發,從開皇七年到如今開皇十八年,中間已經有十一年沒有考試取士了,沒出路的讀書人早就擠滿了朝野,加上這年頭讀書人普遍比較有錢——至少是得到了地方官推薦資格的讀書人普遍比後世宋明等寒門士子多發的朝代要有錢——所以進京的人數遠遠超過了蕭銑等人的預期。

蕭銑正在無奈,心說莫非真要去投靠楊廣在京師的府邸不成?自己如今身份敏感,既然到了天子腳下,還沒有被天子親自考核定論之前,再和楊廣的人聯絡未免有些徇私的瓜田李下之嫌。

沈光見蕭銑窘迫,卻湊趣說道:“蕭兄,這些剩下的地方醃臢不堪,實在是住不得了。蕭兄若是不棄的話,不妨到小弟家中搭宿也就是了。這一路上你這般仗義,宿金便免了,每日關照小弟酒肉便是——隻怕蕭兄嫌棄。”

蕭銑聞言大喜:“沈賢弟說哪裏話來,為兄不過是覺得太過叨擾了,怎麽敢嫌棄呢。至於酒肉,朋友有通財之誼,還分什麽你我。”

“不叨擾不叨擾——蕭兄你也是看見的,家父去晉陽上任了,我家在大興城裏的宅子,隻得兄嫂住著,空了不少。你又是讀書人,我兄嫂也是讀書人,平素最厭小弟好武。若是小弟帶市井之徒回去,他們少不得白眼一頓;若是蕭兄這般上進的讀書人,他們定然不會多言——隻是小弟任俠尚氣,多和屠沽之人往來,所以住的宅子選在康平坊,怕蕭兄潔身自好,以居於那裏為恥,故而一開始不敢動問。”

“沈賢弟客氣了,與屠沽之人結交也算不得什麽壞事,有道是仗義每多屠狗輩,負心多是讀書人。為兄也是喜好結交仗義之人的——不過賢弟說怕為兄潔身自好不願住康平坊,卻不知是何意?”

沈光濃眉一挑,大讚道:“好一句‘仗義每多屠狗輩’!蕭兄如此文才,卻沒有一絲腐儒酸氣,快哉,快哉!小弟也是讀過點書的,並非完全不通學問,隻是覺得讀書不過是修心自強,並非用來沽名釣譽,裝腔作勢的,故而最不喜的卻是讀書讀得陳腐之氣十足的人,那竟不是他上了學,而是學上了他了!”

蕭銑見沈光越說越有知己之感,竟然收不住話頭,不得不打斷說:“賢弟不必吹捧……且說正事兒吧,不知那康平坊……”

沈光一拍腦門,嬉笑道:“卻是小弟忘形了,那康平坊嘛,其實也沒什麽,無非是這大興城內的聲色之地。不過小弟住在那裏,倒不是好聲色,無非城中遊俠子弟也多在那裏罷了。”

蕭銑聽得目瞪口呆,不禁勒住了馬韁,把**駑馬勒得略微抬起前蹄噅噅嘶鳴,幾乎要讓蕭銑保持不住平衡時,才回過神來:大興城中聲色之地?我靠,那莫非便是一塊“有色燈區”了?不過,一想到自己和沈光的年紀,蕭銑不由得又有些莞爾。

“你這憊賴!為兄如今還不過十四歲,說是舞象之年都還勉強,你一個堪堪十齡的少年人,還知道避諱聲色。莫非賢弟不僅是任俠鬥狠,連那方麵都如此早熟不成!”

兩人笑罵著,也就沒有介意。歐陽詢雖然有些道學,這個當口也不好違背,而且他畢竟三十好幾年紀了,此前東躲西藏沒有家眷,對於聲色並不排斥。當下一行人徑自在沈光帶領下直奔康平坊而去。

朱雀大街雖然寬闊,但是沿街卻沒有店麵營生,兩側除了儀仗的垂柳樹木。便是高聳達兩丈多的坊壁,乃至一條條橫街而已。可見這年頭在大都市中除了專門的市之外,實在是毫無逛街的樂趣可言。到了靠近城北部的時候,才開始有達官貴人的豪宅巨邸開始朝著橫街開院門,而不用從坊門出入。這個時代的森嚴禮法等級製度,可見一斑。

過了半晌,終於趕到了大興城北東側的康平坊,轉進坊門行不多遠,一處逼仄的小院落內,便是沈光一家了。蕭銑打過招呼見過禮,便放下行李洗漱歇息,拿了些錢給沈光操辦,須臾便帶回些酒肉,數人暢飲敘談不提。

……

沈君道在新豐渡時和蕭銑說的那些言語,蕭銑當時雖然做出不以為意的樣子,但是實則心中一直盤算著,沒敢忘記。

這個時代的科舉製度隻是一個雛形,各種防作弊措施一樣都還沒出現,或許也就替考和簡單的夾帶會查一查,而謄錄、糊名之類的手段連影兒都沒見。在考試模式確定下來是駢體策論和表章之後,要說有人揣測題目,那是再正常不過了,而當下時政,顯然是一個出題的好方向。

揚州總管下轄各州大船入官、並州總管下轄各州轉隸並州行營元帥,從征高麗;這兩件大事分別是一月底、二月初發生的,要說時間上,也還趕得上三月春闈。畢竟這個時代的考試出題並不複雜,也沒啥卷子要印刷。

想到這兒,住進康平坊沈光家中之後,蕭銑這些天也就沒有閑著,幾乎是足不出戶地一邊溫習,一邊想辦法按照在揚州時八叔蕭瑀教授的幾片呈表範文,乃至虞世南寫的駢文策論,自己模擬著先寫一些模擬題。內容無非是如何為朝廷設身處地出謀劃策,安定東南、平靖東北、削弱高麗。

在策論取士的時代,觀點論據最重要,文筆倒在其次;而經義的闡發附會,反而落到了最後。這和後來有宋一朝文筆辭藻第一的格局,乃至明清八股時經義闡發附會最重的評判法則,都是側重點完全相反的。

既然重點是論點論據,那就好提前準備了。蕭銑首先想到的自然是後來楊廣登基後馬上要實施的開運河之法,溝通南北互通有無,強化漕糧稅賦和兵馬調度的運輸。

這一條如果是半年前蕭銑剛剛穿越時,他是絕對不敢這麽寫的,因為曆史的誤導讓他以為楊堅純粹是一個節儉到吝嗇的人,,一定不喜歡勞民傷財的大工程;但是融入時代之後,蕭銑目睹了開荒初年修建的聯絡京師大興與黃河新豐的廣通渠,可見楊堅對於該花的錢還是覺得應該花。那麽,剩下的也就是一個急字和一個漸字的區別了,隻要說出一番循序漸進、徐徐圖之、體恤民力的道理,再輔之以一些如何提高進度、減少經辦官吏貪墨帑項、濫用民力的缺口,給楊堅眼前一亮的感覺的話,應該問題就不大了。

除了安撫東南之外,討伐高麗的事情上,蕭銑在直接軍事作戰方麵自然沒什麽可諫言的,畢竟軍事不是他的長項。但是有了兩世見識,結合隋末近海航行的航海技術,諫言一些軍糧海運,從登萊騷擾遼東乃至高麗背後的方略,還是可以提一些的,隻需……

平淡的日子總是過得很快,蕭銑便這般每日揣摩著寫一些模擬的範文,一邊修飾自己的文筆,深居簡出,三月春闈的日子,很快就到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