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喇問孫子勝:“這些都是什麽人?”

孫子勝說:“隻怕會對我們不利,他們來到這裏,可能也是為了那本書。”周濟和橫岡他們對峙的同時,耳朵捕捉著甲喇和孫子勝話語中的每一個字,盡管他們沒有說那本書的名字,但是,周濟知道他們說的是《戚絕書》。後金南下,倭寇西進,都是為了《戚絕書》。

甲喇問:“這兩邊快要打起來了,我們是管呢,還是不管?”

橫岡,他們一隻手用唐刀拄著地麵,一條腿單膝跪在地上,用周濟和甲喇都聽不懂的語言說著什麽。

周濟臉色凝重,甲喇和孫子勝麵麵相覷。

橫岡對那五個人嘰裏呱啦地說了些什麽後,那五個人一齊掉頭看向周濟。然後,他們六個人一齊舉著唐刀,逼向周濟。周濟趁他們說話之際,從火堆上撿起了柏樹樹幹,樹幹熊熊燃燒著,六個人不敢貿然上前。

甲喇和孫子勝向廟裏退縮,以留出更大的空間讓這群人爭鬥,他們誰死誰活,都和自己無關。

六個手持唐刀的人呈環形圍著周濟,周濟背靠牆壁,手中持著燃燒正旺的柏樹樹幹對著他們。那六個人看著周濟,沒有人敢搶先送死。雙方陷入了僵局。

橫岡想,樹幹燃盡了,你的死期就到了,自己有的是時間等候。

甲喇想,樹幹燃盡了,廟裏所有人的死期都到了。但是,他現在處於劣勢,他沒法說;即使他說了,橫岡也聽不懂;即使橫岡聽懂了,也不會照他的話辦。這兩個人看起來有深仇大恨。

廟宇裏的空氣凝固了。

火堆上的火焰漸漸變小,蛇群又在門扇下遊動,因為沒有了煙霧,廟頂上的缺口也出現了蛇影,孫子勝在廟宇的地麵上尋找著每一個可燃之物,一片枯葉,一根樹枝,甚至一隻昆蟲的屍體。後來實在找不到了,他把那堆蛇王吐出的骨頭也架在了火堆上,火焰舔著年久變色的骨頭,骨頭終於燃燒起來,發出了淡藍色的火光。

那群手持唐刀的人卻不管不顧,他們的眼睛隻望著周濟。

就在這時候,門外突然響起了雜遝的腳步聲。三名虯髯大漢撞開廟門,喘著粗氣,走了進來。每個人手中都提著一把鮮血淋淋的彎刀。最前麵的那個人看到甲喇,滿臉驚訝,他單膝下跪,右手放在胸口說道:“參見甲喇。”後麵的兩個人掄圓彎刀,將追趕而來的蛇群斬斷,被斬斷的蛇稀裏嘩啦落了一地。

孫子勝看到來了三個後金人,欣喜若狂。

單膝下跪的後金人站起身來,看到身邊有人持刀對著甲喇,他大喝一聲,揮舞彎刀砍下去,倭寇舉刀相迎,刀刃與刀刃相撞,發出刺耳的聲響,兩人都被震退一步,唐刀和彎刀都震落在地。倭寇還沒有來得及撿起唐刀,後金人已經撲了上去,抓住倭寇的雙肩,一個大背摔,從肩膀上方將倭寇甩了出去。

倭寇飛出去腦袋撞在牆壁上,暈了過去。其餘四名倭寇見狀,一齊轉過身來,雙手握著唐刀,對準了三名後金人。甲喇俯視著矮小的倭寇,臉上掛著輕蔑的微笑。橫岡看看周濟,又看看甲喇,臉上異常警覺。如果周濟和甲喇一齊攻擊他,他連招架的能力也沒有。

形勢逆轉,倭寇現在處於劣勢了。

橫岡一直擔心他受到兩大高手夾擊,然而,周濟卻將手中燃燒的柏樹樹幹放回了火堆裏,他拍拍被染得烏黑的手掌,說道:“蛇群隨時都會進來,這裏所有人都危在旦夕,不想著如何戮力同心,卻想著自相殘殺,豈不可笑。”

周濟的話讓甲喇幡然醒悟,他垂下手臂,彎刀的刀刃向著地麵。他說:“撤了吧。”後金人全都退後一步,也垂下了拿著彎刀的手臂。後金人訓練有素,盡管隻有三個人,但動作整齊劃一,虎虎生風,儼然有千軍萬馬的氣勢。

廟宇裏緊張的氣氛消散了。那個昏迷過去的倭寇醒了過來,他心有餘悸地看著後金人。後金人站在一麵牆壁下,倭寇站在另一麵牆壁下,孤身一人的周濟站在廟門口。風從廟門的缺口吹進來,挾裹著冷血動物特有的陰森和血腥氣息,讓人感到不寒而栗。

倭寇在那邊嘰裏呱啦說著什麽,周濟聽不懂,橫岡一直在訓斥他們,那五個倭寇一直在點頭彎腰地應和著。後金人這邊,甲喇在嚴厲地貴問:“你們一組五人,另外兩人呢?”

