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瞬間, 胸口傳來一陣鈍痛,舒泠不由自主地後退幾步,靠上冰冷的院牆, 喉間湧起久違的腥甜。
她用力皺眉, 咽下那口血, 抬起頭,望向就站在不遠,同樣正望著她的沈幹夕。
“為什麽不出刀。”他平涼的聲音在月色中響起, “你的刀, 不該如此遲鈍。”
舒泠不答。
為什麽?她也不知道,她不知道為什麽她在那一瞬失神, 她不知道究竟是什麽,阻礙了青寂刀的速度。
“我知道, 你的刀法有多強。”沈幹夕的聲音再次響起, 蒼白而安靜, “所以,我不能留給你任何, 殺死我的機會。”
話未說完,沈幹夕已再度躍起,如白蛟騰淵,攜著狂莽勁風席卷而去!
舒泠已無退路。
新傷舊損已使她落了先機, 雜亂無章的心緒更是殺手大忌,她本能地舉刀抵擋——卻,已無濟於事。
強勁內力擊穿了舒泠的身體,身後牆灰撲簌簌地落了她滿身, 她隻覺五髒六腑翻江倒海般地疼, 再也站立不穩, 靠著牆,卻依舊抬起頭,死死盯著沈幹夕。
沈幹夕怔了怔,靜靜看了舒泠半晌,眼中幽寒褪去,他的目光又重新變得溫和,卻染了感傷。
他合上玉骨扇,向後退了一步。
遠處菀青走來,越過沈幹夕,將刀架在舒泠頸間。舒泠身子一僵,卻沒有動,隻側目看了菀青一眼,又再次抬頭,望向沈幹夕。
“你……”沈幹夕終於開口,目光閃爍,辨不分明,“你在遲疑,你的刀裏都是遲疑——為什麽?”
舒泠不說話,菀青也不說話。一時間,隻有夜風吹動枯枝寂靜的聲響。
許久。
沈幹夕終於長歎一聲,閉了閉眼,仿佛無力的妥協:“放開她吧。”
“樓主?”菀青一怔。
“你走吧。”他沒有解釋,負手轉身,孑然立於枯葉虯枝下,投下一株清寂的剪影,“不要再出現在我麵前。”
菀青不再問,移開長刀,卻未收起,默然立在一旁。
舒泠慢慢直起身子,眼中訝異分明,她開口,聲音因染了血腥而變得喑啞:“你,不殺我?”
沈幹夕沒有回答,隻微微仰起頭。
樹影東移,繁星如珠,烏雲已散去許多,幽涼月光如江水傾瀉三人滿身。沈幹夕仿佛就此沉浸於美景之中,不再說一言。
舒泠的目光終於漸漸黯淡下來,得不到回答,她也不想再問。她受了傷,她無法殺死沈幹夕,於是她扶著牆,向院外走去,漸漸消失在了黑夜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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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客棧,站在空無一人的長街上,舒泠第一次感覺到了茫然。
任務失敗,她知道義父不會不予追究。可是——除了蒼目山,她還能去何處呢?
她早已沒有家,從她記事起,就是義父養她長大,給她吃穿,教她刀法。
她原來的家,根據義父所述,已經消失在十幾年前的一場大火中了——隻有她,是被義父所救,唯一的幸存者。
她隻能回到蒼目山,隻有那裏,才是唯一可以“回去”的地方。
至於懲罰,既是她的錯,她理應承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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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日後,沈幹夕和菀青一起,拖著成群結隊的傷員回到織鳳樓。
羅長老和孫長老見淩恒不省人事地躺在馬車裏,俱震驚不已,再加上幾個吊著胳膊,纏著綁帶的弟子,十分顯然,他們必定經曆了一場惡戰。兩位長老急忙上前詢問:“樓主,您沒受傷吧?這是,這是發生何事?”
