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曲猶揚說了這麽多,隨著事態的變化,林鍾憑忽驚忽怒,看這一番神情,竟然是十分相信曲猶揚的。師兄弟之間弄到這般地步,他居然還信自己說的話,曲猶揚對他的相信既奇怪又感念。隻是聽到後來,林鍾憑右手不禁緊緊捏成拳頭,指甲狠狠扣入掌心。林鍾憑去追華一農和曲猶揚,再往後的事情,沒人能說得清,除了曲猶揚。隻有他知道,這些到底是怎麽回事!

曲猶揚似是想起了什麽羞辱又憤怒的事,目中似乎醞釀了滔天怒火,又好像壓抑了無盡悲哀,原本溫和儒雅的麵容上,五官竟然因為雙頰的抽搐顯得十分扭曲。他道:“那天,我和師父提前了三個時辰趕去了那裏。本來隻是悄悄來到那條船的附近,躲在暗處,想先摸清楚對方有多少人,什麽路數。可是師父偏偏……我明明事先已經給師父服過罌粟粉的,那已經是我身上最後的罌粟粉了。可師父他偏在那時候發作,他忍得很痛苦,終究還是忍不下去了……”

當時,何止是華一農忍不下去了,他自己也要崩潰了。他眼睜睜看著那個曾經對他而言,如山一般偉岸,海一般深沉,時而和藹時而嚴厲的師父,居然被人暗算成了這樣。他恨不得衝進船上直接將那幫人全都宰了。

可是他還沒來得及做什麽,他和華一農的行蹤已經被人發現。來人擺明了先禮後兵,客客氣氣將他二人請入船艙。

曲猶揚強逼自己鎮定下來,帶著華一農進入船艙。華一農當時已經失去理智,不管對方開出什麽條件,俱是一口應了,又跪又求的讓人家再給他一些罌粟粉。曲猶揚冷眼看著艙內十幾個一等一的高手,又瞥了一眼江麵四周看似隨意飄**,實則對這艘畫舫形成包圍之勢的數條略小的船,不由心中一涼。對方居然如此看重嶗山派,派了這許多高手來,恐怕今日是不達目的誓不罷休了。

胤謎開的條件很簡單,隻要嶗山派以後對胤謎忠心不二,每三個月孝敬一次數額不算太過分的銀錢,關鍵時刻聽從調遣,胤謎便會按時給華一農送藥,一旦發現嶗山派的人耍花樣,便立刻停止送藥。同樣的,嶗山派若遇到什麽麻煩,胤謎也絕不會袖手旁觀,一定鼎力相助。就連那筆錢,其實也主要是用來給華一農製出更多的罌粟粉罷了。

被對方一說,這件事,好像除了因為華一農染上了罌粟粉的癮,所以主動權掌握在了胤謎之外,其他的一切,大家都隻是互惠互利而已。

曲猶揚仔細觀察與他交談過的幾人,看這些人的言談行止,又辨別船內人的呼吸,結果越往後越心涼。憑他一個人,想要衝出去尚算可行,可若要帶著華一農,那便是絕無可能。如果真要帶著華一農,他們師徒倆怕是誰也走不脫。

真的要簽了對方手上的文書,還要留下信物,然後師徒二人一起離開麽?胤謎行事如此卑鄙,先**華一農交了親筆書函,如今又逼迫他們簽正式的入會文書。若此番他們真的就範,誰知道日後還會有什麽樣的麻煩。

華一農看了一眼抓著徐方春的褲腳苦苦哀求的華一農,深吸一口氣,對當先一直與他談話的人道:“我要先跟我師父說幾句話,說完了再做決定。”

說完,也不等人回絕,便上前幾步,將華一農扶了起來。徐方春本來還擔心他突然出手暗算自己,打起了所有精神防備,熟料他隻是將華一農扶起來退到了一邊。

華一農不依不饒的吵起來,曲猶揚卻隻是道:“師父,徒兒對不住你了。”話畢,眾人隻見華一農捂著小腹倒了下去。

曲猶揚將原本藏在袖子中以備不測的匕首拿來,一刀捅死了華一農。

這一下當真是又快又決。船中人望著這個表麵溫和內裏狠絕的年輕人,俱是倒吸一口涼氣。

華一農這下不哭不鬧不嚎了,隻是安安靜靜的倒了下去。曲猶揚跪伏在華一農身邊,將他上身攬入懷中,目中呆滯,喃喃道:“師父……對不起……”

華一農這才算清醒過來,隻低聲交代道:“不怪你……我是越老越怕死,幾次想自己了斷,又下不了手……這次……還得……謝謝你……你要瞞住這件事,千萬別讓人知道……孩子……快……快走……”

