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日之後, 沈幹夕也接到了玉寧公主病重,太子懸賞五千兩黃金求醫的消息。
彼時,沈幹夕正埋首於卷冊賬目之中, 織鳳樓剛經叛變, 又要編入橘井壇弟子, 少了兩個長老,淩恒尚在昏迷,分攤到每個人頭上的事情一下子翻了一番。沈幹夕已經一連五日和衣而眠, 食不知味, 然而,當他聽聞公主病重, 太子重金懸賞,卻立時停住了筆, 直起身子:“你說什麽?是誰給你的消息?”
“回樓主, 周邊城鎮早已貼滿告示, 此事,恐怕整個越國上下都已知曉。”那個弟子恭敬地回話。
“……然而, 我卻不知道。”沈幹夕喃喃,放下筆,緩緩靠上椅背,揮了揮手, “你先出去吧。”
“是,弟子告退。”
那個弟子走了,沈幹夕微微蹙起眉頭,望向空無一物的房梁。片刻, 他輕歎一聲, 起身:“芸朱, 我出去一趟。”隨手拿起爐架上的外衣,“如果兩位長老有事,讓他們半個時辰後再來。”
“是,樓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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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值嚴冬,入骨寒風似要將這世界的所有溫暖都抽去。懸賞告示對於百姓來說,已經不是新聞,沒有人再圍堵在告示板前,隻有沈幹夕一人,靜靜佇立了許久。風吹得紙張嘩啦啦地響,而他的目光凝重得如同化不開的霜。
片刻,他轉身離開,回到織鳳樓,卻未再回書房,找出一件厚衣禦寒,又匆匆向外走去,未走出正廳,就撞見了正要去找他的孫長老。
“樓主?我正好……”
“您和羅長老做主吧。”沈幹夕匆匆打斷,腳下不停,“正好與您說聲,我要出一趟遠門,幾日後才能回來。”
“樓主,您才回樓中沒多久,怎麽又要出去?”孫長老一愣,忙跟上沈幹夕,“當下樓中事務眾多,我冒昧問您一句,您要去何處?”
“王都,我獨自前去,你們照常做事即可。”沈幹夕頭也不回地說,牽出快馬,一躍跨上,“織鳳樓就交給兩位長老了。”
說完,也不等孫長老回答,喝了聲“駕”,馬蹄輕揚,攜著塵泥,向遠方疾馳而去。
“咳,咳咳,樓……”孫長老被馬蹄揚起的塵土嗆得一陣咳嗽,待他抬起頭,沈幹夕早已連背影都看不見了。他不由得無奈歎氣,轉身向樓裏走去,“唉,定是為了太子和公主之事吧……”
沈幹夕一路揚塵,沿江而上,直奔王都。趙修偃不告訴他公主病重之事,或許是因為不知如何開口,或許是因為不願打擾他——織鳳樓正是最忙碌的時候,而他即使去了,也不知能做什麽——
但,他依然要去。
即使什麽都做不了,也要陪在他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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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日後,沈幹夕終於趕到皇宮。
這兩日,他晝夜趕路,隻睡了不到兩個時辰。當他終於抵達皇宮,掏出玉牌遞給看守皇宮角門的侍衛時,幾乎無人能將眼前這個風塵仆仆,一身疲憊的人,與那個青衫玉冠,眉眼清俊的沈樓主聯係在一起。
“我真的是織鳳樓沈幹夕,隻因出發匆忙,未帶隨侍。”見幾個侍衛臉上浮起遲疑,他趕忙解釋,“或者,你們去通傳太子,就知我所言非虛。”
幾個侍衛互相對視一眼,將腰牌遞還給沈幹夕:“不必了,沈樓主,您拿好請進。”沈幹夕謝過,正要抬腳,侍衛又補充道,“沈樓主,太子殿下此刻應正在玉寧宮,不在東華宮,您若有急事,還請直接去玉寧宮。”
“多謝。”沈幹夕腳步一頓,跨進宮門。
他一邊沿人少小路向玉寧宮疾步走去,一邊將儀容稍作整理。一路狂奔,長衣長發都被吹亂,但好歹這是皇宮,總要大致像個樣子。不過……走了許久,為何皇宮裏,似乎始終籠著一股壓抑沉重的氣氛?