“沒事,我沒有受傷。”沈幹夕寬慰地笑笑,吩咐兩位長老,“雖然傷口都已處理,但還是請大夫再仔細檢查一下為好,麻煩二位了。”
“是,樓主。”兩位長老連忙應道。
“我聽聞江莊主仍在樓中。”沈幹夕又道,“帶我過去吧。”
“樓主,您一路勞頓,不需要先稍作休息嗎?”孫長老問。
“不必。”沈幹夕淡笑著搖頭,“我先去見江莊主,把她的東西還給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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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幹夕一路來到客房,才進院子,便見江其姝步履匆匆地出門相迎:“沈樓主,我聽說你回來了,正想過去呢,這一路可還順利?”
“勞江莊主掛心,萬事順利。”沈幹夕笑道,二人一並向屋內走去,“外麵風寒,咱們進屋詳談。”
回到屋子,侍女沏了茶水後退至一旁,沈幹夕拿過身側芸朱手捧的布包,遞給江其姝:“這是竹醉山莊的茶酒製法,請放心,我並未翻動。”
“沈樓主說笑了,這次你肯幫忙,我實在要多謝你。”江其姝小心打開布包,看過之後,對沈幹夕點點頭,交給竹醉山莊的侍女收好,“沈樓主,多謝了。”
“不敢當,這次織鳳樓平叛,全依仗江莊主相助,該是我謝你。”沈幹夕連忙推辭。
“不敢,沈樓主也同樣幫了竹醉山莊很多。”江其姝搖搖頭,垂下眼睫,輕抿一口茶水,“橘井壇之事,實在麻煩了。”
“我當江莊主是朋友,朋友相助,自然應當。”沈幹夕笑起來,輕輕搖開扇子,“等我去易州,你請我喝一壺竹醉酒,再叫我幫多少忙,我都在所不辭。”
見江其姝嘴角也露出笑意,他頓了頓,又問,“對了,先前我讓菀青給你送去的回生丹,應該沒有問題吧?”
江其姝一怔,繼而竟從座上起身,對沈幹夕輕輕一拜:“這件事,我真的該說句謝謝。”
“江莊主這是何意?”沈幹夕急忙伸手扶起她。
待兩人重新落座,江其姝才笑著解釋道:“震風門一戰,並不輕鬆,多虧有回生丹,我才能……救下彥澤一命。”
她是從心底感謝沈幹夕,雖然她明白,恐怕沈幹夕早已取回回生丹和茶酒製法,但,她要謝的,是他讓菀青先歸還的不是茶酒製法,而是那顆,救命的藥丸。
“你——你用了那顆回生丹?”沈幹夕不禁震驚地反問,江其姝卻隻微笑著,平靜地點頭,給了他一個肯定的答案,“那,那可是——”
那可是世間絕無僅有,萬金難買的靈丹,她居然就——
“你剛才說你救了誰?彥澤?——宋彥澤?你那個侍衛?難道——”
說到這裏,沈幹夕猛地頓住,江其姝目光溫暖,卻又篤定——他全都明白了。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換做是他,也定然毫不遲疑吧。
再珍貴的靈丹妙藥,都不過是死物,哪有什麽,比所愛之人安然無恙更加重要?隻是——
舒泠的臉突然出現在他腦海裏,他的雙眸不由得微微一黯。
他所珍視的,她可能根本不曾懂得。
“正如沈樓主所想。”江其姝的聲音輕柔響起,打斷了沈幹夕的思緒,“隻是他傷勢未愈,尚不能下床走動,暫時無法親自同沈樓主道謝。”
“江莊主。”沈幹夕已收拾好心情,望著江其姝雙眼,誠懇地道歉,“我實在受不起這個‘謝’字。震風門一戰,是我考慮不周,連累宋公子受傷,我深感抱歉,不知如何才能稍作補償?”
回生丹終究是竹醉山莊之物,該如何用,輪不到他做主。隻是,如果不是他設計,竹醉山莊也不會遭受這些損失——畢竟,橘井壇一役,他不僅未損一兵一卒,反而成了受益者,這筆買賣,對江其姝實在太不合算了。
然而江其姝卻搖搖頭,又笑了一笑,眼中有水紋溫潤流淌:“我還要感謝沈樓主,何來道歉一說?若非這次機會,或許,我永遠都無法得知他的心意。”
沈幹夕微微一頓,便笑了:“也罷,那這件事,就不再提了。”是啊,她得到的,又何嚐不是另一件無價之寶?“不知江莊主接下來有何打算?”