將倭寇摔暈的那名後金人說:“我們在雁**山下遭受伏擊,另外兩人已為大汗盡忠。”

甲喇走到他的身後,一把扯下衣衫,所有人都看到他的背上烙著一隻黑色的蒼鷹,異常猙獰。甲喇問道:“你是什麽人?”

後金人回答:“黑鷹騎士。”

甲喇又問道:“黑鷹騎士的誓言是什麽?”

後金人回答:“同進同退,同生同死。”

甲喇接著問道:“你做到了嗎?”

後金人回答:“我活下來,隻是為了複仇。兩名黑鷹騎士已經追隨大汗的在天之靈,我不能不去。”說完拔出彎刀,割向自己脖頸。

隻聽當啷一聲,甲喇手中的彎刀擋住了後金人手中的彎刀。甲喇說道:“你身負大汗重任,任務尚未完成,豈能輕言死亡。”

後金人淚流滿麵。

甲喇問道:“伏擊你們的是什麽人?”

後金人回答:“不知道。”

甲喇又問道:“他們的容貌你是否記得?”

後金人咬牙切齒道:“全都記得。”

甲喇問:“若再見到他們,能否認出?”

後金人道:“定能認得。”

甲喇說:“黑鷹騎士都是天上驕傲的雄鷹,怎能死於螻蟻之手。若再見到他們,立即格殺。”

甲喇聲音剛落,廟門又被撞開了,這次進來的是六個人,他們衣衫破爛,手中拿著簡陋的木棒和吹筒,但是他們個個眼神炯炯,威風凜凜。周濟一眼就認出,為首的那個人正是那晚在道觀外混戰後幸存十人中的頭領,當時一聽周濟報上身份,就立即消失得無影無蹤。那人顯然也認出了周濟,他吃了一驚,下意識地退後了兩步。然而周濟並不知道這六人就是先前自己下令解差追蹤的那群朝鮮逃犯,為首的人就是金植勳。

金植勳知道眼前這個站在門後的中年男人,就是當今帝王師、天下總捕頭周濟。

冤家路窄,金植勳帶著朝鮮逃犯自投羅網了。

那名正跪在地上接受甲喇訓話的後金人看到金植勳,驚得眼珠子差點掉下來,他突然像青蛙一樣跳起來,居高臨下,揮舞著彎刀劈向金植勳。金植勳側身避過,手中的木棒砸在後金人的手腕上,後金人手中的彎刀當啷一聲掉在了地上。然後,木棒又敲在後金人的鼻梁上,一股鮮血頓時噴薄而出。

後金人退後兩步,指著金植勳和五名朝鮮人喊道:“黑鷹騎士之魂,請佑我複仇。”

甲喇一聽,立即明白了,那兩名黑鷹騎士的性命正是葬送在眼前這群朝鮮人手中。他手持兩把彎刀,對三名後金人說道:“撤了吧。”

三名後金人退了回去,和孫子勝站在了一起。

甲喇陰慘慘地看著金植勳,說道:“單打獨鬥,生死由命,敢不敢?”

金植勳說:“當然敢,隻是今日不可,時機未到。”

一直沒有說話的橫岡觀察周遭形勢,已經判斷出朝鮮人和後金人有深仇大恨,要不然,後金人也不會一見到朝鮮人就痛下殺手。現在,他看到甲喇和金植勳即將打起來,心中暗喜,他對甲喇把周濟從蛇群中救回來一事一直耿耿於懷,這時候禁不住用東瀛話說了一句:“有仇報仇,有怨報怨。”

金植勳聽到他這樣說,立即明白了這幾個是東瀛人。他很奇怪,這一間小小的、被蛇群圍攻的廟宇裏,怎麽會有天下總捕頭、後金人、東瀛人?他想,所有人肯定都是被廟宇上方的煙霧引過來的,所有人都認為有煙霧的地方一定有人,有人的地方一定最安全,其實,有人的地方才最凶險。

甲喇舉起彎刀說:“黑鷹騎士,百裏挑一,縱橫草原荒漠,天下無敵,如果你不用卑劣手段,他們怎能喪命?我今天要手刃仇敵,告慰黑鷹騎士在天之靈。真刀真槍,方是男兒本色。”

