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傳說中的老三屆

三月初九日終於來了,蕭銑按照兩天前核實勘印過的名碟,背著一個包裹,內裝文具墨案,在朱雀‘門’外與其他數百名貢舉考生一起列隊等待進入皇城。他寅時三刻就起了身,拾掇齊整後徒步走來;康平坊距離皇城又近,走過三四個坊就到了。

清平幹濟科目的考生,在準備程序上基本都沒遇到差錯,這也是因為“誌行修謹”科比本科早三天已經考過了,所以清平幹濟科考生大多提前三天‘抽’時間圍觀過了場外的手續。

聽說誌行修謹科的考試更簡單,但是考生可以自己努力改變的東西也更少,更看重地方官吏舉薦人才時書寫的個人德行事跡、鄉裏功德,筆試不過是一道過場,連文表都不太重視,隻要策略文筆尚可,言之有物,加上舉薦上寫的曆史事跡核實後確實無誤,朝廷也就會擇優選官了。

歐陽詢站在蕭銑邊上,同樣好奇地環視了一圈朱雀‘門’外排著的這黑壓壓一群人,一邊盤算一邊碎碎念說:“大隋117州,每州舉三人赴考,便是351人了。還有各道總管、京官五品以上者也每人可舉薦三人……看來所料不差,今科果是有500多人參考了。也不知能取中幾人,此前聽得開皇七年那次隻有取得十數人,唉,今科隻怕也是頗為不易。”

蕭銑聽了倒是不以為意,二三十個取一個,這已經是“老三屆”才有的待遇了,一旦一項考試製度日漸完善,考生準備越來越充分,競爭肯定會越來越‘激’烈殘酷。能夠今日這般,就知足吧。

到了卯時半,朱雀‘門’開了,這年頭也沒什麽拜文廟之類的虛頭巴腦,一切儀製如同上朝一般,有宦官響了三下淨鞭,便把已經驗過身份的考生放了進去。搜檢隻看隨身包袱內的東西,而搜身則是貼著袍子略微捋一下便算完事,免得辱人斯文,這樣的搜查,真想夾帶實在是易如反掌。蕭銑當然是不會夾帶的了,不過他也是覺得夾帶毫無意義——既然考試答題並不要求一定以四書五經經義闡述方略,夾帶小抄又有什麽用呢?

幾十組宮禁士卒分別搜檢,不過半刻鍾就把五百多名赴考士子都檢查得差不多了,搜到蕭銑的時候,似乎負責的兵丁看了名碟後還額外多關照了一下,恨不得把背囊的布料都拆開一般,搜身也著實令人不舒服,蕭銑心中暗暗心驚,自忖莫不是京師的內外侯官體係掌握在與楊廣不睦的派係手中?不然為何要為難自己?幸好他素來低調,沒展現出什麽威脅,才讓別人不屑於多用下作手段吧。

進了皇城,考場被安排在橫街南邊的外宮——也就是三省六部在皇城內的屬衙區域。

開皇年間的科舉純粹是選官行為,不像後世的科舉那般隻是一個進士的“資格考試”——宋明時候,中了進士也不一定馬上實授官職,隻是說你有了進士身份,有了排隊候缺的資格,實際的官位,要出缺了才行。而如今科舉並非常法,完全是朝廷官員出了缺口才臨時考試,所以隻要考上,也沒有“進士”這個頭銜,也沒啥等待期,都是直接給官了。

考試與授官的結合,導致了楊堅一朝的考試,都沒有禮部什麽事兒,從頭到尾都是吏部在主持,最多吏部考完給出結果之後,皇帝親自複核一下過個場,接見一下考中的貢舉生,確認一下沒有明顯不靠譜的家夥,便算收場了。隻不過吏部在外宮的屬衙場地不夠大,所以科舉之日少不得臨時占用一些友鄰宮室開考。

……

蕭銑進了場地,尋到座位坐下。考官與軍士巡場完畢,到了時辰,便發下試題來。一整天時間,要寫兩篇駢體策論、兩道奏表格式的上書言事之文;另外還命了些小題目,作三首字數文句不限的古風,五言七言皆可。蕭銑也知道這些不過是考驗考生基本文筆是否粗通,用於篩選掉一些明顯作弊‘混’進來的菜鳥,和後世的試帖詩差不多——如果完全作不出來試帖詩,固然會失去考中的可能,但是試帖詩也隻要求“作出來、通順”就夠了;最終取中與否,則看策論文表的好壞。前者是通過‘性’的試題,後者是選拔‘性’的試題。

蕭銑大致瀏覽了一下,文表、策論四個大題中,果然有“撫慰吳越”、“平高麗策”方麵的兩題,另外兩道雖然沒有猜中,卻是相對老生常談的內容,雖然沒有提前準備,但是屬於別人也沒法答出新意彩頭的那種。看完題目,蕭銑當下心中大定,便先從試帖詩開始做起。

“華山景?嗯……華山正在京師左近,詠物寫景之詩不摻入個人好惡,倒是正好客觀。且關隴貴族子弟多有登臨華山觀景,其餘各地讀書人隻怕親眼見過華山的便少了。這道題出得,倒是有三分討好安撫關隴子弟的意思。”