“彥澤傷情已經穩定,我也數月未回竹醉山莊,再過兩日,若無意外,就該向沈樓主辭行了。”江其姝想了想說道。
“不不不,我不是問這個,江莊主是織鳳樓貴客,想住多久都不成問題。”沈幹夕連忙笑著說,眼中閃過點點促狹,“是你和宋公子,有什麽打算嗎?”
江其姝一怔,臉上閃過一抹紅暈,她不好意思地偏過頭,嘴角卻是藏不住的笑意:“沈樓主真是愛開玩笑,我們……怎麽也要等他醒來,才能決定。”
“哈哈,江莊主,等你們選定良辰吉日,可一定要邀我前去湊這份熱鬧。”沈幹夕笑得眉眼俱開,“到時候,我一定備一份大禮,順便,再蹭幾壇竹醉酒回來。”
“好。”江其姝抿起嘴角,“一定不會忘了沈樓主的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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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州,永樂縣。
日光輕暖,浮雲高懸,一個頭戴鬥笠,布衣褐衫的男子走在街上。街道盡頭,許多百姓正圍在告示板前,對著布告指指點點,議論紛紛。
那個男子注意到不遠處的喧鬧聲,腳步頓了頓,轉道向告示板走去,一邊卻壓低了帽簷,似乎害怕被人注意到他的臉。
“五千兩黃金啊,皇家就是有錢,竟然出這麽高的診金!”一個圍觀百姓嘖嘖感歎。
“這是太子殿下發出的懸賞吧?”另一人不解地說,“玉寧公主殿下生了什麽病,居然出五千兩賞金,來江湖裏求醫?民間大夫,難道能比得上禦醫嗎?”
“這你就有所不知了。”旁邊一個年紀稍長者聞言反駁道,“江湖多有奇人異士,原先那橘井壇,不就有一位不世出的神醫嗎?據說他有一個親傳弟子,同樣醫術無雙,隻不過,前不久橘井壇出事,他也離開了橘井壇,不知身在何處,是否能看到這張布告。”
“我也聽說過此人,如果他能看見,公主殿下或許就有救了。”一人頻頻點頭,若有所思,“不過,太子殿下肯出如此高價,為公主殿下求醫,倒不似傳聞中那樣狠辣無情啊。”
“公主殿下是太子殿下一母同胞的血親,太子殿下自然分外重視。”旁邊一人搖了搖頭,小聲道,“但其他人……”
陸無淵隻聽到這裏,就轉過身,一手壓低帽簷,擠出人群,向遠處走去。
懸賞內容,他看了,布告簡單描述了玉寧公主的病情,他也看了。以他的判斷,公主不是生病,而是被人下了毒。毒性如何,隻憑這三言兩語,他看不出,如何解毒,他更無法確定。
然而,他不想去管。
他不想去為公主治病,或者解毒。醫者仁心,那是師父的想法,但他,做不到無條件的慈悲和寬容。
如果不是因為沈幹夕和太子,師父怎會去世?就算師父的身體一直不好,但絕不至連半個月都撐不過去。就是因為那兩個人來求師父救人,讓師父過於操勞,才會……
想到師父,他的眼眶濕潤起來。他原本隻是街頭乞兒,無父無母,亦無家可歸,是師父救了他,養育他長大,教他如何醫病。可如今的他,卻依舊軟弱又無能,甚至,連為師父報仇都做不到。
但他至少,不會去醫治仇人。他從不豁達寬容,他不喜歡皇宮,也不喜歡江湖,他隻想帶著師父的一半骨灰,四處行走,一直到一個山清水秀的地方,然後——死在那裏。
主意已定,他便向西城門走去,仿佛市井人聲都與他再無關係,他能留給世間的,唯有一個永不回頭的背影。
作者有話說:
已經性命攸關了,換誰都得慎重想一想。_(:зゝ∠)_
不過他們很快就會再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