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際初明, 江浪漸漸平息。疾風驟雨如同凶狠的野獸耍夠了威風,終於疲倦地沉入睡夢。晨光傾瀉江麵,粼粼流動著金色光澤, 如果不是甲板上遍布水痕, 昨日的風雨浩湯, 仿佛隻是一個噩夢。
昨夜落入江水之中的,既不是商隊的同伴,也不是沈幹夕和容疏華的侍從, 而是一個偷渡的乘客。兩方清點了大半夜, 結果一個人都沒少,就連王三也忍不住懷疑是他看花了眼。最後還是一個船夥計, 在倉庫發現了一條禦寒用的破舊毛毯和半個吃剩的饅頭,找遍全船, 卻未見偷渡者, 眾人這才確定了落水之人的身份。
由於趕上風浪, 行程耽擱許多,直到黃昏再次降臨, 他們才抵達對岸。踏上久違的陸地,容疏華興奮地走了好幾圈:“終於不用坐船了,我真應該走陸路,省得受這份罪。”
“下次就不要陪我過江了。”沈幹夕笑著問, “現在你如何打算?咱們在此別過?”
“嗯……淩恒呢?”容疏華環視一周,不見淩恒身影,“他為何沒來接你?”
“淩恒之前受了傷,樓裏事情又多, 我隻讓他到長平郡城門處等我。”沈幹夕解釋道。
“好歹是個樓主, 怎麽如此缺心眼。”容疏華皺眉, 小聲嘟囔,“真會給我找事。”
“你在說什麽?”沈幹夕疑惑地湊上前,“你現在就走嗎?”
“走,走什麽走。”容疏華沒好氣地說,“就你昨晚那樣,我能走嗎?快動身吧,到長平郡再說。”
沈幹夕一怔,“可你已經耽擱兩日,王都那邊……”
“不如你這裏麻煩。”容疏華扔給沈幹夕一個巨大的白眼,抬腳往城門方向走,一邊命令他的侍衛,“先找個舒服的客棧,今晚我要好好休息。唉,昨天折騰了大半夜,船又晃得我想吐,根本沒能睡覺。”
“那……”沈幹夕連忙快步跟上,“今晚我請客,這裏的鱘魚八珍鍋,不僅味道鮮美,而且營養豐富,正適合勞累的行客。”
“好好好,但是我要先躺一會兒……”
舒泠也抬腳,隨二人向前走去,目光掃過四周,她卻忽然看見街邊樹下的陰影裏,葛覃正站在其中。樹影陰暗,舒泠看不清葛覃的神色,隻能看見他的右手放在身側,向她打了幾個手勢。
“醜時,此地。”
然後她不動聲色地轉開眼,神情平淡地繼續向前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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醜時,雲影清幽,月亮如銀鏡掛在光禿禿的樹梢,濕冷的風在閭巷間低吟徘徊,像一首輾轉流連的歌。
舒泠一身黑衣,如約來到樹下,巷子陰影當中,葛覃緩緩走出。
“為何仍未動手?”葛覃省略了所有寒暄,直截了當地問她,他的眉眼仿佛也盡染風雪,一片寒涼。
舒泠微微垂頭,卻隻有沉默。
“已經十幾天過去,你還要等多久?”葛覃目光凝霜,“不要告訴我,你不忍、不想殺他。”
舒泠眉心一頓,依舊默然。
“你忘了你的身份嗎,舒泠?”葛覃不禁質問,“你難道,要背叛義父嗎?”