金植勳懷中抱著木棒,臉色平靜,不置可否。

黑鷹騎士看到甲喇即將動手,也站成一排,列開架勢,準備進攻。金植勳身後那些朝鮮人看到這種情況,也手持木棒,端起吹筒,準備迎擊。又一場大戰一觸即發。

橫岡看到機會來了,大喜過望,他對五名倭寇說:“砍了這個總捕頭,以絕後患。”

倭寇手持唐刀,哇哇叫著,又圍向周濟。周濟前麵是六名殺氣騰騰的倭寇,後麵是千萬條毒蛇,生死係於一發。金植勳看到周濟情況危急,用朝鮮話

對身後的人說:“救出總捕頭,就可回朝鮮。”

五名朝鮮人轉過身去,他們手中的木棒和嘴邊的吹筒,一齊對準了倭寇。倭寇看了又看,想了又想,不敢輕舉妄動。他們想不明白,這個名叫周濟的中原人到底有什麽能耐,為什麽後金人救他,朝鮮人也救他。

周濟看到各方相持不下,他說道:“大家暫且放下刀槍,我有話說。”

所有人都充耳不聞。

周濟再次加重聲音說道:“與其在此廝殺,兩敗倶傷,不如去廟外殺蛇,誰能全身而回,誰就是贏家。”

金植勳率先說道:“我讚同。”

金植勳先讓五名朝鮮人放下棍棒和吹筒,然後他用東瀛話重複了一遍周濟剛才的話。橫岡恨恨說道:“暫時留下他項上人頭。”他讓倭寇全都放下唐刀。

甲喇看到橫岡和金植勳都放下了武器,覺得即使自己殺了金植勳,也勝之不武,就也放下了彎刀。

周濟說:“我有一計,各位賭自己的運氣,運氣好的,留在廟宇,運氣不好的,就帶著自己的人出去殺蛇取柴。”

金植勳把周濟的話翻譯給橫岡聽,橫岡覺得這個辦法很妙。自己這方有六個人,而周濟那邊隻有一個人,如果周濟賭輸了,他出去後,隻會被蛇吃掉;而自己這方賭輸了,六個人交替掩護,可以全身而退。

橫岡興衝衝地答應了。

橫岡一答應,金植勳也答應了,他是想如果周濟賭輸了,自己就帶著五名朝鮮人站在周濟一邊。橫岡和金植勳都答應了,甲喇沒有理由不答應,所以,他也猶猶豫豫答應了。

看到三個人都答應了,周濟從口袋裏掏出一枚銅錢,分別讓三個人都看了看,這枚銅錢極為普通,極為常見,沒有絲毫異樣,正麵印有“萬曆通寶”四個字,反麵沒有印一個字。

周濟把銅錢放在手心,說:“我把銅錢拋在空中,落下來後,用手捂住,四個人猜猜,是正麵朝上,還是反麵朝上,猜對的留在廟中,猜錯的出去殺蛇。”

金植勳把這些話翻譯給橫岡,橫岡點點頭。橫岡點頭後,甲喇也點頭了。

然後周濟一字一頓地說:“我看上麵,回答正麵;我看下麵,回答反麵。”聽懂了的金植勳和甲喇臉上平靜如常;聽不懂的橫岡麵無表情。

金植勳對橫岡翻譯說:“生死在天,不能反悔;誰若反悔,天誅地滅。”橫岡又鄭重地點點頭,他以為剛才周濟說的就是這些話。

周濟把銅錢拋向空中,那枚銅錢在空中翻著跟頭,吸引了所有人的視線。所有人都眼花繚亂,分不清正麵反麵。銅錢落到周濟的手心,周濟看也沒看,就反轉手掌,扣在了桌子上。

周濟說:“按照順序,從左到右。”然後,他眼睛看著牆角。

最左邊的是橫岡,金植勳向他做出了邀請的手勢,橫岡想了又想,下定決心說:“正麵朝上。”

接著是金植勳和甲喇,他們都說反麵朝上。周濟也說:“反麵朝上。”周濟慢慢移開了手掌,甲喇和金植勳睜大眼睛,伸長脖子觀看,橫岡的眼睛睜得更大,脖子伸得更長,他們看到朝上的那麵一個字也沒有。

按照規則,出去殺蛇撿拾柴火的應該是橫岡等倭寇。

但是,橫岡不答應了,他認為這裏麵有詐,要求重來一次,這次不能讓他第一個回答。

周濟說:“就依你。這次銅錢落地後,四人同時伸出手掌,手心朝上,表示正麵朝上;手心向下,表示反麵朝上。”

橫岡答應了。

周濟又將銅錢拋起來,銅錢一落到手心,他立即扣在地麵,眼睛望向廟頂。

橫岡剛才猜正麵朝上,輸了一局,這次他猜反麵朝上。另外三個人猜正麵朝上。周濟移開手掌,所有人都看到銅錢上麵寫著“萬曆通寶”。

這次,又是橫岡一個人輸了。

橫岡鼻子都快氣歪了,他對周濟說:“憑什麽讓你拋,這次應該讓我拋,這樣才公平。”

金植勳說:“兩次你都輸了,怎麽還在抵賴?”

