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滕雨與角丸在屋頂上纏鬥,角丸技藝高超,滕雨難以招架。對方有東瀛武士增援,滕雨隻好逃走。
滕雨自幼身手敏捷,雖然他跟隨師父顏升習武僅僅三年,但飛簷走壁的功夫已經出類拔萃。滕雨沿著屋脊奔跑,耳邊風聲呼呼作響,他感覺自己跑得已經非常快了,然而一回頭,看到角丸就跟在自己身後兩三丈遠的地方。地麵上,還有十幾個倭寇追來。夜色中,他們就像一群掙脫了牢籠的猛獸。
滕雨攀上了一稍高的房子的屋頂後,停住腳步,他揭起瓦片,對著後麵追來的角丸投擲過去。正全力奔跑中的角丸看到有黑影向自己飛來,趕緊趴在屋脊上,縱然如此,他還是被黑暗中飛來的幾塊瓦片擊中了頭顱和臉頰。他摸了一把,放在鼻子下一聞,一股溫熱的血腥味撲鼻而來。
滕雨又暴風驟雨般地投擲了幾十塊瓦片,看到角丸伏在屋脊上不敢動,他轉身又跑。
前麵有一棵大樹,滕雨順著樹幹溜到了地麵上,然後撿起一顆石子,丟在遠處的屋頂上。他看到角丸循著聲音追了上去。
擺脫了角丸和東瀛武士的追擊後,滕雨心中竊喜。可是,他回頭一看,頓時毛骨悚然,原來這座院子是用來停屍的。整座院子隻有一間房子,房子裏點著一盞菜油燈,微弱的燈光下放著一具棺材。毫無疑問,棺材裏躺著死人。雁**山各州府都有一個風俗,人死後,先不下葬,放在停屍房裏,等到兩天後才會安葬。
滕雨想要離開,突然看到房頂上的角丸去而複返,院牆外也有了倭寇的說話聲。原來他們在追出一段後,發現前方沒有動靜,判斷滕雨躲了起來,就回來搜索。
在這座狹窄的院子裏,滕雨躲無可躲,如果倭寇發現了他,他無路可逃,隻能伸頸就戮。無奈之下,滕雨隻好走進停屍房裏,揭開棺材蓋,躺了進去,然後又蓋上了棺材蓋。
棺材裏躺著一具女屍。
滕雨頭對頭,腳對腳,疊摞在女屍身上。他感覺到這具女屍很奇怪,她的臉頰是溫熱的,嘴裏呼出的熱騰騰的氣息,噴在了自己的脖子上。滕雨感到異常驚駭,這時,脖子突然被這具女屍的手掐住了。他想喊,卻喊不出聲來。
棺材外,倭寇已經翻牆進來了,他們咚咚咚的腳步聲,隔著厚厚的棺材板傳了進來。滕雨聽到腳步聲在停屍房裏停止了,然後,傳來了倭寇的說話聲,聲音瓷聲瓷氣,聽不真切。
掐住滕雨脖子的手指突然鬆開了,身下的“女屍”竟然舔舐起滕雨的脖子來。滕雨感覺到一股熟悉的甜蜜的氣息,讓人意亂情迷,在沒有一絲亮光的黑暗中,他的嘴唇準確地碰到了身下這個女人的嘴唇,然後,兩張嘴唇緊緊地吮吸起來,像兩條退潮後擱淺在沙灘上的魚。
他們都在黑暗中憑借氣息認出了對方。棺材裏的那具“女屍”是師姐何蓉。
突然,棺材蓋被移開了,一道亮光像利劍一樣劈開黑暗,照在他們身上。他們還沒有反應過來,突然,棺材外傳來一聲長長的尖叫,聲音像鐵片被撕裂開一樣。一名倭寇不知喊了一句什麽,所有人都像受驚的兔子一樣撒腿就跑。
倭寇翻牆跑遠了,何蓉推開滕雨說:“快跑。”
滕雨從棺材裏翻身跳出來,然後將何蓉拉出來。接著他們爬上了牆頭,又順著牆頭爬上了牆外的一棵大樹。
他們坐在大樹上,觀察周邊的情形。
時間不長,大樹下傳來了腳步聲,他們向下一看,十幾名倭寇手握長刀,來到了那座院子的牆外,他們翻牆而入,直奔停屍房,然後打開棺材蓋,發現棺材裏空空如也,隻有一個枕頭和一床薄薄的棉被。他們拿起枕頭,左看右看,然後懊惱地甩在地上,離開了停屍房。
滕雨看到倭寇們走遠了,仍然百思不得其解。他不明白倭寇為什麽聽到一聲尖叫後,就倉皇逃遁;不明白倭寇為什麽會去而複返。
何蓉說:“因為牆角的荒草裏有一具屍體。”
滕雨問:“誰的屍體?”
