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蕭麟趾將目光轉向樛木, “赤月組織,絕不可平白吞下這口氣,傳了出去, 隻會叫人看輕。”

“義父所言甚是。”卷耳接口, 滿臉憤懣之色, “沈幹夕欺人太甚,我也咽不下這口氣!”

“不隻沈幹夕,橘井壇裏, 有一位從不露麵的神醫, 叫莫君亦,是洛壇主的師弟。這次解毒藥方迅速寫成, 恐怕正是他所為。”蕭麟趾又緩緩道,“不知他是否與沈幹夕聯手了, 這個人, 也要一並除去。”

“莫君亦我不了解, 隻是,織鳳樓和朝廷素有來往, 如今又得橘井壇一半兵力,那沈幹夕,聽說也是個謹慎的人,護衛從不離身, 還有暗衛跟著。他自己也有些功夫,暗殺他,可不是個簡單的任務呢。”說話的是一個長得有些女相的年輕男子,一雙桃花眼裏正露出深思。

“兔罝說得不錯, 沈幹夕, 並非一個小角色。”蕭麟趾讚同道, “你們不妨各抒己見,樛木,你可有良策?”

“義父。”樛木尚未開口,一旁芣苡卻忽然主動請纓,“沈幹夕終究是個男人,聽說尚未娶親,所有男人,都有一個共同的弱點,那就是女人。關雎姐要為您收集情報,不便出手,不如就讓我去,如何?”

“這……是不是太危險了?經橘井壇之事,他必然要多留幾分警惕,你對於他,終究是陌生人,如此貿然接近,沈幹夕難道不會懷疑?”樛木卻皺了下眉頭,出言表示反對。

“我也覺得不妥,芣苡,你當每個男人都會中美人計呀。”兔罝睨了芣苡一眼,不以為然道,“遠的不說,現在這屋子裏,你的美人計啊,也就對樛木大哥能起到‘一丁點’作用了。”

他特意在“一丁點”這三個字上加了重音,一邊說著,一邊勾起嘴角,向樛木打了個眼色。

“那,那些普通人,當然不能和咱們十殺手相提並論。”芣苡爭辯道,即使屋內光線晦暗,也能看出她的臉色微微發紅。

“咳咳。”樛木咳嗽兩聲,掩蓋掉臉上的些許不自然,“沈幹夕一向謹慎,織鳳樓實力也不可小覷,義父,屬下倒有一個提議。”

“說吧。”蕭麟趾道。

“義父想必知道,舒泠和沈幹夕曾有數月之交,讓她接近沈幹夕,伺機刺殺,比其他人容易許多。就算最後終究被識破,以舒泠武功,也有更大勝算。”頓了頓,樛木又道,“至於莫君亦,屬下以為,對她來說,應該不是難題。”

聽了樛木的話,蕭麟趾目光微閃,他沉思片刻,最後終於點點頭:“也罷,就讓她去吧。”

——————————————————

然而舒泠到達橘井壇,卻發現莫君亦已經死了。

整個橘井壇空無一人,隻有那一方墓碑,孤零零地佇立在樹影一角。樹上葉子已經落盡,天空不知何時飄起了小雪,穿過光禿禿的枝椏,毫無遺漏地輕搖而下,襯得這院落更加寂寞和蕭條。

舒泠沒有停留太久,她在墓碑前稍稍駐足,便又從牆頭躍出,向南而去。

收到蕭麟趾的命令時,她沒有猶豫,也沒有任何質疑。她雖然曾經認識沈幹夕,可他們隻有不足百日的萍水之緣,而她,始終是赤月組織的殺手。

織鳳樓在黎州,明州正南方,中間隻隔一條泯江。沈幹夕應該已經回去了,不知她能否趕得及,在他回到織鳳樓之前,成功完成刺殺。

舒泠一邊想,一邊踏進城門附近的一間客棧。她接連奔波數日,接下來恐怕仍要一刻不停地趕路,還是在出城前休息片刻,備足幹糧,方為上策。

然而,剛剛踏進客棧大門,看見迎麵走來之人,她的腳就頓住了。

她要追趕的人,她要殺的人——那個身著月白長衣,衣角繡著雲雷花紋,手中握著白玉折扇,笑容溫和清朗的英俊男子——就在她麵前。

不知為什麽,這一瞬間,她的心底,出現了握刀以來的第一次遲疑。

——————————————————

回程一路,沈幹夕、舒泠和容疏華三人的相處模式,和先前幾乎一模一樣。容疏華依舊沒個正經,沈幹夕依舊熱衷美食,舒泠也依舊沉默少言,大多時候,她隻安靜地跟在沈幹夕身後,隨隊伍一同前行。

