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武的結果,是趙修偃輸了。
趙修偃精疲力盡地倒在地上,已經完全爬不起來,沈幹夕也沒好到哪裏去,坐在地上氣喘不止。兩人的衣服都已淩亂不堪,灰塵泥土抹了一臉。
“喂……”許久,沈幹夕才稍稍平靜了呼吸,“我叫沈幹夕,你叫什麽?”
“我,”趙修偃斜目看了沈幹夕一眼,才說道,“我叫趙修偃。願賭服輸,我不會再和你搶了。”
這裏是城外,春光正好,鳥語花香。趙修偃已經累得不想思考,就望著天空出神,忽然,一隻手拿著紙袋擋住了他的視線。
“什麽?”趙修偃從地上坐起來,接過袋子,打開一看,裏麵是半塊九瓊糕,還有其他幾塊,剛才沈幹夕一並買下的糕點。他頓了一頓,側頭望向沈幹夕,“這是什麽意思?我不用你施舍。”
沈幹夕為他不友好的語氣怔了一下,但他沒有生氣,隻是笑了笑:“我就是覺得你可能餓了,你如果不想吃,那還給我。”說完,他對趙修偃伸出手。
他這樣一說,趙修偃頓時覺得一陣饑餓感襲來,他已經一整個上午沒吃東西了。饑餓當前,可不是逞一時之快的時候,他不再拒絕,拿起糕點放進口中,一邊卻下意識地嘴硬道:“這本來就該是我的,我可不會感謝你。”
沈幹夕怔了怔,卻也不再說什麽。兩人吃完手中糕點,都覺得還沒吃飽,沈幹夕於是又提議道:“咱們再去吃點別的吧,你對杞安郡熟悉嗎?你知道都有什麽好吃的嗎?”
“我,我也不熟悉,沒來過幾次,還是……邊走邊找吧。”趙修偃不禁一陣慚愧,他明明已經在南青山生活了三年,卻連地主之誼都不能——哎?等下,他為什麽要和沈幹夕一起去吃飯?
趙修偃正在胡思亂想,忽然有一隻手伸到眼前。沈幹夕已經站了起來,望著他,目光染上星星點點的笑意:“好吧,那就邊走邊找。趙修偃,以後我就叫你修偃如何?我們從今天起,就是朋友了吧?”
朋友?趙修偃怔怔望著麵前的人,竟下意識地伸出了手,與沈幹夕相握。直到沈幹夕將他從地上拉起來,他依然沒能徹底回過神。朋友,他還是第一次,聽到有人這樣稱呼他。
原來……這兩個字,竟是這樣溫暖的感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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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幹夕和趙修偃第二次見麵,是在王都,趙修偃回宮後的第二年。
那一年,他的母親容妃去世,他於是離開了南青劍派,回到皇宮。他一直沒有忘記沈幹夕,是以徹底處理好母親的後事,他就派人前去織鳳樓,傳沈幹夕入宮。
說完場麵話,趙修偃借口有事商談,把沈幹夕單獨叫了出來。
“沒想到南青山一別,竟然六年了。”趙修偃走在前頭,頗為感慨。
“是啊,沒想到你真是皇子。”沈幹夕也一臉感慨。
趙修偃停住腳,無語地轉身:“原來你那時沒相信啊?”
“你空口無憑,叫我如何信?”沈幹夕理所應當地說,“但我覺得,你身上確有幾分尊貴之氣,不管什麽身份,能交個朋友也好。當然,”他嘿然一笑,“你搶我糕點,實在太討厭了,我無論如何還是想教訓你一下。”
“你……”趙修偃臉色不禁一黑,語氣也冷硬幾分,“你這樣同我說話,不怕我治你的罪?”