何蓉說:“當然是棺材裏的屍體,我把它搬出來,丟在荒草裏,自己躺了進去。”
滕雨問:“你怎麽會在這裏?你為什麽要躺在棺材裏?”
何蓉剛想回答,樹下又走來了一群人,他們穿著號衫,戴著號帽?,腳步遲鈍,大聲說著話。他們打開院門後,徑直走了進去,拖遝雜亂的腳步聲在院子裏回**。他們來到停屍房裏,突然看到棺材蓋被打開了,棺材裏空空如也,所有人都驚訝萬分。有一個人試探性地叫了一聲“爹”,然後有更多人叫“爹”,聲音亂七八糟,夾雜著喊“伯”“叔”的。他們的聲音裏充滿了驚訝和恐懼。但是,院子裏沒有回應。
突然,有人在牆角喊:“在這裏,在這裏。”
那群人一齊跑到牆角,看到牆角果然躺著一具死屍,正是死者。所有人都跪了下去,並拉長聲音哭泣道:“你有什麽冤情啊?你有什麽冤情就托夢給我們啊。”
躲在樹上的何蓉和滕雨強忍住,才沒有笑出聲來。
哭聲引來了更多的人,人們看到這一幕,都驚駭不已,此前,從來沒有聽說過死屍會打開棺材蓋,自己跑出來。既然自己跑出來,那他肯定有什麽未了的心願,大家議論紛紛,都在猜測他到底有什麽心願。
天快要亮了,何蓉對滕雨說:“你坐在樹上別動,我去拿兩身號衫。”
民間的風俗,家裏有人去世,親戚要來奔喪,奔喪的時候要穿號衫,戴號帽,號衫號帽都由死者家人置辦分發。一般情況是,全村每家每戶都會置辦一套號衫號帽,互相借用。親戚一般是安葬死者的當天才來送葬,而死者家屬,則在前一天就借好號衫號帽,放在家中備用。
時間不長,何蓉就偷到了兩套號衫號帽,她站在大樹下向滕雨招手。滕雨溜下樹來。他們穿上號衫,戴上號帽,裝扮成了這戶死者的親戚。
天亮了,死者家裏人頭攢動,穿著號衫的親戚和沒穿號衫的同村人擠滿了院子,人們都在戰戰兢兢地說著相同的話題:死者昨晚從棺材裏跑出來了,肯定要有大事發生了。
死者家中的親戚很多,遠遠近近的親戚都來了,他們要在這一天送死者最後一程。親戚之間有些很熟悉,有些從來沒有見過麵,所以,開飯的時候,何蓉和滕雨毫不客氣地坐在桌子邊,埋頭大吃,誰也沒有注意他們。
吃完飯後,要出殯了Q最前麵是抬著棺材的人,然後是穿著號衫戴著號帽的人,他們排著兩路長隊,逶迤向前,有的痛心疾首,有的左顧右盼,嚶嚶嗡嗡的哭聲就像烏雲一樣久久不散。何蓉和滕雨走在一起,他們也裝著很傷心的樣子。
快到墳地的時候,後麵突然起了一陣**。何蓉悄聲對滕雨說:“別回頭,他們就在後麵。”