船艙內的人都警戒起來,很快挪動位置,將前路去路都不動聲色的封死了。透過窗子一眼望去,可以看到外麵的小船內也都有人影蠢蠢欲動。若真的被曲猶揚這個不聽話卻知道了他們些許底細的人跑了出去,對胤謎太過不利。曲猶揚很快便放下了華一農,站起身來,目中透著一股狠絕。眾人都以為他是要拚命,甚至已經有人威脅道:“你若識相就聽話些,否則欺師滅祖的名聲,可不是那麽好聽的。”船裏除了曲猶揚,都是他們的人,到時候,華一農到底為什麽被曲猶揚宰了,由著他們說。何況那麽多門派都自願或者被迫入了胤謎,三人成虎,若大家都是按著他們的說法往外傳這件事,不怕曲猶揚不會身敗名裂死無葬身之地。就算他今日跑了,江湖上又沒人管閑事,可他還有個功夫了不起的師叔和師兄可以收拾他呢!

誰知曲猶揚卻隻是道:“跟著諸位前程遠大,何樂不為?諸位不必如此緊張。現在,咱們來重新談談條件如何?我覺得諸位剛才開的條件不和我心意,現在還要加兩條。”

船內的人各個麵麵相覷,沒想到事態一再生變。

曲猶揚看眾人如此,便道:“嶗山派掌門的位置著實風光,我可是眼紅很久了。如果真的能與諸位聯手,那我不愁大事不成。不過我與這老家夥還有幾分感情,所以若不是到了此時,我也不忍心下殺手。剛才已是那般情形,我不如早些送他上路,讓他少受些苦,順便成全了自己的心意。”

雖然曲猶揚沒有沾染罌粟的癮頭,但卻有個弑師的把柄捏在自己手裏,也不怕他翻出什麽花樣來。船艙裏為首的身著青布衫的中年瘦高男人,也是江湖上有名的鷹爪手向仲生先前有些不放心,道:“你真心與我等結盟?”他一雙眼睛閃爍不定的盯著曲猶揚,盯了一會後,眼神漸漸變得冷淡下去。不管曲猶揚真心與否,他弑師的把柄是捏在胤謎手裏了。隻要有這個把柄在,日後做事時再拖他下一次水,他便也隻能乖乖和胤謎綁在一條船上。

曲猶揚看也不再看華一農,氣定神閑的走到船艙中間的桌子上,拉過一把椅子,氣定神閑的坐了下去:“怎麽了?諸位到底還談不談?”

向仲生道:“你並非嶗山派掌門,華一農是死了,可你還有一個師叔三個師兄。”

曲猶揚道:“這就是我要跟你們談的條件。你們幫我坐上掌門之位,我必然帶領嶗山派上下一心,好好為胤謎效力!”

向仲生一雙精明的眼睛裏閃過一絲疑問:“我們幫你?”

曲猶揚道:“我師父和我來了哪裏,整個嶗山隻有一個人知道,想必那人也快來了。我師叔無意打理嶗山,我的師兄們也都興趣不大,能威脅到我的,隻有他一個,他雖無心掌門之位,但終究有責任和道義擺在那裏,他還是會上些心的。所以,你們得幫我踢開這塊絆腳石。”他要對外瞞住華一農的死,他怕華一農死後還要落個罵名,怕嶗山派從此被人恥笑。華一農也怕,所以才會交代給他那樣的遺願。他更怕華若雪就此恨上他,如果被一個全心全意喜歡的姑娘去恨,還是刻骨銘心的恨,那該是什麽滋味?而且,他不想死,也不想落一身罵名,他不甘心為了這件他原本沒有什麽錯處的事搭上一輩子。無論是為了別人還是為了自己,他都隻能將華一農的死因真相瞞得死死的。可是林鍾憑很清楚他和華一農的去向,想必很快就要到了。如果被林鍾憑知道他殺了華一農,會不會殺了他?華一農和他一起出去的時候死了,他怎麽也得給嶗山派一個交代。他要瞞住嶗山派上下,瞞住世人,瞞住林鍾憑,他還要……還要和華若雪成親,那麽就隻有一個法子……栽贓嫁禍。曾經,他一直以為,有林鍾憑在,他再喜歡華若雪也不過是癡心妄想,可是華若雪這兩年來,對他的態度越來越好,如果林鍾憑再成了他的殺父仇人,那麽,華若雪嫁他不是不可能。幾件事由碰在一起,不由他不起歪心。

向仲生聞言笑道:“你說的那個人,是林鍾憑吧?”