初遇時的無措漸漸消失,沈幹夕又變回那個八麵玲瓏的商人。舒泠仍睡在沈幹夕隔壁,如果不得不露宿郊外,她依然和沈幹夕同睡一車。不過,已經過去幾天,她卻遲遲沒有動手。

因為,幾乎寸步不離跟在沈幹夕身邊的,不隻是她,還有容疏華。除了平時趕路,就連沐浴和如廁,容疏華都始終跟著沈幹夕,嘮嘮叨叨,說些在她聽來完全沒有意義的話。

就這樣,一行人一直走到江邊。泯江是越國最大的河流,從東至西,將整個國家分作南北兩方。江水滔滔不絕,一浪浪衝刷著兩岸,又長嘯著退去,濺起千千萬萬的破碎瓊珠,滿目繚亂。

“我們就要過江了。”弟子去籌備船隻,沈幹夕也準備向容疏華告辭,“等你我忙過這陣子,再找機會見麵吧。”

“就這樣?”容疏華擰緊眉頭,卻問了句牛頭不對馬嘴的話。

“什麽就這樣?”沈幹夕果然沒聽懂。

“就一句話,你就要把我趕走?”容疏華嘴唇一扁,做出委屈狀,“你既不設宴,也不給我餞別禮,我不走。”

“別鬧。”沈幹夕哭笑不得地看著容疏華,“是你說有急事,要趕緊回去,我就在這目送你,你快走吧,省得誤了正事,還要賴在我頭上。”

“嗯……”容疏華煞有介事地想了想,道,“你如此草率,我改主意了,我要和你一起過江。”

“你,究竟是誰草率?”沈幹夕幹脆直接拉過容疏華,把他往泯江下遊推,“你催促我一路,怎麽這時候,又不著急了?”

“哎呀呀,君子動口不動手,你不要推我。”容疏華被沈幹夕推著,一邊手舞足蹈地嚷嚷,一邊向下遊走了十幾丈遠。離開眾人,容疏華忽然停住腳,臉上玩鬧的神色瞬間一掃而空。

“幹夕,我和你一起過江。”他的語氣,也變得沉穩而鄭重。

“怎麽了?”沈幹夕停下腳步。

“我不放心。你的人大多先行一步,回去織鳳樓了,淩恒和菀青也不能立即來接你。如果我走了,你身邊剩不下幾個人,武功也都不行,萬一……萬一遇上什麽,我怕你有危險。”容疏華憂慮重重地開口。

沈幹夕一怔,隨即笑了:“我第一次見你如此擔心我,怎麽,你武功很好?能夠保護我?”

“我不是在開玩笑。”容疏華拍掉沈幹夕放在他肩上的手,臉色不豫。

“我沒事,你不用擔心。”沈幹夕笑著保證道,“就算一個侍衛都沒有也不要緊,我武功可比你高,更況且,舒姑娘……”

“舒姑娘舒姑娘,你到底是真不知道,還是在跟我裝傻?”容疏華打斷他,臉上不由得浮現怒色,“你怎麽能相信一個外人?你知道——你知道她是誰嗎?!”

沈幹夕靜了一靜,然後他輕歎著,嘴角微微一哂:“你也知道了?”

“你——你知道?”容疏華一愣,繼而他真的憤怒起來,“你知道你還讓她做你的護衛?還整日把她帶在身邊?還不讓我和你一起過江?你——你是不是腦子燒糊塗了?”

“不要激動,你看,這些天不都沒事嗎?上次我們一起走了幾個月,不也始終沒出事嗎?”沈幹夕忙安慰他,“不用擔心,就算她是殺手,但我想,她不會對我出刀的。”

“你怎麽……你怎能如此天真?”容疏華的神情,漸漸由憤怒變為恨鐵不成鋼的無奈,“她是舒泠啊,青寂刀舒泠!她說要去黎州,織鳳樓就在黎州,幹夕,你如何能斷定,她的目標不是你?如果她出刀,恐怕隻有我們二人合力——不行,恐怕需要你我再加上由儀,加上隨行所有侍衛和暗衛,才有一線可能勝過她啊。”

沈幹夕的笑容終於漸漸消退,他靜靜望著容疏華,輕聲歎息:“我知道。”

“那你為何還要——不會的,你一向謹慎理智,你另有其他打算嗎?”容疏華不死心地又問,或許這一次,沈幹夕就像竹醉山莊那時一樣,想利用舒泠,做些什麽?

然而,沈幹夕卻依然輕輕笑著,搖頭:“沒有,什麽都沒有。我隻是……不相信。”

容疏華沉默了。

兩人在浩**江邊沉默而立,江水砸碎陽光,飛濺在兩人的長衫上,洇出一暈暈迷蒙水痕。沈幹夕毫不躲閃地望向容疏華,目光安穩而堅定,又帶了幾分懇求。

終於,容疏華移開了目光。

“夠了……我知道了。”他閉了閉眼,不敢再看。江風肆意,日光昭然,沈幹夕那決然卻又溫暖的目光,或將是他一生也無法擁有的勇敢。

“我知道了。”容疏華安靜地重複,抬眸,帶著不容抗拒的語氣,“我同意你帶上舒泠,同樣,你也必須同意,我和你一起過江。”

沈幹夕笑了笑,輕歎著點頭:“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