橫岡看著金植勳,滿臉都是疑惑。

周濟表現得很大度,笑著把銅錢交給了橫岡。

橫岡一拿到銅錢,就迫不及待地拋起來。銅錢在空中劃著弧線,翻著跟頭,一落下來,橫岡立即用手掌蓋住,他想,既然剛才變換正反麵會猜錯,那這次就不變了,他說:“反麵朝上。”為了表示他堅定的想法,他伸出另一隻手,手背朝上。

周濟眼睛看了一眼廟頂,三個人都伸出手,手心朝上。

橫岡忐忑不安地移開手掌,所有人都看到了“萬曆通寶”四個字。

橫岡一臉頹然,他終於相信了這是蒼天的安排。他跪在地上,五個倭寇也跪在地上,他們向上天禱告,希望能夠平安。

為什麽橫岡三次都沒有猜中,而另外三個人三次都猜中了?因為銅錢裏暗藏玄妙。

萬曆年間鑄造的銅錢有兩種,一種在民間廣為流傳,正麵鑄有“萬曆通寶”,反麵沒有字;另一種正反兩麵都鑄有“萬曆通寶”,民間流傳很少。前一種鑄造成本低,所以發行量大,流傳很廣;後一種由於鑄造成本高,隻發行了數次後,就毀掉了模具,不再鑄造和發行。

周濟身上恰好有這兩種銅錢。

前麵兩局,周濟拋錢,用的是讓所有人都察看過的一麵鑄字的銅錢,每當銅錢落在手心,周濟能夠用大拇指飛快觸摸出背向掌心的是哪一麵。而橫岡要求自己拋錢時,周濟就從口袋裏換了另一種銅錢,無論橫岡怎麽拋,都是有字的一麵朝上。

金植勳很聰明,他也看出這裏麵有玄機,所以,當橫岡質疑周濟的時候,他就主動打掩護,和橫岡交談,以分散他的注意力。

橫岡懷著萬分悲愴的心情,帶著五個倭寇走出了廟宇。

等候了很久的毒蛇大蟒,看到有人走出,立即發起瘋狂攻擊,橫岡讓倭寇們站成一個圓圈,像個鐵環一樣慢慢移動。靠近“鐵環”的蛇會立即被砍為兩截。到了樹林邊,“鐵環”就收緊,以騰出一個人來撿拾地上的柴火。

然而,地上都是青草,怪石嶙峋,很難見到掉落的枯枝。他們走出了三四丈,也隻撿拾到一把。

遠處不斷有蛇向著廟宇爬來,倭寇周邊的蛇越來越多,層層疊疊,橫岡不得不下令退回廟宇。

倭寇站成圓圈,慢慢地退向廟宇。最前麵的橫岡已經一隻腳跨入了廟門,他長長地籲了一口氣,突然,身後傳來了驚叫聲。橫岡回頭望去,看到走在最後麵的一個倭寇被一塊凸起的石頭絆倒在地,唐刀摔在一邊。一條巨蟒張開血盆大口,撲向那名倭寇,轉瞬間,他的雙腳已經被吞沒了。

橫岡大喊一聲,舉起唐刀,回身斬殺那條巨蟒,然而巨蟒異常敏捷,它一低頭,就躲過了橫岡手中的長刀。橫岡的唐刀在空中劃了一條弧線,想要再次砍向巨蟒的脖頸,巨蟒叼著那名倭寇,向著橫岡衝過去。橫岡擔心傷到那名倭寇,不得不收回唐刀。巨蟒尾巴一擺,將橫岡纏住了。

另外四名倭寇看到橫岡被困,一齊舉起唐刀,沒命地撲向巨蟒。蛇群看到有機可乘,一齊卷向倭寇。

廟宇裏,周濟看到六名倭寇危在旦夕,立即提著被砍成兩截的短槍木棒衝了出去。金植勳看到周濟衝了出去,他也帶著朝鮮人衝了出去。如果周濟命喪蛇口,他們的回國計劃就變得更加渺茫。朝鮮人後麵是後金甲喇領著的後金人,如果廟外所有人死亡,廟宇裏的後金人也難以幸免。

