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揚揚灑灑飄起了小雪,落在青石長街上,轉瞬融化於無形。匆匆行路的過客裹緊了衣衫領口,以防雪花循著風,貼上他們的皮膚。這是今年第一場雪,明州在越國北方,因此冬天也降臨得更早一些。

室外氣溫寒冷,客棧內則暖和許多。容疏華叫人溫了一壺酒,沈幹夕卻點了滿滿一桌菜肴,毫無形象地大快朵頤。

容疏華端起酒杯,皺眉看著對麵的沈幹夕,“你慢點吃,沒人搶,怎麽好像幾天沒吃飽飯一樣?”

“這你就有所不知了。”沈幹夕夾起一筷茄子,又舀了一勺芙蓉豆腐羹,“下一個鎮子離得遠,明晚恐怕要在野外露宿,我當然要好好享受最後一頓飯了。”

“什麽最後一頓飯,這話多不吉利。”容疏華無奈道,“此處離長平郡不遠,等你回到織鳳樓,不是想吃什麽,就有什麽?”

“你這話可是大錯特錯。”沈幹夕搖搖頭,不以為然,“等回到織鳳樓,我一邊吃飯,淩恒就在一邊嘰裏呱啦地嘮叨,我哪能吃個痛快。他又沒有沉魚落雁,閉月羞花之姿,你說,是不是太煞風景了?”

“哈哈哈!咳,”容疏華大笑起來,嘴裏的酒未及咽下,嗆得他直咳,“咳,咳,淩恒實在太可憐了,他為你守著織鳳樓,幫你和沈南陌戰鬥,你卻在背地裏編排他?”

“他哪裏可憐?我對他好得很,他一心對織鳳樓,你可不要動他的心思。”沈幹夕連忙將容疏華的選賢之心扼殺在搖籃中,“不過,你兩次出來找我,他都正好不在,可見,你與淩恒實在沒什麽緣分。”

“你放心,我也不盼著與淩恒有緣分。”容疏華拋給沈幹夕一個白眼,催促他,“你快一點,不是說了我要早點回去嗎?我怎麽居然陪著你吃起飯了?”

“既是享受美食,當然要仔細品……”沈幹夕煞有介事地剛說了半句,見容疏華雙眼怒視,忙改口笑道,“很快,很快,半個時辰絕對出發。”頓了頓,又試探著問了一句,“要不,你先走?”

“算了,半個時辰,我還是等你吧。”容疏華沒好氣地說,又倒了一杯酒,仰頭喝下,“幸好這酒醇香濃鬱,味道純正,還值得我多喝幾杯。”

沈幹夕忙連連點頭:“不隻是酒,這裏菜式也很有講究,你不要一味喝酒了,來嚐嚐這道江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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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個時辰後。

“說了半個時辰就出發,可你現在才吃完!”容疏華怨氣衝天地說。

“不是剛過半個時辰嗎?”沈幹夕拿絹帕抹淨嘴邊,一臉無辜地眨了眨眼,看著容疏華的臉色,又忍不住笑起來,“不要如此斤斤計較嘛,咱們加快腳程,就能追平時間了。”

“我絕不會再相信你了!尤其是當你麵前放著食物的時候!”容疏華怒衝衝地起身,招呼隨行侍從拿好東西,準備行路。

“知道了,下次我一定多說一些時間。”沈幹夕也起身,笑著讓隨行弟子準備出發。雖然容疏華一直在埋怨,但沈幹夕心裏清楚,如果朝中真的有十萬火急之事,他肯定早就走了,才不會陪著他吃吃喝喝,還要和他一同行至江邊。

他沒有走,那至少說明,朝中情況,三皇子平成王的情況,都仍在他的掌控之中。這一點,沈幹夕始終相信他,如今羽翼未豐的三皇子也好,當年勢力強盛的先太子也好,最後,都一定會輸給他。

隨侍已候在客棧外,沈幹夕也拿上玉骨扇,一邊毫無誠意地安慰容疏華,一邊向外走去,可他沒走幾步,門口跨進一個灰衣布包,不施脂粉,神色淡漠的年輕女子,兩人打了個照麵,一齊怔了一下。

這個人,正是舒泠。

沈幹夕望著舒泠,這場景熟悉卻又陌生。又是一年初冬,天空細雪飄揚,如瓊花盛放,相似之景,相同之人,似乎有某種時空倒錯,如墜夢境的不實之感。這一刹那,仿佛碌碌紅塵失去顏色,唯有麵前這張清瘦而平淡的臉,成為了漫漫俗世之中,永不凋零的風景。

沈幹夕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隻覺得心髒好像一瞬間停止了跳動,卻又好像……跳動得更加猛烈。

他不知道,他忘了他該如何去思考,又是否應該去思考。

直到容疏華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將他從失神中喚回:“舒姑娘?你怎麽在這裏?哈哈哈,看來我們其實很有緣分嘛。”

聽聞此言,舒泠收回注視著沈幹夕的目光,冷冷看了容疏華一眼,卻沒說一個字。

“不是吧,難不成我這張臉太過平凡,已經被遺忘了?”容疏華愁眉苦臉地嘟囔著,沈幹夕則輕歎了一口氣,笑道:“舒姑娘,許久不見,別來無恙?”

