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石子撲簌簌地落下,燃燒,照亮不大的洞壁。洞是規規則則的圓形,洞壁上有縱向排列得整整齊齊的弧形紋路,就像一個巨大的鐵球從地底直衝上地麵一樣。歐陽弗蘭嘴角抿得發白,眼睛隨時注意著目力所即的地方,就連耳朵都在微微顫動著,隻是因為光滑得幾乎沒有一點棱角的洞壁總能不停地掉下燃燒著的小石子,那些小石子掉落到了一樣光滑的洞底,在短暫地停留片刻之後就會融化般變成一灘金色的東西,然後地麵恢複到原來光滑的樣子,小石子消失不見。
歐陽弗蘭一步一步有節奏地向前走著,心裏暗暗地在計算自己還剩下的時間。可一步又一步,前方永遠是一團黑暗。在這正圓的空間裏,他隻能向前或者退後,甚至不知道這條路是向上還是向下。可漫長的路途其實並不算艱苦,隻要前方有目標,還能看得見自己前進的方向。如果前路是未知和一片渺茫的黑暗,就連歐陽弗蘭也禁不住地厭倦起來。於是他的心跳聲越發的劇烈起來,在空曠的洞穴裏砰砰地顫動著,發出擂鼓般的巨響,甚至就連耳朵都感覺到了心異樣的跳動。
咚……有一顆石子在身後掉落。
咚咚……兩顆石子從左邊沿著洞壁滾下來,落到腳邊,幸好歐陽弗蘭即時地向前了一步。
咚咚咚……越來越多的石子從四麵八方滾來,帶著摧毀一切的氣勢想要封住歐陽弗蘭前進的腳步。隻是那道青色的身影在一片鮮紅熾熱的石雨中閃電般穿梭,那穿著最普通黑布鞋的腳在向下的地麵上、向兩旁的洞壁上留下無數輕巧的陰影。
轟隆……石子們終於憤怒了,咆哮著分散成無數的碎塊從圓形洞穴的各個方向朝中間襲去。歐陽弗蘭臉色越來越蒼白,五感提升到了前所未有的靈敏狀態,渾身上下都繃得像勁弩的皮帶一樣緊張。可就在他不能躲避的地方,一顆石子憑空改變了方向,呼嘯著帶著熱風朝他飛了過去。歐陽弗蘭腳以極快的速度往身側一收,衣袂飄飄,石子悠悠地擦過衣角。月光的庇護沒有將石子彈開,於是青色的亞麻衣裳被扯出了一道裂口,灰燼飄散開來,焦糊味伴隨著黑煙向上冉冉升起,在歐陽弗蘭的身邊彌散。
“還有兩刻鍾。”歐陽弗蘭在心裏對自己說,於是也來不及去管焦糊了的衣角了,飛起腳步,人像青色的閃電呼嘯向前!
紅黑的石壁以極快的速度向後退去,歐陽弗蘭微微眨了眨眼,剛才那瞬間,他怎麽恍惚間好像看到了龍宮?
唰唰唰,洞壁繼續向後退,青色的衣影繼續向前進,歐陽弗蘭將那抹異樣的感覺強行壓下,逼迫自己注意前路。可更多的石頭朝他砸來,密集如雨讓人無法躲避,就像此刻浮現在歐陽弗蘭腦海裏的回憶一般,也讓他無法逃避。
“弗蘭哥哥,如果有一天我長大了,長高了,變成了漂漂亮亮的公主,你會娶我做你的新娘子嗎?”一個麵目模糊的小姑娘這樣輕輕地問。當時的歐陽弗蘭看起來就是一個弱冠少年,穿著青色的衣衫拿著白色的折扇,徜徉在珊瑚貝母紫水晶形成的龍宮花園裏,向著看不到盡頭的深海遠處眺望。
這個小姑娘問的話,之前已經被無數女子問過了。
在樓蘭引渡霸占水源的黑蛇時,號稱“沙漠之陽”的女子輕輕環住他的肩膀說:“弗蘭,帶我走,到你所說的,那個一年四季都飄著小雨,竹子都能四季常青的地方去。”歐陽弗蘭當時是無奈地從她的懷抱中走了出來,黑蛇既然被斬除了,他也該離開了。沒有一個君主會願意讓自己最美麗的女兒跟著一個不知從何而來的道人離開。於是他走了,可三百年後他再次路過隻剩殘垣斷壁的樓蘭古國,那個美麗得能照亮整個沙漠的女子仍然站在那口已經幹涸了三百年的水井旁等著他。她嘴角的笑容像太陽般燦爛了三百年,所以整整三百年,這裏沒有下一滴雨。歐陽弗蘭直到這個時候才明白了,原來可怕的並不是強占了水源的黑蛇,因為它也必須靠水才能生存下去,強占,也隻是為了活著。而樓蘭真正的妖孽,是君主那已經不想繼續活下去的、卻不得不永遠生存、又偏偏帶有祝融血統的女兒:太陽公主。歐陽弗蘭心底淌下血色的淚珠,他當年竟被她的愛情蒙蔽了雙眼,以為讓她繼續自由且奢華地生活下去就是對她感情最好的回報。卻不料她卻化身為焚燒一切的太陽將他離開的刹那變成石頭,在悠悠的歲月裏慢慢風化。——歐陽弗蘭從此學會了遺忘。樓蘭早晚都是會滅亡的,如果他在離開的時候就已經將她忘掉,就不會在三百年後禁不住思念再回到這裏看到她如三百年前一般燦爛的笑容,也就不會知道,自己作為“落星”,作為龍王遣往人間界除妖的守衛,親手放走了罪魁禍首,從而導致了一個能改變整個中三界命運的黃金時代提前結束。