廟門口,人和蛇捉對廝殺,呐喊聲、喘息聲、咒罵聲、相撞聲響成一片。倭寇終於將巨蟒砍死了,所有人都掩護倭寇抬著那個被巨蟒吞噬又吐出的人回到了廟裏。

廟宇的大門再次被關閉。蛇群在大門外遊走徘徊,不敢進來。

那名倭寇的雙腿已經被巨蟒的唾液黏結在一起,血肉模糊,像一條魚尾巴一樣,他瞪著一雙滾圓的眼睛,裏麵充滿了驚恐。他已經死了。五名倭寇跪在他的身邊,嘴裏念念有詞。周濟想,他們可能是在超度他的靈魂去極樂世界吧。

接下來令人驚駭萬分的事情發生了。四名倭寇抬著死者的身體,丟在了火堆上。死者的衣服和頭發立即騰騰燃燒起來,空氣中彌漫著焦糊的氣味。橫岡和四名倭寇跪在火堆邊,低著頭,像五棵樹樁。

所有人都盼望的火焰焚燒死者的一幕,終於沒有發生。由於缺乏幹柴,火焰愈來愈小,最後變成了幾簇火苗,像風中的油燈一樣飄飄搖搖。門外的巨蟒蠢蠢欲動,用身體猛烈撞擊著門扇,砰砰作響。最後一簇火苗熄滅了,一縷青煙冉冉上升,飄**在廟宇上空。

隨著一聲巨響,廟門被巨蟒撞開了。蛇群像洪水一樣洶湧而入,所有人都高喊一聲,站了起來,拿著武器,迎了上去。一場更慘烈的戰鬥,即將打響。

突然,遠處傳來了笛聲,聲聲入耳,不絕如縷。笛聲像一柄長劍,刺穿了叢林和院牆,刺穿了蛇陣和青苔,直抵廟宇深處。笛聲低回婉轉,穿透力極強,讓人頭暈目眩。

正在進攻的蛇群突然全都停下來了,它們直立上身,隨著樂曲扭動起來,如同水草一樣。

看到這一幕,所有人都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接著,笛聲由清晰轉入曠遠,聲音越來越小,吹笛人愈走愈遠,廟門前的蛇群像狂風中的麥秸垛一樣,越來越少,最終消失在了樹林裏。

廟宇裏的人劫後餘生,激動得半天沒有回過神來,同時對那突如其來的笛聲頗為好奇。

眾人走出廟宇,這時空中傳來尖銳的鷹隼叫聲,他們抬頭望去,隻見一隻鷹隼正在廟宇上方,對著甲喇嘶聲鳴叫,甲喇臉上又浮現出一股凶悍之氣。甲喇一招手,鷹隼便落在了他的肩膀上,鷹隼的一條腿腳上綁著一個的小竹筒。周濟明白,這是一隻傳遞信息的鷹隼,它飛越草原大漠,飛越萬水千山,將後金人的某些消息傳遞到了雁**山中。

甲喇猶豫了一下,帶著鷹隼走到了廟宇後。過了片刻,他又走了回來,所有人都看到他臉色鐵青,滿臉殺氣。他一揚手臂,鷹隼唳叫一聲,騰空而起。

所有人回到了殘酷的現實中,四組來自不同國家的人,每個人都懷揣不同的心思,每個人都把自己包裹得嚴嚴的,每個人都怕對方看透自己的心思,每個人都懷著不想讓對方知道的目的。

突然,金植勳指著遠方說:“你們看,所有人都順著金植勳手臂指引的方向看去,他們看到在下山的道路上,有兩個人走在前麵,後麵是洶湧的蛇群。那兩個人中,前麵那個人一直在吹著笛子,雖然聽不到笛子的聲音,但從他走路高低起伏的步態上,能夠想到笛聲一定很動聽。後麵跟著的那個人挺胸抬頭,他的肩膀上還盤著一條蛇。無數條蛇跟著那兩個人向前走,不知道是因為笛聲,還是因為肩上的那條蛇。

周濟認出走在後麵的那個人是滕雨;橫岡也認出走在前麵的那個人是左涯。

原來蛇群退走,是因為它們遇到了丐幫的左涯。丐幫自古以來藏龍臥虎,其中不乏馴蛇高手。

丐幫中有一種馴蛇技藝:是一種通過讓毒蛇跟著音樂起舞來向圍觀者乞討的粗淺技藝。而丐幫中的馴蛇高手可以驅動蛇群,可以讓蛇群聽懂自己的任何指令,可以以蛇為奴。

左涯,就是丐幫中的馴蛇高手。

蛇群退了,這群人又要下山了,每個人心中都裝著《戚絕書》,但每個人都不願說出來。

走到山下,一條喧騰的河水攔住了眾人的去路,上遊發大水,河水突然暴漲,渾濁的水麵上漂浮著折斷的枯枝和燒焦的樹根。眾人正在河邊徘徊時,天上突然飄起零星小雨,頃刻過後,雨越來越大,道路變得泥濘不堪,沒法行走。他們看到旁邊有一個山洞,紛紛躲了進去。