“你知道?”曲猶揚一驚!向仲生一臉的得意自信:“你當胤謎是什麽?胤謎的勢力有多大,你是絕對想象不出來的。我們可不敢小看嶗山派,所以從嶗山到此處的必經之處,都有我們的人。你們師徒這一路走來,走的哪條路,在哪歇的腳,我們知道的清清楚楚。不是你們師徒警惕心不夠,而是胤謎的人太多,你們防不勝防。這幾日,那些地方都會有人盯梢。林鍾憑既然是嶗山派的大弟子,他追了出來,我焉能不知道?”

曲猶揚道:“很好,如此便隻剩第二件事了。這件事,胤謎無論樂意還是不樂意,都要答應!”

向仲生不悅的蹙了眉:“什麽事?”

曲猶揚忽然轉頭瞪向徐方春:“我要宰了他!”他一邊說著,人已經動手。嶗山派輕功絕妙無比,曲猶揚更是得了真傳的,在座中人雖自認為聯手拿下他不是問題,怎奈腳步比人家慢。曲猶揚又是特地選了個離徐方春近一些的位子坐,一時之間沒人來得及阻止。

徐方春也沒想到曲猶揚談事談的好好的,卻突然發難,再要招架已然來不及。曲猶揚一掌拍向他心脈,運了十成功力的手勁兒,一掌便將他拍死在船艙內。

徐方春在胤謎裏地位並不高,所以才隻能混入胤謎想拉攏或者掌控的門派裏做細作。他的死固然讓向仲生十分惱火,卻也不至於為此就斷了合作。

於是,這便就有了後麵那一幕。曲猶揚和船艙內的人布置好了一切,專等林鍾憑上鉤。憑他的易容術,再加上關心則亂,不怕林鍾憑不上當。船艙內的人,有大半是江湖上有頭有臉的人物。他們原本的計劃是,一旦林鍾憑被迷倒,這些人便“相約來船上遊玩”,卻不料撞見林鍾憑弑師,再將此事宣揚出去。

計劃橫生變故,有胤謎的人火速傳來消息,說華若雪等人居然也跟過來了。

事後很久,曲猶揚才通過華若雪的口中知道,原來是華若雪也發現不對勁,問了那末等弟子,那小弟子又照著曲猶揚教他的話說了一遍,於是,華若雪便帶了眾師兄弟趕過來幫華一農。

若林鍾憑弑師的事被嶗山派的人親眼瞧見,那可比他們這群外人散播出去更讓人信服。所以計劃也便有了調整。胤謎的人撤得幹幹淨淨,隻在船板下麵的水裏留了幾個水性好的,看著曲猶揚演完了整場戲。

那場戲裏,林鍾憑是最大的輸家。他進了船艙,被假華一農迷暈,醒來後發現著道,卻已經是百口莫辯。

林鍾憑暗中幫朝廷的事兒,嶗山派的人雖然不知道,無孔不入的胤謎卻是知道一些的,這也成了林鍾憑殺害華一農的最重要的根據。

林鍾憑是什麽人,曲猶揚最清楚不過。最後林鍾憑不戰而逃的結果,完全在他的意料之中。

後來的一切,都順理成章。曲猶揚隻說和華一農來應戰後,順便宰了那仇人。被問及仇人是何人時,他便說了徐方春的名字。他告訴大家,徐方春其實是仇人之後,混入嶗山派想借機害死師父,隻是苦於無機會下手,於是便離開了嶗山,還用臨走時從嶗山帶走的信鴿,傳了一封戰書過來。落款人說的是當年仇家的名字。

師父不知隻是一個小輩,想著還是了了當年的恩怨,不要日後拖累徒兒們,於是便接了戰書,和他一同下山來了。誰知來了以後,發現隻有徐方春一個,那仇人早就病死了。師父有心放徐方春一條活路,怎奈徐方春不領情,死命的糾纏師父,師父無奈之下便一掌拍死了徐方春。

他這麽說,便合情合理的解釋了徐方春突然從嶗山失蹤的事,從此嶗山派便再無人想著尋徐方春回來,免得叫他將嶗山派的秘密透露給外人知道。嶗山派眾人也的確在後來回山的途中,看到被華一農一掌拍到水裏,後又被衝到岸邊的徐方春的屍身。

一行人返回嶗山時,曲猶揚一路上都在自責,說自己不該把師父獨自丟下,另外去了船上另一間屋子給師父倒茶喝。這才讓林鍾憑有了可乘之機。

最後,林鍾憑身敗名裂,一怒之下轉投朝廷真的做了捕快。而曲猶揚得償所願娶了華若雪,還順理成章做了嶗山派掌門。隻是他心知自己栽贓嫁禍林鍾憑,事情做得委實不光彩。所以後來一直找各種各樣的借口,拖著不派人追殺林鍾憑。他疑心徐方春早已將嶗山派的密道泄露給胤謎了,有心想封死密道,可那密道是嶗山派幾代弟子辛苦修出來的,他拿不出合適的理由,說封就封不合適,再一個,一旦封了,嶗山派弟子上山下山也很不便。而且那時候,他剛加入胤謎沒多久,胤謎的人不放心,盯嶗山派盯得緊,他這裏一有動靜,胤謎肯定會知道他在做防備。最重要的是,若是人家原本不知道這事,他這麽一弄反倒叫人知道嶗山派有個密道,更是得不償失。反正現在嶗山好歹也算是胤謎的人,即使知道那裏有條密道又不會怎樣。於是,曲猶揚便按兵不動。