滕雨把號帽壓低了,蓋住眉頭,低下頭去,裝著痛哭的樣子。身後趕上來兩個人,他們一邊一個,也穿著號衫,戴著號帽,也裝扮成這戶人家的親戚,故意用肩膀碰撞何蓉和滕雨,想要他們抬起頭來。滕雨用手掌捂著臉隻是痛哭,好像沒有留意到他們的碰撞,他們看到滕雨悲痛欲絕的樣子,就又去碰撞前麵的人。
滕雨從指縫間看到,其中一個人是角丸。角丸懷疑滕雨一直藏在這座村莊裏,就和倭寇展開了地毯式的搜尋。
前麵出現了丁字路口,出殯的隊伍向左麵拐去,何蓉和滕雨放慢腳步,任由後麵的人超過他們。到了丁字路口,他們突然轉向右麵,發足奔跑。
身後傳來了雜遝的腳步聲,滕雨回頭看到有七八個人追來了。
寬大的號衫阻礙了何蓉和滕雨奔跑的速度,於是他們邊跑邊脫,將號衫丟在了地上。後麵的倭寇緊追不舍,前麵又冒出來了幾個人,他們迎麵跑來,顯然是想攔住何蓉和滕雨。何蓉和滕雨眼看逃無可逃,躲無可躲,隻好斜刺裏跑進了水田裏。
江南水網稠密,河汊縱橫,一道道田壟隔開了一片片水田,水田裏滋養著青蛙和田螺,還有雙腳細長的鸛鶴。何蓉和滕雨雙腳踩進水田裏,驚起了鸛鶴和青蛙,鸛鶴一飛衝天,青蛙蹦蹦跳跳,追趕的人兩翼包抄,想把他們圍堵在水田裏。
右手邊有一座小山,小山上長滿了蔥蘢的喬木和濃密的灌木叢,滕雨拉著何蓉向右邊跑去,他們的鞋子陷進了黏稠的泥巴裏。那些追趕的倭寇看到二人改變了方向,也沿著田埂大呼小叫地追過來。何蓉和滕雨跑出水田,一頭紮進了灌木叢中,灌木叢中的尖刺把他們的雙腳紮得鮮血淋漓。
追趕的倭寇也追進了灌木叢中,他們踩踏枯枝敗葉的聲音清晰可聞。何蓉和滕雨氣喘籲籲,搖搖晃晃,他們的精力幾乎消耗殆盡,眼看就要倒下去了。他們手牽手又向前跨出了一步,突然一腳踩空,掉進了暗坑裏。
倭寇距離何蓉和滕雨僅僅一步之遙,他們伸出的手臂撲了空,眼睜睜地看著何蓉和滕雨掉進了腳下一個深不見底的暗坑。
角丸追上來了,他看著暗坑,狠狠地咒罵那些先到的倭寇,然後將幾個倭寇推了下去,暗坑裏傳來了碰撞聲和驚恐的叫聲。
暗坑並不深,何蓉和滕雨跌跌撞撞地掉下來後,身上的衣服被嶙峋的岩石劃破了,**的皮膚也被劃破了。但是,他們的神誌還很清醒。
借助著暗坑上方的光亮,他們看到暗坑底部影影綽綽,仿佛有無數隻怪獸潛伏在黑暗中,虎視眈眈,蠢蠢欲動。空氣又濕又熱,殘破的衣服裹在身上,像披著粗硬的漁網一樣讓人渾身難受。
滕雨拉著何蓉的手,問道:“現在怎麽辦?”