山洞入口狹窄,裏麵卻很寬闊,是一個經雨水衝刷而成的天然溶洞,裏麵的鍾乳石如刀如劍,如叉如戟,如美女照鏡,如莽漢揮錘。山洞從形成之日起,就沒有人走進來過,蛛網密布,鳥糞遍地,空氣中散發著積年的腐爛氣味。

眾人靠著洞壁,席地而坐,四組人自然地分幵了,彼此之間相距較遠:後金人和朝鮮人是死敵;朝鮮人的身份是逃犯,自然和天下總捕頭周濟拉開了距離;倭寇和朝鮮人差點血拚,此時仍然耿耿於懷。

山洞裏一片死寂,人人懷揣心思。周濟首先打破了沉默,他說道:“我們每人講一個和自己有關的真實故事吧。誰先來?”

性格急躁的人最耐不得寂寞,甲喇首先站起來說:“我先來。”

眾人都側耳傾聽。甲喇說道:“我們來自草原森林,是草原鷹的後代,也是森林狼的後代,我們天生喜歡征戰,凡是我們經過的地方,蒼天俯首,萬木臣服,我們就是為戰爭而生的,這個世界上,凡是我們想要的,一定能夠得到;凡是我們想要征服的,我們的馬蹄一定能夠征服。後來,我們中間出了一個很厲害的人物,他像天神一樣,將我們各個部落統一起來,大家都聽從他的號令,他的每一句話,都是神的旨意。我們都叫他努爾哈赤。是努爾哈赤把一根根亂麻擰成了一條繩索,是努爾哈赤讓一條條小溪匯成了江河,努爾哈赤建立了後金,後金就是天上的太陽,沒有哪片烏雲能夠阻擋它的光芒。兵力雖少,但我們作戰從無敗績,遇戰人人奮勇,個個爭先,以一當百,縱然對方有三百萬人,也不是我們的對手。各位如果能夠跟隨努爾哈赤,東征西討,打下萬世基業,豈不是美事一樁。”

甲喇口若懸河,滔滔不絕,說得興起,眼睛掃向所有人,但所有人都沉默不語。

甲喇意猶未盡,他繼續說道:“後金獎罰分明,論功行賞。我天生神力,自幼膽識過人,我十二歲那一年,曾手持彎刀,與狼群對峙一夜,砍翻三頭餓狼。我在草原聲名遠播,傳入努爾哈赤耳中,努爾哈赤召我為黑鷹騎士。黑鷹騎士是後金最凶悍的軍隊,無論多艱難的任務,隻要黑鷹騎士出動,必定馬到成功。我依靠戰功,一步步成為甲喇,甲喇是黑鷹騎士的最高指揮。我雖不是固山,但我的地位不低於固山,隻要我在努爾哈赤麵前為大家說一句話,大家都會受到重用。”

甲喇說完後,用期待的眼光看著所有人,但是大家都不說話,甲喇的臉上明顯露出了失望的神情。

周濟說道:“我出生在江南水鄉,這片土地自古以來就屬華夏,我的袓輩父輩生活在這裏,我也生活在這裏,幾千年來,我們拿起刀槍棍棒,趕走了一批批想要侵占這片土地的強盜。後來,從北方草原來的一群人占領了這片土地,建立了元朝,並將我們列為最末等的南人?,肆意盤剝打殺。這片土地上的人從來就沒有停止過反抗,終於,元朝的統治還不足百年,就滅亡了。”

甲喇和孫子勝的臉上帶著不悅之色,他們聽懂了周濟話中的弦外之音。

周濟接著說道:“我大明建立,百姓生活富裕安定。我出生在江南耕讀世家,自幼受詩書禮儀的滋養。我們知道戰爭隻會使生靈塗炭,讓百姓陷入萬劫不複的境地,因此我們不會輕易發動戰爭,但如果有人侵入我們的家園,我們一定會奮起反抗,消滅入侵者。”

甲喇和周濟針鋒相對,盡管他們沒有起正麵衝突,但話語機鋒四出,如同劍拔弩張。甲喇還想說什麽,他嘴巴剛剛張開,突然聽到金植勳開口了,就心有不甘地住了嘴。

金植勳說道:“我們朝鮮和華夏唇齒相連,自古以來都是這樣,我們情同兄弟,形同一脈。”