難道因為趙瑜媛生病,他又大發脾氣,搞得整個皇宮都人心惶惶嗎?
前麵不遠,就是玉寧宮了。然而離得越近,沈幹夕眉頭蹙得愈緊,待他終於踏進玉寧宮宮門,他徹底怔在了原地。
殿門上,廊柱上,掛滿了白色幡布,寒風一起,那些幡布搖擺晃動,仿佛忘川河中的水波。院中沒有一個人,沒有一絲聲響,隻有白幡飄搖,冬日蕭瑟——愈發顯得此地寂寞而冰涼。
趙瑜媛……死了?
沈幹夕慢慢將尚留在門外的左腳跨進院中,小心穿過石路,踏上石階,推開緊閉的殿門。遲緩的吱呀聲響寂靜而空曠地回**著,如同前塵夢寐的喑語,堂中白幡飄然,燈火晦暗,一具玉棺,冷漠地橫臥在殘香冷燭下。
在香案前,背對殿門,立著一個孤孑的身影。
聽見沈幹夕踏進門,容疏華慢慢轉過身,臉上帶著未消的淚痕。他的眼睛因休息不足而布滿血絲,容色因悲痛而憔悴不堪,他死死地盯著沈幹夕,竟宛如浴血而生的厲鬼。
“修……”沈幹夕欲上前一步,然而他隻說了一個字,容疏華就刷地抽出腰側佩劍,劍尖顫抖,筆直地指向沈幹夕。
沈幹夕怔了怔,自他們相遇那天以來,似乎這還是第一次,他對著他刀刃相向。
他不再上前,安靜地站在門邊,一言不發地望向容疏華,等他的解釋。
“幹夕……”容疏華開口,聲音嘶啞,雙瞳幽暗,握劍的手不知是因為悲傷還是憤怒,抖個不停,“我該恨你的。”
他聲音冰冷如霜,卻帶著難以壓抑的顫抖,燭火映在他的眸光裏,似乎瞬間失去了溫度,“如果不是你,如果——如果不是你非要帶上舒泠,延誤時間,如果不是你突然起兵,我不得不離開皇宮,如果,你一早答應娶她——”他的語氣愈加激動和悲痛,“或許,瑜媛根本就不會死!是你——是你害死了她!——我唯一的妹妹!”
容疏華胸口起伏,雙眸水汽翻滾,死死盯著沈幹夕,好像要立時衝上去殺了他。然而,沈幹夕卻依舊平靜,清潤的目光裏燭火閃爍,似染了再難化解的悲傷。
“好。”他溫和地開口,竟然微笑起來,又仿佛歎息,“如果恨我,能讓你好受一些,那就恨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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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疏華卻頓住了,握劍的手不可控製地愈抖愈烈,雙眼逐漸朦朧。終於,他鬆開手,長劍當啷一聲掉落,他雙膝重重跪在地上,將臉埋在手心,失聲痛哭起來。
沈幹夕長長歎息,關上殿門,在屋角翻找出兩個坐墊,塞給容疏華一個,他則在容疏華身邊坐下來。
沈幹夕始終未言,安靜地看著容疏華,等他哭完。
過了許久,似乎終於哭夠了,容疏華抽著鼻子,抬起頭,也坐了下來。他瞪著通紅的眼睛望向沈幹夕,哽咽著開口:“對不起,我……”
“沒關係,我知道。”沈幹夕輕輕打斷他,輕笑著歎了一聲。
“父皇……根本不愛母妃,我才三歲,他就借口讓我學劍,把我遠遠送走。其實我受幾年苦沒關係,隻要母妃和瑜媛能平安生活。然而,他卻任由母妃,被其他人暗算而死。”容疏華卻仿佛不聞,雙眼轉向幽幽燭火,自顧自地說起來,“我要報仇,就——殺了那個女人和她的兒子。父皇雖然怨我,但是,他卻不是昏君。他知道我有治國之才,勝於修齊和修遠,他也知道我心狠手辣,如果把太子之位給修遠,我一定不會讓他活著。”頓了一頓,“當然,依長幼之序,修齊死後,太子之位,就該是我的。”
“這些事情,我都知道。”沈幹夕平靜地說。
“父皇與我,隻是君臣,而非父子。”容疏華又繼續開口,仿佛沈幹夕如何想都與他無關,他隻是要說出來,心裏才會好受一些,“我從未覺得自己有過父親,母妃死後,我唯一的親人,就隻剩下瑜媛。我在母妃靈前發過誓,一定會好好保護瑜媛,給她找一個最完美的駙馬,讓她一生快樂無憂。”
說到這裏,容疏華看向那具冰冷的玉棺,眸子漸漸暗了下去,“然而……我卻食言了。”
沈幹夕伸出手,輕輕扶上容疏華的肩膀,聽見容疏華深深吸了口氣,又緩緩吐出,然後他轉過頭,定定望著沈幹夕,目光漸而凝起冷光。
沈幹夕一怔,未及細想,就聽見容疏華沉冷地開口:“我認為,這件事情,和修遠有關。”
“為什麽?”沈幹夕不由得脫口反問,頓了一下,又補充道,“你,可有發現證據?”