何蓉說:“向前走,看看有沒有出口。”
何蓉的聲音剛落,暗坑上麵突然撲通撲通滾下了好幾個人。何蓉趕緊拉著滕雨向前走。
那幾個倭寇掉下來後,驚恐地大叫著,他們的聲音在暗坑裏回**著,聽起來異常響亮。過了一會兒,他們在黑暗中摸索著聚攏了一堆落進坑底的枯葉,點燃了。熊熊火光驅散了黑暗,何蓉和滕雨看清了他們,他們也看見了幾丈開外的何蓉和滕雨。
那些倭寇叫喊著追上來。何蓉和滕雨轉身奔逃,前方有一條地下河,他們走投無路,隻能撲進河水裏。河水砭骨,好像有無數支繡花針紮著他們的肌膚,他們全然不顧。身後,倭寇步步緊逼。
水越來越深,先淹沒了他們的腰,然後淹沒了他們的肩膀,最後,將他們全部淹沒。水下像濃墨一樣黑暗,他們不得不放開彼此的手臂,手腳並用全力向前遊。何蓉不知道滕雨跟上來沒有,滕雨也不知道何蓉在哪裏,在黑暗中,他們僅僅憑借著直覺向前遊。
突然,何蓉感覺到自己置身於一處洞穴裏,上下左右都是石頭,她睜開眼睛,連一絲光亮也看不到。黑暗像沉甸甸的石頭一樣堵在她的心口,使她室息。她憋著氣奮力向前劃動,她已退無可退。
黑暗漫無邊際,寒冷深入骨髓,從未有過的恐懼和絕望攫住了她,死亡像黑暗一樣緊緊地纏繞著她,她連一絲掙紮的力氣也沒有了。如果就這樣死了,沒有人能夠記得她,沒有人能夠找到她,她會像一縷煙塵一樣消失得無蹤無影,這是人世間最可怕的事情。
就在她幾乎要放棄希望的時候,她突然想到了滕雨。滕雨也許就跟在她的身後,她必須活下來,為了滕雨,為了他們未來的家。他們曾經約定,要去一個不為人知的地方,過男耕女織的生活,生一群孩子。她怎麽能輕易放棄,輕易就死呢?
何蓉用盡全身最後一絲力氣,向前劃動著,然後,她看到頭頂上方有一星光亮,像一盞燈一樣。她已經沒有力氣了,攤幵四肢,任由潭水托舉著她。那光亮愈來愈明晰,愈來愈寬闊。
終於,她浮出了水麵,陽光照在她臉上,她絕處逢生了。
這是一處天坑。
天坑像一口巨大的鐵鍋,“鍋口”是圓形的,“鍋沿”是直上直下的懸崖峭壁。想要從“鍋底”攀緣到“鍋口”,是完全不可能的。“鍋底”的水潭深不見
底,無法知道這些水是來自地下的泉水,還是來自雨水。
何蓉渾身濕漉漉地趴在水邊,等待著滕雨從水裏浮上來。可是,她等了很久,也沒有看到滕雨的身影。夜幕降臨了,天坑愈來愈陰暗,周圍是死亡一樣的寂靜,何蓉想到滕雨,號啕大哭。
也不知道哭了多久,何蓉哭累了,就昏睡過去了。在睡夢中,她看到滕雨來到她身邊,渾身濕漉漉的。何蓉問:“你怎麽現在才來?”
滕雨說:“你遊得好快啊,我一路追一路追,現在才追上你。”
何蓉說:“我們以後再也不分開了。”
滕雨說:“我們現在就回家吧。”
何蓉說:“好。”
然後,何蓉就伸出手臂,讓滕雨拉她起身……
何蓉一伸出手臂,就醒了。她聽見天坑上方狂風呼嘯,不時有幾片樹葉飄落下來,空中繁星點點,她感覺異常淒冷。滕雨不在身邊,而且,也不在天坑。想到前一天晚上他們還如膠似漆,如今卻不見人影,何蓉的心像被鐵錘錘擊一樣痛苦。
何蓉又冷又餓,渾身發抖,她用樹葉把自己蓋了起來。