周濟心想:我沒有猜錯,這些人果然是朝鮮人。甲喇心想:我們和朝鮮人井水不犯河水,他們為什麽要插一杠子?橫岡聽不懂大家在說什麽,但聽起來好像很熱鬧,他側過頭去看著金植勳,想讓金植勳翻譯給他聽,但金植勳沒有看他,他很失落。

金植勳接著說:“我在中原生活了八年,中原人對我非常好,我也學會了中原的語言。”

周濟心想:怪不得他能夠聽懂我們的語言,原來他在中原生活過。甲喇想:如果我和那個中原人打起來,看來這批朝鮮人鐵定心是會幫中原人了。

周濟想知道金植勳是如何來到中原的,可是金植勳卻沒有說。甲喇想知道金植勳是如何伏擊黑鷹騎士的,可是金植勳還是沒有說。金植勳轉頭對橫岡說道:“說說你的故事吧,說說你們東瀛現在的情況。”

橫岡說道:“我們東瀛有一個英雄,他叫少貳資時,他是我的袓先,他是所有東瀛武士的偶像。我的身體裏流淌著少貳資時的血液,沒有什麽能讓我們畏懼。”

金植勳把橫岡的話翻譯給周濟和甲喇聽。周濟想:一個沒有敬畏之心的人,終究隻會成為莽夫。甲喇想:那是因為你沒有遇到我們後金大軍。

橫岡接著說道:“我自幼習武,曾打敗過無數高手,一步步走到今天,成為東瀛第一武士。”

周濟想:倭寇把第一武士都派來了,可見他們對《戚絕書》是誌在必得。甲喇想:東瀛那個彈丸之地,第一武士又怎麽樣?不過此人驍勇,若能為我後金所用,豈不美哉。

甲喇對橫岡說:“我賞識你,你來我們後金,我保證你會成為甲喇,你想要什麽,我們就給你什麽。”

橫岡聽不懂甲喇的話,他用探詢的目光望著金植勳。金植勳想:如果甲喇和橫岡聯合起來,那我和周濟就危險了。於是,他對橫岡說:“這個大胡子剛才說,你這個東瀛第一武士是個屁,如果你再張狂,他就一刀砍下你的頭。”

橫岡聽到這樣說,氣憤不已,他舉著唐刀,對著甲喇哇哇大叫,臉都扭曲了。橫岡手下的四名武士看到這種情景,也一齊舉起唐刀。黑鷹騎士看到這裏,也提刀準備應戰。周濟想:現在你們可以捉對廝殺了,你們愛打多久就打多久。金植勳帶著朝鮮人退後幾步,騰出場地,他的臉上露出了不易察覺的微笑。

突然,洞外響起了淒厲悠長的鳴鏑聲,像有一根長長的竹竿直插天空。甲喇聽到後,喜不自勝,他喊道:“我的黑鷹騎士到了,這裏的人,一個也跑不掉。”

甲喇帶著黑鷹騎士率先跑出山洞,其餘的人也跑了出來,他們看到雨已經停了,在一裏路遠的一片開闊空地上,有二三十名黑鷹騎士騎在馬上,他們發射鳴鏑,是為了尋找首領甲喇。

甲喇邊的人看到了黑鷹騎士,一齊發出野狼一樣的嚎叫聲。黑鷹騎士們聽到嚎叫聲,立即催動戰馬跑過來。跑在最前麵的兩個人一個留著八字胡,一個麵如黑炭。雙方匯合後,甲喇調轉頭,指著周濟他們喊道:“把他們都殺了,一個不留。”

“八字胡”發出一聲尖叫,騎著馬奔向一名東瀛武士。那名東瀛武士看到“八字胡”旋風一樣地奔過來,勇敢無畏地迎了上去,然後分開雙腿站成馬步,準備和“八字胡”來一番廝殺。“八字胡”奔到東瀛武士的麵前,一拉馬韁繩,馬直立而起,“八字胡”居高臨下,彎刀挾裹著馬匹的重畺,淩空劈下,東瀛武士被劈為兩半。

“黑炭”看到“八字胡”一擊而中,雙腿一夾,奔向隨後趕來的橫岡。“黑炭”故伎重演,他想效仿“八字胡”那一招,然而,他剛剛拉起馬韁繩,橫岡就橫過唐刀,平平抹過,馬的兩條前蹄被齊齊砍斷,然後,馬轟然倒下,像一堵牆壁倒塌了。馬上的“黑炭”騎術很精,就在戰馬倒地的那一瞬間,他跳下馬來,站到了一邊。

