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月雖然很好奇蘇清痕後來是如何脫籍的,但也不好顯得太過涼薄。於是,她先是好意安慰道:“過去的事就讓他過去吧,你也別總是後悔自責了。說不定你娘和你妹妹過得很好,現在你又做了將軍,你們一家三口,終於苦盡甘來了。”哎,小小年紀,毀了父母一片苦心,又活活氣死了父親,估計蘇清痕腸子都悔青了。

蘇清痕淡淡瞄了她一眼,隨即轉過目光,望向火堆:“誰說我後悔自責了?”

蕭月目瞪口呆:“難道你……不後悔?”這人,還真是奇怪!

蘇清痕道:“最初聽了我娘的話,我其實十分後悔,整夜整夜的都睡不著。可是後來,我很慶幸我毀了爹娘的安排,我很慶幸,被賣掉的是我不是芳容。”

蕭月心中明白了些什麽,探問道:“這話是是什麽意思?難道說,你後來吃了很多苦?你不想讓芳容吃那些苦?”

蘇清痕道:“苦不苦都已經不重要了。”

蕭月問道:“那你後來到底是被賣去了哪裏?”

蘇清痕道:“賣給了一個做生意的富豪家裏。那富豪不希望兒子依舊是個被人瞧不起的生意人,所以請了名師教兒子讀書習武,希望兒子將來文武雙全,好歹考個功名回來。那富豪發跡也不過幾年,根基不深,家中奴仆也沒什麽家生子急著上位。我運氣好,剛被賣到那裏不久,就被挑做了少爺的跟班,過了一段安穩日子。那段時間,我每天跟在少爺身邊,還能偷學些知識和功夫。我本來以為,吃穿住行都有主人家裏管,我的月錢慢慢攢著,總有一天會攢夠,然後求得恩典,自贖離開,回到家鄉和母親妹妹團聚。誰知道,安穩日子過了一年,那富豪做生意失敗,家裏忽然就垮了。我們這些下人,全都被賣掉了。一年的私蓄,盡被主家搜去,化為烏有。主家急需用錢,哪裏還管下人被賣到哪裏,誰給的錢多就將下人賣給誰。”

奴籍沒有人身自由,一切都捏在主人手裏。敢私自逃跑的奴隸,一旦被抓住,就是死罪。敢狀告主人的奴仆,無論是否有冤情,最後也隻能落得被處死的下場。但是主人處死奴仆,根本不會有人過問,更何況隻是賣掉。沒有人會幫被賣掉的下人們喊冤,就連他們自己也沒有資格和權力喊冤。

前途未卜,命運一下子成了未知數,是年九歲的蘇清痕,變得倉皇無措。他這才深刻的意識到自己的處境,他所有的一切都由不得自己,哪怕再努力也不行。他恨極了這種,自己的所有都被操控在別人手裏的感覺。

蕭月問道:“那你後來,又被賣到了哪裏?”

蘇清痕麵色變得十分奇怪,過了會,這才道:“我後來又被一個有錢人家的公子挑中,做了他身邊的小廝。”

蕭月道:“那你運氣真好。”反正都是被賣,萬一被賣到什麽小倌館或者戲班子,吃苦受罪不說,還一輩子被人看不起,倒不如跟著個體麵的主子狐假虎威來得輕鬆自在。說完,她拿起一旁的水壺喝水,唔,居然還真有了一兩絲熱乎氣。雖然連溫熱都稱不上吧,不過好歹是沒有碎冰碴子了。

蘇清痕沉默半晌,方才道:“那個公子不是隻想讓我做他的小廝,他其實是相中我,想讓我做他的……孌童。”

蕭月剛喝進去的水,一下子噴了出來,嗆得咳嗽了好幾聲。好不容易平靜下來後,她看著蘇清痕,本想說一句,你活得真不容易。話到嘴邊,莫名其妙就變成了:“你沒失身吧?”長得好看就是有這點不好。雖說容易招人喜歡,可也容易招人圖謀不軌。關於這一點,蕭月自己有刻骨銘心的親身經曆為證!

蘇清痕蒼白的臉色一下子漲得通紅,憋了好久,才惡狠狠盯著蕭月,咬牙道:“沒!”

“這就好”蕭月好似沒看到他陡然變色的臉,很好心的將水壺遞過去,“來,喝口水壓壓驚。這水壺沒法放在火上烤,水不太熱,你慢點喝。”

蘇清痕忽然有種掐死這女人的衝動。他正在講述自己的悲情往事,她腦子裏卻不知道正在想些什麽東西。

蕭月也覺得自己有些過分了,討好的將水壺送到蘇清痕唇邊,喂他喝水。看他手軟腳軟的樣子,除了張張嘴說話,估計也沒多餘的力氣去拿水壺了。

蘇清痕瞧她如此乖覺,一肚子火氣頓時煙消雲散,麵上還帶了幾分笑意,就著她的手喝了幾口水下肚。蕭月又將剛才已經烤好的饅頭掰了一小塊來遞給他吃,蘇清痕也乖乖接過來吃了。雖然沒有吃喝多少東西,但卻覺得精神頭足多了。

蕭月看他氣消了,這才問道:“那後來呢?你為什麽會去了鏢局,還做了鏢師?”