舒泠心裏一跳,可她抬起頭,看著葛覃的眼睛,卻不知該說什麽才好。她的心裏竟生出前所未有的混亂,她隻能沉默,望著葛覃,仿佛就要在夜風裏凝固作雕塑。
長久的沉默後,葛覃終於長歎一聲,眼中的冰雪漸漸隱匿到深處。他妥協地歎息:“算了,如果你無法動手,就和我一起回去吧。我會稟告義父,這任務,換人來做。”
“不。”舒泠終於開口,她垂下眼,目光被掩藏在長睫之下的陰影裏,“這幾日,隻是,沒有合適時機,容公子寸步不離,人也太多。我能夠完成任務。”
葛覃低頭看著她,安靜半晌,卻終究沒有揭穿她拙劣的掩飾:“希望如此,你盡快解決。”
“是。”舒泠垂首應道。
“我先走了。”葛覃最後道,“那個容公子,至多兩日,就會離開,希望你不要再錯過時機。”
他說完,又深深地看了舒泠一眼,就轉過身,走進了巷子深處。
舒泠卻仍在樹下,靜靜佇立了片刻,這才轉身走回客棧。她開始不解,她明明一直在殺人,她是天下刀法最快最強的殺手——
可為什麽,她的心裏,會出現如此莫名的猶豫和混沌?
為什麽,她忽然不希望,那個眉眼清俊的男子,他溫暖而明朗的笑容會從此消失,再也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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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是至多兩日,實際上,一日不到,當容疏華和沈幹夕在林中趕路,正為住宿和飲食爭執不下時,一個侍衛騎著快馬追上了他們,交給容疏華一封急報。
容疏華一愣,打開信封,抽出信紙,展到眼前,然後——瞬間變了臉色。
“怎麽了?”沈幹夕見狀忙問。
“瑜媛出事了。”容疏華簡短地說,他將信折好,收進前襟,臉色黑如陰雲,“我得回去了。”
“出了什麽事?”沈幹夕眼皮一跳,“是否需要我……”
“不用,你先回織鳳樓吧,有事我會去叫你。”容疏華打斷他,瞟了斜後方的舒泠一眼,“你跟我過來,我有幾句話要單獨和你說。”說完,便拽著沈幹夕手臂,走遠幾步。
“我本想和你一起走到織鳳樓,至少也要見到淩恒。”容疏華憂慮重重地開口,“但是瑜媛……信中說她生了病,但我覺得,可能是有人要對她不利。我說不好,恐怕必須親自回去,才能查個明白。所以,我隻能送你到這了。”
“你不用管我,我這沒事,瑜媛要緊。”沈幹夕忙道,“你快回去吧,如果有需要,就盡快給我來信。”
僅憑容疏華三言兩語,他完全無法判斷事情的嚴重性,容疏華一向多疑,一個小風寒也能被他想象成驚天陰謀,然而,送信之人的確騎著加急快馬,至少,趙瑜媛不會是得了小風寒這樣簡單的病。
“誰說你這沒事?哎哎,真是屋漏偏逢連夜雨。”容疏華抓了抓頭發,心裏不由得升起一股煩躁之氣,“究竟要我說多少遍你才肯信?舒泠真的很危險,很危險,她此次目標,八成就是你。你能不能信我這一回?”
“我……沒有不信你,疏華。”沈幹夕怔了一下,眸光閃爍,解釋道,“我知道,但也隻有八成,對不對?所以我,還是想試一試。”
他靜了靜,目光漸而染上冬日陽光般美好的景色,“這是我第一次,想要陪伴一個人,保護一個人。我說不上原因,可就算她隻是平淡地看著我,不說話,我也覺得,心裏都是溫暖和歡喜。我不想……就這麽放手。”
“就算她,是這個江湖裏,最危險的殺手之一?”