蕭銑心中默想,讓他逐字推敲,寫個五言古風,以他如今的學問也是可以做到的,無非為求對仗免不了生硬堆砌一些。想了幾分鍾,突然醒悟道:李白的古風“西上蓮‘花’峰”,不正是寫到華山山景麽?雖然飄渺寫意了一些,而且……最後一段貌似不和時勢,不過不要緊,反正試帖詩要的隻是寫景,把李白的詩攔腰斬掉一段便是了。

當下提起筆來,在草稿上錄道:“西上蓮‘花’山,迢迢見明星。素手把芙蓉,虛步躡太清。霓裳曳廣帶,飄拂升天行。邀我登雲台,高揖衛叔卿。恍恍與之去,駕鴻淩紫冥……”單單隻把最後兩聯急轉直下、曆史上描寫安史叛軍暴行的詩句刪了,然後自己揣摩了幾分鍾,補上一聯剛剛捏出來的“恍惚渡清明,遊興意未竟”。最後兩句之直白,毫無意境,生生把一篇李謫仙的名作給毀成了中庸之作,堪稱畫蛇添足畫虎類犬之典範,作者若是有知,說不定會想要掐死蕭銑。但是從應試的角度來說,這首詩絕對是夠格了。

剩下兩道試帖詩的命題分別是“詠廣通渠”、“勸學”,蕭銑先“借鑒”了還要幾百年才出生的皮日休詠懷大運河的《汴河懷古》之一,把前一首的缺填上。做到“勸學”時,原本第一反應是想搬‘弄’一下“萬般皆下品、唯有度數高”的,但是轉念一想,又不符合如今的時代特征,搜腸刮肚之下,才從記憶中搜羅了一首模糊不堪的“三更燈火五更‘雞’,正是男兒讀書時”湊上。確認無誤後把三首詩都謄抄完畢。

蕭銑的字師法歐陽詢,楷書之美放在這一群本科考生之中,就算排不進前三,也鐵定排的進前十了。細細謄抄了詩作後,便繼續開始作文。因為字數多,小楷寫起來不比後世鋼筆字速度,作文倒是沒時間在草稿上寫得很詳細,隻能是略略寫個綱要,就在正卷上作答。

在寫“撫吳策”的時候,蕭銑的重點論點便是讓朝廷集中收繳了吳地大船之後,應當一邊以朝廷擅長水師的將領集中統禦,另一方麵也要學習鹽鐵專賣的法則,主動經營好官辦的水運業務,結合官修水利,以商養河,以專營之稅款用於疏浚運河、開辟新河道。若是朝廷不善經營,也可學習鹽鐵務的包稅製度把專營權益轉包給豪商,抓大放小雲雲。

然後便是學習開荒初年開廣通渠的舊法,逐步開江南運河、邗溝故道、鴻溝故道,使京師、洛陽及其他北齊故地、江淮等南陳故地連為一片——這一套說辭大致和後來楊廣開大運河的說法差不多,區別隻在於兩點:第一點是強調了此法要循序漸進,而且是“以商養河,量入為出。如遇荒年,多用災民為役,以工代賑”;第二點則是完全沒有提曆史上從黃河通往涿郡的永濟渠河段,畢竟在沒有要求水路把征伐高麗的軍糧運到涿郡的情況下,永濟渠這條大運河中投入最大、效益卻最低的河段,著實沒有提出的必要。這樣一儉省,看上去疏通運河的方略開支便會減去一大半,也能迎合素來節儉的楊堅的心意。

“平高麗策”方麵,蕭銑在軍事角度提的不多,無非是從戰略上說了一個持久戰消耗戰的可能‘性’,提出從登萊海運軍糧及士卒至遼東,降低後勤壓力的一些措施,以及從外‘交’上連橫合眾,海路聯絡新羅,從背後常年‘騷’擾高麗以疲敵。同時在軍事上隋軍應該少量多次,以牽製高麗兵力、耽誤高麗農時、耗竭高麗國力之後再一鼓作氣徹底滅之。

事實上,最後一點方略蕭銑雖然自己寫了之後覺得‘挺’出彩的,但是實際上事後從結果看,也沒有拉開多少分差——因為這種持重之法,實在是老生常談,毫無新意。事實上九年前楊廣滅南陳的時候,隋朝在集結51萬大軍總攻之前,已經以小股偏師行此法疲弱南陳好幾年了——每年快到夏收的時候,隋軍就在邊境故作集結,‘逼’得陳國不得不動員軍隊,在沒有兵農分離的年代,這樣一動員,就耽誤了一年的收獲農時,國力戰略儲備自然下降。陳國在淮南的地盤,當初就是這麽被隋朝蠶食吞掉的;所以今天考試的策論中,竟然大多數人都寫到了這一點。

畢竟本朝‘混’一天下過程中使用過的妙計,在應試文表中再寫一遍,也是一種變相的歌功頌德不是麽。

蕭銑運筆如飛,越寫越是流暢,午休時隻是用了兩個死麵蒸餅就些鹹菜,便繼續趕考。仲‘春’節令,到了申時末刻天‘色’便暗了,蕭銑在天黑前半個時辰趕完了全部內容,又緩緩查驗了一邊,待到鳴金,便‘交’了卷子,依次退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