天坑上方突然傳來了打鬥聲和某種動物的叫聲,接著,何蓉聽見有東西從上方掉下來,落在了天坑底部傾斜的地麵上,發出了巨大的聲響。天坑底部傳來兩聲哀鳴後,重又安靜下來。
何蓉不知道那是什麽動物,她抄起一塊石頭,借著黯淡的星光,悄悄走過去。走到近前,她看清楚那是兩隻梅花鹿,兩隻梅花鹿在爭鬥中,犄角纏到了一起,就再也無法分開,以致一同掉入了天坑裏。
兩隻梅花鹿都停止了呼吸,一隻梅花鹿的脖子上有一個傷口,正汩汩冒著熱乎乎的鮮血。何蓉沒有多想,就趴上去開始吮吸鮮血。
黏稠的鮮血順著喉嚨滑到肚腹裏,何蓉禁不住連連咳嗽,咳嗽過後,她又趴到梅花鹿的脖子上繼續吮吸。吸飽了鹿血後,她感到精神倍增,渾身燥熱。
後半夜,何蓉摟著一隻梅花鹿,又睡著了。
清晨的鳥雀聲喚醒了何蓉,她睜開了眼睛,陽光像瀑布一樣從天坑頂部一瀉而下。她搖搖晃晃地站起來,仰望著天空中飄過的雲朵,告訴自己,一定要活下去。
沒有人知道她獨自置身於天坑底部,她沒有火石火鐮,連求救的信號也不能發出。天坑深約數十丈,別說她喊出的聲音無法傳到天坑頂部,就算能夠傳上去,也沒有人會聽見。這裏既然有梅花鹿,那一定是荒無人煙的山崗,連樵夫藥農也不會有。
她隻能自救。
要自救,首先要吃飽穿暖,天坑底部有梅花鹿,不缺食物,但缺少火源。血腥的生肉,她吃不下去。
她必須生火。
天坑很大。天坑裏除了水潭外,還有千百年來飄落下來的樹葉樹枝,鋪了厚厚一層。何蓉撿起一根粗樹枝,樹枝很輕,早就被曬幹了水分,她用一塊石頭在粗樹枝的一端刻出了一個凹槽,又把碎樹皮碎樹葉鋪到凹槽裏;接著她把一根一端磨平了的細樹枝插入粗樹枝的凹槽裏,手掌夾著細樹枝的另一端來回搓動,來回搓動……
不知搓了多久,終於,粗樹枝的凹槽裏有了淡青色的煙霧,煙霧像精靈一樣嫋嫋上升,一星火苗從枯葉和碎樹皮裏害羞地探出頭來,然後,歡歡喜喜地燃燒起來。
何蓉小心地把枯葉和樹枝蓋在火苗上,她看著火焰越燒越旺,泣不成聲。
有了火焰,就有了希望。
接著,何蓉撿起一塊鋒利的石片走到一頭梅花鹿的跟前。她用石片在梅花鹿的肚腹上反複切割,終於割開了堅韌的毛皮。
何蓉沒有見過殺鹿,但是她見過殺羊。像殺羊一樣,何蓉先把梅花鹿的肚腹割開,把五髒六腑掏出來,然後,她用石片把梅花鹿的皮割了下來。
現在,鹿皮有了,烤幹血跡後,埋在草木灰中,再加以揉搓,就能夠製成柔軟的皮衣;鹿肉有了,架在火上燒烤,就成了食物。
可是還缺可供飲用的水。水潭裏的水需要經過特殊處理才能飲用。
何蓉在地麵上尋找著,尋找著可以盛水的東西,她翻開一層又一層腐爛的枝葉,這些枝葉散發著令人作嘔的氣息,潛藏著令人驚悸的昆蟲。但何蓉已經不再恐懼了,求生的願望壓倒了所有膽怯和懦弱。
終於,她在枯葉下找到了一個龜殼。
何蓉用龜殼盛滿水,然後把燒得通紅滾燙的石頭放進龜殼裏,這樣龜殼裏的水就會滾沸,滾沸後的水就可以飲用了。
現在,天坑裏有吃有喝有穿,她可以支撐很多天了。
解決了生存問題後,何蓉接下來要解決如何從天坑走出去的問題。
何蓉首先要尋找爬到天坑頂部的方法。