蘇清痕本就想將往事全部告訴她,如今看她有興趣知道,正合心意,便繼續道:“因為我不聽話,不合作,還拚命反抗,那位公子很不高興,所以決定懲罰我。”

“啊?”才九歲大的孩子,禁得起什麽懲罰?蕭月覺得,蘇清痕幼年的經曆也太坎坷了些。蘇清痕這什麽爛命啊?她原本以為自己小時候就夠可憐了,今天總算看到個比自己更可憐的。唔,若是跟他比,自己的童年簡直太安穩太幸福了。

蘇清痕繼續道:“也沒什麽。那個紈絝公子哥兒家裏,盡做些不幹淨的生意,跟江湖上三教九流的人都多有接觸。他為了教訓我,讓我嚐些厲害,吃些苦頭,以後好乖乖跟在他身邊,所以就將我送到了威遠鏢局。”

六年前的蕭月,並不知道威遠鏢局的威名,隻當是個普通鏢局。後來,她和林鍾憑一起遊曆四方,才知道這個有個如此普通的名字的鏢局,實在是赫赫有名,一點也不普通。

威遠鏢局押的鏢,還從來沒有失手過一次。他們的鏢師,都是從小就被挑去培養,各個心狠手辣,出手淩厲果決,往往一招斃命。故而威遠鏢局所過之處,竟少有人敢招惹。所以,威遠鏢局的生意越來越好,名氣也越來越大,培養出的鏢師也是一代更勝過一代。

蕭月奇道:“他將你送到威遠鏢局幹什麽?”

蘇清痕神色平靜道:“送去被人糟踐。”

“啊?什麽叫被人糟踐?”

蘇清痕回憶起那段不堪回首的歲月。

威遠鏢局訓練鏢師的方法殘忍無情,許多小孩子忍受不住折磨早早夭折。蘇清痕在那裏,吃不飽穿不暖,每天要練最少六個時辰的功夫,還要和其他的小孩子對打,隻要輸了,當天就沒有飯吃。一旦當天沒飯吃,第二天,餓著肚子的小孩子就很容易完不成練功任務,這時候,就有一頓好打等著你。打完了,也從來沒有好點的傷藥留給孩子們。餓肚子而且負傷的小孩子,在跟別的孩子比武時,就更容易輸,隻要一輸,就沒有飯吃。如此惡性循環下去,後果恐怖得讓人難以想象。

蘇清痕在那裏不知受了多少罪,若非學過一年功夫,有過些許底子,他早就死在威遠鏢局了。他也曾經想過,與其這樣活著,不如一死了之,可是心裏又總盼望著,也許有一天,會見到母親和妹妹。罷了,苟且偷生吧,總有一日,他會揚眉吐氣的。可是,連他自己也知道,他想獲得平民的身份都是難上加難,更何況功成名就揚眉吐氣。隻是為了心中那一點點遙不可及的念想,他便活了下來。

買蘇清痕的那個人,或許是看上了別的男寵,又或許是被別的事物吸引去了注意力,很快便將蘇清痕遺忘在了腦後。

原來的主家遲遲不來接他回去,隨著時間的推移,蘇清痕漸漸成了一批孩子中的佼佼者,竟然在鏢局中慢慢長大了。隻是,他和一起成長起來的少年並不一樣。

威遠鏢局挑選來那些孩子的時候,跟孩子的父母都交代的很清楚,孩子過去,就是做鏢師,不是賣身為奴。一旦這些孩子長大了,有了出息,可以做鏢師跟著鏢局押鏢了,該給的錢,鏢局一分都不會少。等做夠了一定的時間,這些鏢師無論是選擇繼續跟著鏢局吃飯,還是帶著錢回家,鏢局一概不過問。那個“一定的時間”,是二十年。等這些少年成為了鏢師,至少也已經十七八歲,二十年後,就是三十七八歲,人生最好的年華,已經全都給了鏢局。那時候的他們,早已在鏢局娶妻生子,紮根在鏢局裏。除了押鏢,他們沒有其他的生存技能,多半還會選擇繼續留下來,在鏢局再做上十年八年,然後拿到鏢局給的一筆養老銀子,安安穩穩養老。偶有想帶著妻小離開的,鏢局也都放人了。都已經到了這把年紀,也沒什麽好強留的。

窮人家的孩子,無論做哪個行當,都是為了謀生,做鏢師,未必不是一條路子,何況又不用入奴籍,將來的子孫至少還是自由的。所以,還是有很多父母,甚至是小孩子自己,願意進入威遠鏢局。

無論怎麽說,他們都還有盼頭。若是做個不恰當的比喻,他們隻是給威遠鏢局做長工罷了。可是蘇清痕不一樣,他一點盼頭也沒有,他隻是個無法掌控自己命運的奴隸。隻是無論如何,總比再回到那個將他買了的紈絝公子身邊強。蘇清痕在鏢局裏一直很賣力,是同一批鏢師中的佼佼者。威遠鏢局的人眼見他原來的主人早已忘了他,他又大有用處,且不用付工錢,便也絕口不提將他送回去的事。就這樣,蘇清痕在威遠鏢局裏,做了個免費鏢師,經常跟著其他鏢師一起押鏢,走南闖北,倒也長了不少見識。唯一不好的是,他的賤籍常常成為別人的笑柄。他不怕執行任務時被人暗算偷襲,甚至不怕為了保鏢而丟掉性命,他什麽都不怕,卻很怕自己的賤籍,他既怕又恨那個身份,因此,他實在無法忍受別人的嘲笑。

他不是沒有想過逃走。就算威遠鏢局勢力大又如何?誰敢說他就一定逃不掉?可是就這麽走了,他連個戶籍也沒有,以後還能做什麽?除了造反,他沒有第二條生路可走。問題是,外麵根本沒有造反的隊伍,他自己倒是想拉一支出來,問題是威名不夠,誰敢跟著他幹?何況他也不想造反。他隻想做正當營生,取得成功,受人尊敬,母親和妹妹麵上也有光。

已經有了足夠的本事自立的蘇清痕,一直在隱忍等待翻身的機會。

終於有一天,機會突然掉到了他麵前。前提是,需要用良心去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