時間總會流逝,美麗的容顏終將變成一抔無味的黃土。有人參透了,有人直到死的時候還在耿耿於懷。隻是可憐了那一個又一個掙紮在塵埃中的女子……
歐陽弗蘭眼睛淡淡地掃過拉住自己衣角的小女孩,這一個有著濃鬱眉毛的小姑娘,可是當今龍王的女兒。雖然論輩分,她叫自己太爺爺都占了便宜,可對有著千年壽命的龍族來說,年齡似乎還真的不會成為阻礙的借口。
“裳兒,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麽回答你。因為你現在還小,等你長大了,或許你就不認為我是一個好選擇了。”歐陽弗蘭對當時尚且年幼的裳兒說。可從小眉毛就濃鬱得像大人一樣的裳兒居然死死抓住了他的衣角,用稚嫩卻堅定的聲音回答:“弗蘭哥哥,如果我長大了,長高了,變成了一個漂漂亮亮的公主,你會不會喜歡我?然後讓我做你的新娘子?”
“嗬嗬,裳兒啊,你長大了就會知道了,雖然我表麵上看起來還很年輕,但我早就腐朽了,骨頭裏就是一個老得不能再老了的糟老頭子!但是你是龍族的公主啊,以後你會嫁給一個無論風度還是氣勢都遠遠勝於我的皇子,至於新娘的事情,還是等你長大了之後再說吧!”歐陽弗蘭沒有辦法,隻能摸著裳兒的頭敷衍著回答。裳兒卻咧開嘴露出門牙上的四個黑洞,笑眯眯地衝歐陽弗蘭點了點頭,音調揚高了八度更加肯定地說:“弗蘭哥哥,你不要認為自己是糟老頭子呀!你絕對配得上我!等我長大了,變高了,你要娶我!我要做你漂漂亮亮的新娘子!”
歐陽弗蘭有一種上當了的感覺,但是又說不出具體怪異在哪裏。他眼前的小姑娘睜著大大的眼睛,讓他不知道該說什麽。可裳兒也沒有給他再說什麽的機會,撒開步子就跑掉了。
也就是從這一天起,歐陽弗蘭開始有意識地回避裳兒。裳兒哪是他能躲得了的?一時間弄得整個龍宮雞飛狗跳不得安寧。歐陽弗蘭實在是拿裳兒沒辦法了,幹脆就向龍王請了旨,到中三界繼續雲遊去了。久而久之,他幾乎都淡忘了裳兒的事情。直到有一年,龍宮的傳令使例行將龍宮的年報送了給他,他才知道,就在早些時候,裳兒被送到了靖河國了,到了靖河國皇後蘇靈的禦下做了一名宮女。
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失落在歐陽弗蘭心裏升騰起來。那種感覺,就像本來確確實實屬於自己的、但是自己卻不怎麽在乎的東西,被別人搶走了。雖然明知道拿回來會給自己造成很大很大的麻煩,但是確實又不放心這東西在別人的手裏。
“完全不知道龍王是怎麽想的,把自己的女兒送到別人手裏做質子,難道他不會心疼嗎?這畢竟是女兒家家,不像兒子,在外麵最多吃點皮肉之苦,過幾天就沒事了。萬一裳兒在別人皇宮裏發生了什麽事情……那叫裳兒怎麽辦?”歐陽弗蘭是這樣說服自己的。在幾天的心理掙紮之後,他一把火燒掉自己在昆侖山住了很多年的小茅屋,用昆侖山的雪將自己的頭發與眉毛染成銀白色,讓昆侖山經年不停的暴風在自己的臉上留下溝壑。當一個蒼老卻精神矍鑠的老人出現在昆侖山萬年寒冰鏡子上的時候,他飄飄然步向京都——劍城。那個城市正中央的祝山上聳立著靖河國最恢宏的皇宮,同時也是裳兒現在所在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