天坑有幾十丈深,洞壁直上直下,不借助外力,根本不可能爬上去。就算天坑頂部有人發現了她,也無法救她出去,畢竟找到幾十丈長的繩子不容易,就算找到了幾十丈長的繩子,也不可能把那麽重的繩子搬上荒無人跡的山上。
這種辦法根本行不通。
何蓉想到的第二個辦法是挖掘地道,沿著地道走出去。
天坑周圍是什麽環境,根本不知道,也許窮其一生,也隻能挖掘到大山深處,越挖越走不出去。而且,沒有挖掘工具,想依靠雙手挖掘出一條逃生通道,根本不可能。
何蓉想到的第三個辦法是潛入水下,尋找出口。
這也是唯一的辦法。
何蓉想,既然天坑的底部和她跌入的那條隧道相連,那麽,是不是還會有另外可以出去的隧道,找到這條隧道,也許可以走出去。
此後,何蓉一次次潛入潭水中,在暗無天日的潭水深處,用雙手摸索著,尋找可以讓她走出去的生命通道。這是一個幾乎沒有勝算的辦法,但這也是唯的辦法。每當她感覺到氣力快要用盡的時候,就趕緊浮出水麵。
終於有一次,她摸到了一塊鬆動的石頭。
她在冰冷黑暗的潭水中把石頭搬開,發現了一條隧道,在黑暗的隧道裏遊了很長一段距離,感覺到四周再也沒有石頭了,就暢快地攤開四肢,任由潭水托舉著,像一陣風托舉著一片雲朵一樣。潭水漸漸溫暖起來,陽光照進了潭水中,四周遊動著小魚小蝦。後來,陽光猛烈地包圍了她,她浮出了水麵。
這是一片與世隔絕的世界,有鳥雀在天空中自由地飛翔,有走獸在大地上自由地奔跑,但視線之內,沒有一座村莊,沒有一條道路,也沒有一個行人。何蓉終於自由了,她的雙腳踩在了陸地上。
何蓉在空無一人的曠野中行走著,四周都是連綿起伏的山巒,她的長發在空中飄飄冉冉,她感覺自己就像原始人一樣。
夜晚,何蓉在樹杈上給自己用樹枝搭了一張床。月明星稀,月光灑在四周,樹影婆娑,就像置身於童話世界。突然,她聽見了窸窸窣窣的聲音,那是腳踩在落葉上的聲音。
月光下,有一個人影正在漸漸走近。
那個人手中拿著一根長棍,每走幾步,就會停下腳步,側耳傾聽周圍的動靜,看起來非常警覺。
何蓉的手中也拿著一根棍子,是用來防野獸的,雖然這些天的經曆告訴她:世界上最凶惡的,不是四條腿的虎豹豺狼,而是兩條腿的人。
何蓉緊握棍子,屏住呼吸,她的雙眼緊緊盯著那個愈來愈近的黑影。她在暗處,那個人在明處;她在高處,那個人在低處。她能夠突然一擊,就置那個人於死地。可是,她還想知道,這個人是倭寇還是後金人?有沒有同夥?無論是倭寇還是後金人,都不會單獨行動。
那個人走得更近了,明亮的月光下,何蓉看著他挺拔的腰身,刀削斧鑿般硬朗卻又不失秀氣的五官,幾乎眩暈過去。她從樹上跳下來,那個人嚇了一大跳,不由自主地向後退了兩步。
她喊道:“滕雨。”
那個人就是滕雨。
月光下,滕雨滿臉的驚愕。接著他們緊緊抱在了一起,親吻著,滿臉都是淚水。遠處的山巔上響起了某種野獸的叫聲,他們爬上了樹杈。
滕雨說,那天他跟在何蓉的後麵通過隧道的時候,跟丟了,他就一直向前遊,後來,他遊累了,沒有力氣了,就浮出水麵,來到了這裏。
何蓉吻著滕雨說:“我沒有想到我們還能再見麵,以後我們無論如何也不分開了。”
滕雨問:“那天你怎麽會在棺材裏?”
