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風微暖, 桃花初綻,被雨水衝洗過的樹葉,仿佛變得更加鮮亮剔透。沈幹夕去廚房要了兩壺酒, 兩碟點心, 這才哼著小曲, 繞過曲折回廊,走向趙修偃的房間。
走到門口,沈幹夕停住腳步, 敲了敲門:“疏華, 你在裏麵吧?”
屋子裏傳出些微響動,但沒有人說話。
沈幹夕側耳聽了聽, 抬高聲音又說:“我知道你在,你不反對, 那我就進去了?”
屋內仍舊無人回應, 沈幹夕彎起眼睛笑了笑, 抬手推開了門。
屋子裏隻有一人,趙修偃正握著書卷, 坐在椅子上。陽光灑落進來,這室內便跟著亮了一亮。趙修偃略感不適地眯起雙眼,緊擰眉頭,向沈幹夕望去:“你是真的越來越不客氣了。”
“話不能這麽說。”沈幹夕將點心放在桌上, 在對麵坐下,“我在門外征詢了你的意見,是你沒有反對。”他笑著推了推碟子,“還在心情不好?別幹坐著生悶氣了, 吃塊點心?”
趙修偃緊皺眉頭, 看著沈幹夕不說話。
“那, 喝杯酒?”沈幹夕又從淩恒手裏接過酒壺和酒杯,笑著為趙修偃斟滿一杯酒,遞到他麵前。
“你——”趙修偃頓了頓,重重歎了口氣,頗為無奈地接過酒杯,一飲而盡,又將酒杯重重放在桌上,“你以為人人都像你,一口吃的喝的就能收買?”
“味道如何?還要一杯嗎?”沈幹夕笑得一臉隨和,根本不接趙修偃的話。
“你真是……”趙修偃沒好氣地扔給沈幹夕一個白眼,“我遲早有一天,能被你和——和舒泠氣死。”
“這件事,確實是我有欠考慮。”沈幹夕靜了靜,收起玩笑神色,端正地向趙修偃道歉,“可我不想讓她一輩子都見不得人,這次,多虧江其姝替我找到一個好借口,赤月大約也會從江湖上消失,以後不論是說出她的真實身份,或者仍說她是織鳳樓弟子,都不會再有今天這樣的麻煩事了。”
“就是這件事最麻煩,你不要忘記,當初是誰殺了江正則。”趙修偃仍舊臉色陰沉,“你說舒泠和你一起去了竹醉山莊,江其姝又不是傻子,她難道不會懷疑?”
“她當然會懷疑,不如說,她已經懷疑了。”沈幹夕歎息道,“我事後再去找她道謝,順便向她解釋,就說我……”
說到這裏,沈幹夕停頓了一下,趙修偃冷哼著接口問:“就說你隻是找她做個護衛?”
“雖然這是事實,但我不覺得江其姝能相信。”沈幹夕搖了搖頭,笑道,“就說我請舒泠,是為了殺另一個人,隻因江前輩突然出事,我取消了計劃而已。”
“嗬。”趙修偃輕笑了一聲,“真有你的。”
他輕輕搖頭歎息,一邊給自己倒了一杯酒,又忽然問:“說真的,幹夕,你真打算娶舒泠為妻?”
“為什麽不?”沈幹夕反問。
“不為什麽。”趙修偃仰頭將杯中的酒喝下,挑了挑嘴角,“我就是怕你這落花有意,她卻流水無情。反正,我是看不出,她有一點想嫁你的意思。”
“這個嘛,你也知道,她就是不開竅。”沈幹夕連忙辯解,“不過,已經比先前好多了,至少我受了傷,她會救我,也會擔心我。”
他略有不好意思地笑笑,眼神漸漸柔和,如同春日的微風繾綣,“我,不著急的,就這樣一點一點,看著她慢慢變得在意我,其實……感覺很好。”
趙修偃默然看著沈幹夕,片刻,他垂下眼,歎聲吩咐淩恒:“淩恒,你先回去吧,我有事單獨和幹夕說。”
“是,容公子。”淩恒躬了躬身子,退到屋外,將門關好。
趙修偃沒有抬頭,又命令不知隱在何處的暗衛:“由儀,你也先離稍遠一些。”
他說完這話,沒有人回應,隻有屋頂上傳來輕微的一聲響。
“幹夕。”趙修偃這才抬起眼,然而還沒說兩個字,就被沈幹夕笑著打斷了。
“你老實告訴我。”他探過身,壓低聲音,眼中滿是調侃的笑意,“你的‘落花’,你這‘流水’,打算如何安置?”