“八字胡”看到“黑炭”遭遇險情,立即驅動馬匹對著橫岡直直衝來。“八字胡”壓低身子,右手手臂垂下,他借著馬的速度,把刀抹向橫岡的脖子。在此前的無數次征戰中,這一招屢試不爽,總是在對方還來不及招架的時候,就已經身首異處。然而,橫岡的反應速度比他預想的快得多,就在戰馬即將撞上橫岡的時候,橫岡閃到了戰馬的左側。戰馬如一支離弦之箭與橫岡擦肩而過,接著,戰馬“撲通”一聲跪到了地上,它的左腹部被橫岡手中的唐刀生生劃開。

“八字胡”的騎術和“黑炭”一樣精妙,馬匹倒地的同時,他也飛身而起,穩穩地站在了地麵上。

黑鷹騎士訓練有素,“八字胡”和“黑炭”倒地後,有兩名立即手持彎刀,左一右向橫岡展開夾攻。唐刀和彎刀相撞,怦然有聲,橫岡感覺到這兩個黑鷹騎士臂力驚人。

後續的黑鷹騎士舉著閃閃發亮的彎刀,向周濟等人衝去。周濟大喊:“閃開,閃開。”人群立即分散開來,有的躲在樹後,有的掩身石頭後。就在周濟高喊的時候,一名黑鷹騎士衝過來,對著周濟舉起彎刀,周濟將右手的短槍投擲出去,幾百年的鐵鏽覆蓋的槍頭插進了黑鷹騎士的眼睛裏。黑鷹騎士重重地倒在了地上。

甲喇總以為黑鷹騎士天下無敵,隻要黑鷹騎士出手,就會旗開得勝,然而,就在雙方交手的一瞬間,一名黑鷹騎士身負重傷,兩匹戰馬倒斃。初戰受挫的甲喇怒不可遏,他回轉身,打算單挑跟上來的金植勳。

甲喇身高膀圓,虎背熊腰,擅長摔跤。一上來就抓住金植勳的雙肩,然後蹲身扭胯,準備來一個大別子?。

金植勳少年時代曾在後金生活過八年,少年時代對什麽都好奇,且善於模仿。後金人經常在奴隸身上練習摔跤的技藝,他們常常將少年時代的金植勳摔得鼻青臉腫,頭暈目眩。為了避免被摔,金植勳精習草原上的所有摔跤技法和反擊技法,他在那八年裏練成了一個摔跤高手。

金植勳一看甲喇使用大別子,立即用雙腿夾住甲喇靠近自己的那條腿,像軟藤一樣纏住了甲喇這棵“大樹”,而且纏得越來越緊,無論甲喇怎麽扭腰,也無法將他從身上甩開。

甲喇看到大別子不行,隻好站直身子,雙手下移到金植勳的腰部,麵對麵抱緊了金植勳的腰,準備來一招下把入?。金植勳看到甲喇使用下把入,立即用額頭撞向甲喇的鼻子。甲喇個高力大,在使用下把入的時候,他的鼻梁剛好撞上了金植勳的額頭。

挨了金植勳的撞擊後,甲喇鼻子一陣酸疼,不得不放開金植勳。

兩人分開後,這才發現周圍已經陷入了一場混戰。有幾個黑鷹騎士倒在地上,已然斃命,他們的臉上脖子上都插著帶有劇毒的竹針?。

倒在地上的還有倭寇和朝鮮人。

周濟看到照這種情況發展下去,最後得勝的肯定是數量占優勢的後金人。而且,黑鷹騎士已經射出了鳴鏑,此時,肯定還有更多黑鷹騎士趕在通往這裏的山路上。眾寡懸殊,形勢不利。周濟喊道:“向山上跑。”

山路崎嶇險阻,灌木叢生,不利於馬匹奔跑,後金人難以追趕。他們爬行了一段山路後,回過頭來,看到後金人果然沒有追上來。他們鬆了一口氣,突然發現遠處的後金人集結在一處站成一排,拈弓搭箭,對準了他們。

後金人箭術高超,獨絕天下。周濟知道自己這邊毫無勝算,隻要露出頭來,後金人的箭鏃就會飛馳而來。

怎麽辦?

就在這時候,後金人的背後出現了大隊人馬,是奉周濟之令封山的捕快。和捕快一起的,還有引走蛇群的丐幫護法長老左涯和去而複返的滕雨。他們是被黑鷹騎士的鳴鏑吸引來的。

後金人調轉身體,對著捕快射出了一陣箭雨。甲喇高喊一聲:“撤了吧。”後金人的身影就飛快地消失了在山間野徑盡頭。

看到突然出現了大批捕快,倭寇和朝鮮人也很快消失了。

一陣風從林間吹過,樹葉簌蔌落下,雁**山中,仿佛什麽也沒有發生過。周濟走到滕雨的身邊,問道:“你怎麽知道我在這裏?”

滕雨沒有回答周濟的問話,他說:“我找到了一張圖。”他說話的聲音在顫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