何蓉說,自從滕雨和周濟離開了寧國府後,她一直牽掛著滕雨,就一路追過來。追到了永嘉府,終於追上了他們,然而,她卻步入了險境。
那天晚上,她知道滕雨到了永嘉府,但卻不知道他住在什麽地方,夜半時分,她躍上屋脊,哪裏有燈光,就去哪裏查看。有一間亮著燈光的房屋裏有幾個人在交談,她就趴在屋頂上,揭開瓦片,從木椽的縫隙向下看。房間裏那幾個人時而說著她能聽得懂的話,時而說著她聽不懂的話。桌子上放著一盞油燈。
他們反複說著一首詩:“綠翠歌舞足風流,美酒如刀解千愁。蹉跎少年快樂事,夜深燈火上紅樓。”他們說,這首詩裏潛藏的秘密已經揭開了,正是兵書《戚絕書》埋藏的地點。
其中一個人一字一頓地說:“這個地點就是,雁**山中的綠翠峰,千愁崖……”
這個人尚未說完,遠處突然響起了衝天炮的聲音。那是角丸放的。當時角丸被周濟和滕雨圍攻,差點喪命。他逃上房頂,燃起衝天炮,向同夥示警求援。
衝天炮的聲音驚動了屋子裏的人,他們“噗”一聲吹滅了油燈。接著,院子裏響起了叫喊聲:“房頂上有人。”
何蓉知道說的是自己,就沿著房脊發足奔跑。身後傳來了腳步聲,有幾個人爬上房頂追趕。何蓉跑過了幾十間房屋的屋頂,還是無法擺脫追她的人,她就跳進了院子裏躲藏,沒想到這座院子居然是用來停放屍體的。
何蓉走進停屍房裏,打開棺材蓋,把死屍丟在牆角的荒草裏,自己鑽了進去。她驚魂甫定,追趕的人就走進來了。他們在停屍房裏正搜尋著,突然看到遠處有人影向這裏奔來,就倉皇離開了。
然後,滕雨就躲了進來……
滕雨問:“追趕你的是什麽人?”
何蓉說:“不知道,他們身材高大,留著胡須。”
滕雨說:“那一定是後金人。”
何蓉問:“後金人要幹什麽?”
滕雨說:“戚大帥晚年隱居,寫了一本很重要的書,叫《戚絕書》,藏在一個隱秘的地方,後金人、倭寇都想得到這本書。”
何蓉問:“這本書寫了什麽?為什麽後金人和倭寇都想要?”
滕雨說:“這本書太重要了,裏麵繪製了東南沿海各處的地圖、漲潮退潮的時間規律、各處關隘的優劣。誰得到這本書,東南沿海就歸誰所有。”
何蓉問道:“‘綠翠歌舞足風流,美酒如刀解千愁。蹉跎少年快樂事,夜深燈火上紅樓。’後金人說,這首詩中隱藏著《戚絕書》的埋藏地點。可惜,我隻聽到上半句,倭寇的衝天炮就響起來了,沒有聽到下半句。”
滕雨說:“後金人既然已經知道了《戚絕書》的埋藏地點,肯定已經趕往了那裏,也不知道周濟他們現在在哪裏,知不知道這件事。”
何蓉問:“你們找到師父了嗎?”
滕雨說:“沒有。估計師父現在還在象山郡,師父去給象山郡報警,不會有什麽危險的。”
何蓉說:“有危險也不怕,師父這一生經曆過無數大風大浪,聰明果斷,沒有什麽事情能夠難倒他。我們天亮就趕緊去找周濟吧,要趕在後金人前麵,取走《戚絕書》。”
滕雨沒有說話。
何蓉問:“你怎麽了?”
滕雨說:“這裏與世隔絕,我們沒法走出去。”
何蓉抱著滕雨,貼著滕雨的臉頰說:“這樣也挺好,我們永遠也不出去了。”
滕雨頓了頓說:“我以前一直想和你在一起,找一個與世隔絕的地方,生兒育女。可是,這些天和周濟在一起後,我想了很多,一個男人除了愛自己的家人,還應該愛自己的民族,愛自己的國家,以天下為己任,鏟除邪惡,弘揚正義。這樣才不枉來世上一趟。”
何蓉想了想說:“我和你在一起,你走到哪裏,我就跟到哪裏。”
滕雨說:“我親眼看到了後金人和倭寇的暴行,他們燒殺搶掠,滅絕人性,如果他們得到了《戚絕書》,東南沿海就會被他們占領,到時候勢必生靈塗炭,民不聊生。所以,我們一定要走出去,告訴周濟這一切,設法趕在後金人和倭寇的前麵,取走《戚絕書》。”
何蓉說:“你說得對。”
滕雨說:“昨天,我在山中轉悠,尋找出去的路徑,看到了一個山洞,洞口已經坍塌,洞裏陰風陣陣,十分幽深,不知道能不能通往外麵。”
何蓉說:“天亮後,我們一起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