“嗯。”舒泠點點頭,以示回應。

“你……是永昌縣人氏嗎?或是,到此地辦事?”沈幹夕又問。

許久不見,舒泠竟似比原先更加寡言,沈幹夕想,如果他不想辦法找些話題,他們兩人之間,肯定隻剩下沉默了。

“不是。”舒泠聲線清冷,靜了靜,又加上一句,“這裏的事,已經做完了。”

“那,你接下來要去何處?”許是意識到他問得太突兀,沈幹夕又立即解釋道,“我隻是在想,這次不知是否有幸,還能與舒姑娘同行。”

不知為何,麵對各種商談酒局都毫不怯場的沈幹夕,此刻卻有些莫名的緊張。他緊緊攥著手中折扇,似乎連呼吸都不敢大聲,隻目不轉睛地望向舒泠,等著她的回答。

始終站在一旁,滿臉促狹的容疏華見到沈幹夕的神情,險些笑出了聲。他也不說話,勾著嘴角看著麵前二人,好像在欣賞一場好戲。

舒泠微微抬起頭,看著沈幹夕,似乎猶豫稍許,才淡聲道:“黎州。”

這兩個字出口,容疏華愣了一下,沈幹夕卻笑起來,神色似乎也變得晴朗:“舒姑娘,我也要去黎州,咱們又同路了。不如還是一起走吧,如何?”

舒泠眉心輕蹙,卻未回答。

“這次淩恒和菀青都不在,我比上次更需要一個護衛,你若不介意,不如再護送我到黎州如何?”沈幹夕見舒泠沒有立即拒絕,忙再接再厲道,“當然,一路食宿費用,都由我來負責。”

舒泠看著眉飛色舞的沈幹夕,又沉默了片刻,終於輕輕點頭:“好。”

“啊,那,那我,我……”沒想到舒泠就這樣答應了,沈幹夕一時有些語無倫次,“對了,舒姑娘,你是準備休息嗎?或是想吃點東西?我還是把大家叫回來吧,我們明日再……”

“不用了。”舒泠打斷他,語氣微有無奈,神情卻絲毫未變,“這就走吧。”

“你……真的不需要休息?咱們可要兩天以後,才能到下一個鎮子呢。”

“不用,走吧。”舒泠搖了搖頭,便又轉身,向外走去。沈幹夕忙快走兩步,和她並排走向街旁等候的弟子。然而——走在最後,望著二人背影的容疏華,他眉心微沉,嬉笑神色早已一掃而空,墨色瞳孔映著漫天飛雪,一片冰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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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日前,蒼目山上。

聽完樛木的稟報,蕭麟趾緊緊握著手中茶杯,心中怒火越燒越旺。十廂樓內一時無人敢發出半點聲響,寂靜而壓抑的氣氛,令所有人都緊張萬分。

許久,蕭麟趾才長長吐了口氣,鬆開茶杯,杯上已多出數道裂痕。他的目光掃過樓中眾人,冷言開口:“十殺手之外,都退下吧。”

“是。”眾人聽令,都暗自鬆了一口氣,忙依次退出屋子,很快,屋子裏隻剩下五個人。

“屬下辦事不力,未能事先調查清楚,做好防範,這才被織鳳樓利用,導致計劃功虧一簣,請義父責罰。”樛木半跪在蕭麟趾麵前,低著頭說。

“你起來吧。”蕭麟趾語氣稍稍放緩,然而神色依舊冷峻,“這次的事情,不怪你。”

“義父……”樛木一頓,卻未起身,“但終究是因屬下疏忽,才導致計劃失敗。義父寬宏,屬下心裏卻……”

“好了。”蕭麟趾打斷他,語氣略有不耐,“起來吧,卷耳也起來。”

樛木和卷耳這才應了是,從地上起身,蕭麟趾又繼續道:“我知道,你們已經盡力了,責罰你們,也於事無補。這次的事就先且不提,你們以後,將功補過吧。”

“是,多謝義父。”樛木和卷耳一齊應道。

“當務之急,是今後行動。”蕭麟趾再次掃視眾人,聲線冷定,“汝墳、漢廣和桃夭進展順利,西南邊境,已出現小規模動亂。景宮那邊,葛覃也已成功潛入,隻待尋到時機下毒。橘井壇並非我們最終目的,這次失敗,不會影響大局。”

頓了頓,蕭麟趾的聲音又冰冷幾分,“然而,織鳳樓沈幹夕,已不止一次同我們作對,去年暗殺竹醉山莊江正則,被他大肆利用,今年他又聯合太子,利用我們,取代了橘井壇之位。他當我赤月組織軟弱可欺嗎?”

“義父,您的意思是……”樛木凝起眉頭,“要除掉沈幹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