“什麽我的落花?”趙修偃一怔。
“就是剛才走遠的那位啊。”沈幹夕笑著向上方指了指。
“她隻是宮中暗衛,你不要亂說。”趙修偃肅著聲音,眼神卻下意識躲閃開了。
“我就知道。”沈幹夕直起身子,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當初在橘井壇,我心裏就有疑惑,你阻止她之後,先看向她的手,是怕那銀針有毒吧?”
趙修偃沉著眉頭不說話,沈幹夕又繼續道,“還有我去救舒泠那次,疏華,我可從未見過一個主子,會將下人護在身後。都說獅虎將死,猶有餘威,你是怕舒泠尚有餘力發難,傷到她吧?”
“你不是去救人嗎,觀察得如此仔細。”趙修偃眯起眼。
“並未刻意觀察,當時也未多想,事後回憶起來,才察覺到你的想法。”沈幹夕笑著一挑眉尖,“你幾乎每次都帶著她出門,不是嗎?你同我說她隻是普通暗衛,我可不信。”
“幹夕。”趙修偃肅了肅,目光凝沉,仿佛在深處結了冰,“你不知道,猜中皇帝的心思,尤其,是皇帝不想讓人猜到的心思,有時候,是件可怕的事情嗎?”
“十幾年來,我猜中那麽多回,還是頭一次聽到你說這樣的話。”沈幹夕淺笑著搖搖頭,眸中毫無懼色,卻是一片誠摯,“我不想猜皇帝或者太子的心思,我隻是希望我的朋友,別再為了原本想保護的人傷心。”
趙修偃再次沉默,他知道沈幹夕的意思,母妃和妹妹,他都沒能保護,沈幹夕是在提醒他,怕他再次懊悔。說實話,他實在怨恨沈幹夕觸動他心裏的傷口,可是他卻無法生氣。
這麽多年,就算他走到越來越高的位置,越來越少的人能成為他的威脅——他卻始終,對沈幹夕無可奈何。
他太耀眼了。
他的目光永遠如此肯定,就算他也時常會搞些陰謀詭計,可他仿佛從來不會猶豫彷徨,更不會後悔和退縮。
明明做著相似的事,為什麽獨獨他,能坦然地接受陽光,不被黑暗侵蝕?
趙修偃忽然覺得心底一陣倦意襲來,他的正事還沒說,便輕輕搖了搖頭:“算了,剛才的話,就當沒發生過吧。”
“這怎麽行?”沈幹夕卻不打算就此放過,“疏華,你真的沒好好想過嗎?你早晚要有後妃,你不可能不留下繼承人,既然如此,為什麽不……”
“由儀隻是個宮女!”趙修偃打斷他,不由得一陣煩躁,“她原本隻是宮女,現在更是連姓名都沒有了,你讓我如何娶她為後為妃?”
“你真心想做的事,真的有人能阻止你嗎?”沈幹夕牢牢望著他,不為所動,“三綱五常,你在乎幾個?再說她會武功,你讓她去軍隊待幾年,長一長資曆,尋機立下軍功,封她做個將軍,又何嚐不可?”
“你說什麽?”趙修偃眼底一跳。
“越國開國之時,太/祖皇帝身邊就有個女將軍,後來娶了她為妃。這種事情,並非沒有先例。”沈幹夕神色認真,不慌不忙,似乎他在說的,隻是一件理所應當的事,“我隻是覺得,你若有所顧慮,這條路,也不失為一個可行之策。”
“沈幹夕!”趙修偃忍不住抬高了聲音,“軍事乃是國事!豈容你如此兒戲!”
“我說的,是你的家事。”
“我的家事,就是國事!”
沈幹夕靜了一靜,“不錯。”語氣亦安靜下來,“抱歉,剛才,是我失言了。”
見沈幹夕斂起目光,趙修偃也不好再發作,他頓了頓,臉色漸漸鬆緩:“我知道你是為我著想,不過大事未成,我暫時不會考慮這件事。就算將來……”他稍稍移開目光,“我說過,我不會在乎任何人。心有掛念,隻會授人以柄,更是平添麻煩,甚至,或許……我不想再為任何人難過了,我隻需要為自己考慮。”
“是啊,你一向如此說。”沈幹夕歎了口氣。
“此事容後再議,我有一件更重要的事,要告訴你。”趙修偃從桌上一堆書信中拿出一封,遞給沈幹夕,“你看看吧,關於舒泠的身世,和她家鄉那場大火的真相。”
他眼底深處,仿佛燃起一星微火,令他不由自主地勾起嘴角,“說不定,可以好好利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