沈幹夕一怔,靜靜看了趙修偃半晌,而後輕歎一聲,後退半步,垂首躬身,抱拳行禮:“殿下,如果您希望在下也隻像旁人一般敬您畏您,禮數周全,恭謹恰當……請恕在下方才不敬之罪。”
趙修偃愣住了。
他看不見沈幹夕此時的表情,然而他的語氣,已經變得像那些人一樣,一樣的——恭敬、周全、得體,卻沒有一分一毫的情感——他心底騰地升起一陣恐慌。
“不不不,不,幹夕,不要這樣,我不是要你這樣跟我說話。”趙修偃急急握住沈幹夕雙手,語無倫次地慌亂解釋,著急得幾乎要哭了,“不要這樣,是我不好,我錯了,我收回剛才的話,不要這樣,你不要變得像他們一樣,對不起,對不起,我……我就隻有你這一個朋友……”
沈幹夕愕然抬起頭,看見趙修偃眼中水氣彌漫,雙手竟在發抖,他忽然笑了起來。
“你,你怎麽了?”趙修偃心驚肉跳地問他。
而沈幹夕依舊答非所問:“修偃,我要吃宮裏的點心。”
“啊?”趙修偃這次依然沒跟上沈幹夕跳脫的思維。
“宮裏的點心啊,你總不能如此小氣,連點心都不舍得給我。”沈幹夕笑眯眯道,“都說宮廷禦膳是天下之最,我一直苦於沒有機會大飽口福,你是皇子可就太好了,陪我一起吃點東西吧?就當是,你誠心悔過,聊表歉意了。”
趙修偃這才回過神來,無語地瞪了沈幹夕一眼,幹脆直接帶著他往禦膳房走,一邊忍不住抱怨道,“我是皇子,可不是廚子,你是不是真的徹底不把我放在眼裏了?”
沈幹夕笑得更愉快了:“怎麽?你這六年勤於練武,大有所成,已經能贏過我了?”
趙修偃卻笑不出來,他這六年倒是在練武,但談不上多勤奮,更況且,沈幹夕也沒閑著,他實在一分能贏的把握都沒有。半晌,他隻得說:“至少,你得——有旁人在的話,你得,給我留一點點麵子。”
“我知道,到了禦膳房,你來選,我不說話。等點心端上來,我保證讓你先吃第一口。”
“那當然了!”趙修偃忿忿地說,頓了頓,忽然放慢腳步,與沈幹夕並排而行,“還是這樣好些,感覺,像回到了六年前。”
對於趙修偃的舉動,沈幹夕略有驚訝,但他並未停頓,隻不動聲色地往前走去,一邊笑著說:“不過現在,不用兩個人搶一塊糕點了。”
趙修偃也笑了笑,猶自感慨起來:“六年過去,不論在南青山還是在景宮,除了劍術越來越好,學識越來越豐富,我卻沒有再遇到一個能與我相談之人。”
他看了沈幹夕一眼,卻又趕緊解釋,“那個,我隻是覺得有人說話,有個朋友也不錯,我……並非那種沉湎情感,優柔寡斷之人。”
“這我知道。”沈幹夕不以為意地笑道,“六年前就能看出了。”
“不過,我也不是冷血無情,殘忍嗜殺之人。”趙修偃頓了頓,又道。
“這我也知道。”沈幹夕還是笑,“否則我現在已經死了。”
趙修偃不免驚訝地轉頭去看,沈幹夕依舊笑得平靜溫和,他心底微震,停下腳步,看著沈幹夕,神色忽然變得認真:“幹夕,你……你願意到我這裏來嗎?你願意,來為我做事嗎?”
沈幹夕依舊笑得從容,卻沒有正麵回答:“那就要看,你是願意失去一個謀士,還是失去一個朋友了。”
趙修偃一怔,便明白了沈幹夕的意思。他沒有問他想要得到什麽,卻是問他願意失去什麽。他也瞬間意識到,他剛才竟說出了一個多麽愚蠢的建議。
他是不是太貪心了?他什麽都想得到,然而這不可能,必須要失去一樣的話……謀士天下何其之多,他自己也有不輸任何人的才能,而朋友,卻是獨一無二之人。
默然半晌,趙修偃輕輕歎了口氣:“抱歉,剛才是我失言了。”
他望著沈幹夕雙眼,語氣認真:“幹夕,現在說或許為時過早,但是……等我有朝一日,成為太子,我一定會給你自由出入宮闈的諭令,到那時,你會時常來與我聊天吧?”
“那可說不好。”沈幹夕卻撇了撇嘴,似乎並沒有意識到剛才趙修偃的話,究竟意味著什麽,“你有時間,何不出宮去?江湖遼闊,不是比皇宮深院自在許多?再者,若身居廟堂之高,更應心懷江湖之遠。”
趙修偃又是一怔,繼而他笑了:“好,等這裏的事情結束,我去織鳳樓找你。”
“可不要讓我等你太久。”沈幹夕笑了笑,卻始終沒有對趙修偃的謀劃發表一句評論。皇宮是什麽地方,他就算沒來過,傳聞也聽了足夠多。
這地方,不過是成王敗寇罷了。
而他,也隻不過是一個叫做趙修偃的人的朋友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