“沒有,但是,”見沈幹夕臉上浮起無奈,容疏華不禁皺眉,心裏有些不豫,但仍然解釋道,“父皇不會殺害女兒,這皇宮裏,下人懼怕我,朝臣敬畏我,唯一對我隻有恨,隻想取我而代之的,還能是誰?”
沈幹夕沉默下來,他知道容疏華所言不假,四皇子年紀尚幼,並無實力和野心,皇帝仁厚寬和,不會殺害女兒。所以,最有可能下毒之人,就是僅僅比容疏華年少兩歲的三皇子——趙修遠。
但是——沈幹夕皺起眉,疑惑道:“話雖如此,可我記得,遼州正鬧災荒,不是……平成王親往賑災嗎?”
“是啊!出事時,修遠根本不在王都!”容疏華狠狠捶上地麵,咬牙切齒道,“不知他用了什麽法子!我根本找不到證據!我——”
“修偃。”沈幹夕皺著眉頭,打斷容疏華,“你是否想過,那個人——不管他是不是平成王——為何會對瑜媛下手?為什麽——不是你?”
“我自然想過。”容疏華的眉間仿佛染了濃墨,“宮裏誰人不知,瑜媛是我唯一在意之人,殺死瑜媛,是讓我痛苦最有效的法子。”
“隻有這樣?”
“父皇年事已高,近些年,身子更不如從前。”容疏華目色愈暗,“我這次離宮之前,父皇似乎有意將瑜媛嫁給尚書令之子,修遠定然不欲東宮與其聯姻。”
沈幹夕又沉默了片刻,最後輕輕歎氣道:“那,你有何打算?你要先下手為強嗎?”
容疏華怔了一下,卻苦笑著搖搖頭:“不……不,我要知道真相。我已經派了人盯著修遠,還有他那邊的人。他們和何人見麵,去過何處,我都要知曉。我不信他能做到如此幹淨,不留下任何蛛絲馬跡。”頓了頓,他聲線漸冷,“他未免太小瞧我,他難道不知對瑜媛下手,定會引起我的警覺嗎?一旦……”
“等等,”沈幹夕忽然出聲,抬手止住容疏華後麵的話,他目光沉凝,雙眉緊蹙,“修偃,你說,會不會,他是有意讓你警覺?”
話音甫落,容疏華的身子便僵住了。他一眨不眨地看著沈幹夕,眸光漸而燃起了熠熠火光:“原來如此……幹夕,多虧你了。”
“沒什麽。”沈幹夕笑笑,神色漸漸平和,“無論如何,你千萬小心。”
作者有話說:
注18:趙修齊:出自《禮記·大學》:古之欲明明德於天下者,先治其國;欲治其國者,先齊其家;欲齊其家者,先修其身……身修而後家齊,家齊而後國治,國治而後天下平。
織鳳篇到此結束~
大皇子趙修齊就是原太子,被趙修偃殺了,二皇子趙修偃,是現任太子,三皇子是趙修遠,還有個不重要的四皇子。
故事還是以江湖為主,不打算寫朝堂爭鬥。
根本沒有戲份的小公主死了,明天更一篇她的番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