“嗯,就算她是神是佛,是妖是鬼。你知道我看待一個人,從來不會囿於他的身份,也不會顧慮旁人的評論。”沈幹夕微笑著點頭,浮雲和陽光映在他瞳孔,靜謐而安寧,“隻要我覺得好,就足夠了。”
沈幹夕說完,容疏華怔了怔,十幾年前,他們二人初遇的場景,在他腦中一閃而過。那一日鳥語花香,和風輕暖,仿佛仍在昨天。
“是啊……是啊。”他終於妥協地歎息,無可奈何,卻又了然,“你一向如此。”
“所以,我還是要和她一起走,不過我答應你,我會留心,保護好自己,行嗎?”沈幹夕笑了,“等你也喜歡上一個人,你就會明白了。”
“我說不行,你會聽嗎?”容疏華不住地搖頭歎息,抬腳往回走,“走吧,除了相信你,我還有其他選擇嗎?”頓了頓,又再次歎息,“我最好永遠不明白,唉,所以我才不想喜歡任何人,唉,真是腦子都燒糊塗了。”
沈幹夕走在他身後,眼角和嘴角都是藏不住的笑意:“話不能這樣說,雖然多少有些麻煩,但還有更多的歡喜呢。”
容疏華不以為然:“歡喜不重要,不麻煩才是關鍵。”
沈幹夕卻笑得狡黠:“到時候啊,你就不這樣想了。”
“絕對不會有這個‘到時候’!”容疏華忍不住怒瞪了他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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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疏華走了。
他帶走了大半侍衛和他的暗衛,沈幹夕身邊,隻剩下十幾個織鳳樓弟子。
可直到夜深,眾人都已入睡,舒泠也回屋躺下——她卻依然沒有動手。
星輝黯淡,墨雲微冥,舒泠和衣平躺在**,望著空無一飾的帳頂,神色寂靜而緘默。她一動不動地保持這個姿勢,已將近一個時辰,忽然,她鼻尖一動,眉心微凝,一個翻身從**坐起。
她下床穿鞋,走到窗邊將窗子打開,暗沉的夜色裏,葛覃頎長的身影就立在窗前。她的手一頓,默然讓開身子,葛覃上前一步,利落地從窗戶翻進屋內。
舒泠合上窗,轉過身,兩人便在漆黑的屋裏如雕塑般對立。
“那個容公子,已經走了。”為免隔牆有耳,葛覃壓低了聲音,然而他的語氣,仍透出薄薄的涼意,“現在,你打算給我什麽理由?”
屋內沒有點燈,不辨五指,舒泠看不見葛覃的神色,隻依舊沉默。
她已經給不出理由。容疏華不在了,他的暗衛不在了,沒有任何人足以成為她的威脅。現在,是她自己不願拔刀,不願讓鮮血,染上沈幹夕那張清俊溫和的臉。
或許,那時,她就該和葛覃一起走。
作者有話說:
解釋幾件事情:
1、容公子他可是個優秀的太子,沈幹夕又是他唯一的朋友,所以他之前從竹醉山莊離開,就去詳查了舒泠的身份,所以他在第二次見麵,聽到舒泠也去黎州(織鳳樓所在)時,直接愣住了(見第二十九章)。此外,他很快猜到舒泠的目標是沈幹夕,隻是他一來更擔心妹妹,二來他認為沈幹夕可以應付舒泠的暗殺,三來他也不是啥都沒做,後文會表。
2、葛覃為什麽不直接幫舒泠殺人?我在第二十章寫了,赤月組織的殺手都殺過最親密的同伴,但舒泠沒有。舒泠是天下武功之最,然而她缺少一點,就是殺手的無情。她因為專注練刀顯得沒啥感情,但未經世事的冷淡,和斬殺同伴的無情,是完全不同的。蕭麟趾讓舒泠去殺沈幹夕,其實是給她的“考試”,葛覃也明白這一點。
3、宮廷陰謀不會展開寫,以後有時間可能會寫外傳,講容疏華的故事,沒時間的話……本文會寫明輪廓,就是不寫細節了,也不會影響本故事閱讀。他的生平我已經寫了小傳,太多太複雜了,展開的話他就會成為主角,所以本文,隻會稍微寫幾個和沈幹夕相關的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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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確實很喜歡埋暗線和伏筆,常搞一些正常人察覺不到的描寫。
這是我這些年都有的毛病,但偏偏又很喜歡,所以就不改正了……
在不會造成劇透的時候,我會在文後解釋。
如果記不清,有疑惑,可以評論問我,在不劇透的前提下我會解釋。
如果確實是我疏忽了,邏輯實在圓不上,我就修文。_(:зゝ∠)_
謝謝大家(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