四年之後,曲猶揚才發現,沒有封住密道,是自己這輩子做的最後悔的決定!那段時間,先是師叔突然回到嶗山,隻是師叔的神色有些不對勁,似乎有些事想問他,卻看看他身旁的華若雪後,又閉了嘴。師叔的行止讓他心中頗有些不安,心中一直惴惴不已。接著,便是大禍臨頭。他永遠也忘不了嶗山被滅門的那一日。那天晚上,眾弟子用完飯後,整個門派很快安靜下來。華若雪懷著身孕,因為孕吐厲害沒什麽胃口,隻隨便喝了兩口稀飯。他在房裏陪著華若雪,看華若雪不舒服,自己也沒什麽胃口,隻隨便吃了幾筷子飯菜便放下碗筷不吃了。也正因此,他和華若雪並沒有被下在水源中的無色無味的迷藥迷倒。

朝廷對剿滅嶗山的事不敢大意,派了大批高手通過密道攻上山。待曲猶揚和華若雪發現不對勁之後,嶗山派早已讓人圍了。中了迷藥的嶗山派弟子,被人斬殺之時,猶如砍瓜切菜。

他夫妻二人在那般情形下,隻能救了師叔,一路逃下了山去。不是不想救別人,可他三人,一個中了迷藥,沒有個把時辰醒不來,一個懷孕,而且孕吐很厲害,隻曲猶揚一個人,委實再難去管別人。

路上,三人遭遇伏擊,華若雪身受重創,孩子也掉了。師叔則因為這一場變故急怒攻心一病不起。後來,師叔終是背著華若雪問他,華一農當年的死究竟是怎麽回事。曲猶揚支支吾吾語焉不詳。師叔看他如此,覺得當年必定是委屈了林鍾憑,心中更加難過,不久也病死了。

華若雪誤會林鍾憑弑師,又嫁了曲猶揚後,性子便變了不少。嶗山派此次遭難後,華若雪更是性情大變,整個人變得狠戾無比。她心中充滿了恨意,恨林鍾憑,恨胤謎,恨大胤朝廷,甚至怨怪華一農當年糊塗入了胤謎。

這些年,他和華若雪一直過著東躲西藏的日子。華若雪一直都沒有再懷過孩子,後來找大夫診治,說是頭一次滑胎時傷了身子,再不能生了。華若雪大受打擊,變得越發不可理喻。曲猶揚勸也勸了,哄也哄了,還時常同她講道理、聊天開解,卻再也沒將華若雪的性子扭過來。曲猶揚又悔又恨,可除了傾盡全部心力好好照顧她之外,再也給不了她別的。

華若雪傷勢沉重,最初時又要東躲西藏,加上滑胎後身子大不如前,恢複的慢,竟然用了兩年多的時間,才慢慢恢複了元氣。後來的兩年多,她則隻顧著拚命練功。曲猶揚知道她心裏藏著恨,她要去報仇。於是,除了陪著她,盡心開解她之外,也努力練功。若她要去行刺,他便陪著,大不了夫妻兩個一起把命丟在皇城。可沒想到,華若雪竟是有別的打算。隨著大胤內亂逐步平定,邊關戰事吃緊,華若雪執拗的和他一起來了邊關,闖過重重封鎖入了扶連山,最後翻越陡峭無比人跡罕至的扶連山,入了宛昌境內。不久之後便毛遂自薦,要幫宛昌對付大胤。

若是邊關大敗,大胤必定要分出一半的精力保住邊疆,已即將平息的內亂很有可能死灰複燃。到時候大胤腹背受敵,不愁這大胤朝廷垮不了,更不怕那狗皇帝不死!

他夫妻二人對宛昌主帥一番剖白,又亮出真功夫後,宛昌主帥便動了心思。待又觀察了一段時間後,宛昌主帥覺得這二人的確可用,他二人這才得來上陣的機會。豈料戰場上的人居然是林鍾憑。真是人算不如天算!曲猶揚心中有愧,看到華若雪瘋了一般對林鍾憑下殺手,再也顧不得別的,隻匆匆將林鍾憑帶離沙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