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落幽深, 回廊曲折,簷角懸掛的銅鈴被雨水洗過,分外鋥亮。樹木透出些許綠意, 點綴著灰瓦朱簷, 更顯建築者的別具匠心。
然而種種美景, 舒泠卻視若無睹。她步履匆匆,繞過錯落的亭台花樹,穿過雕著精致鏤花的長廊, 趕在關雎回到歇息的院子前, 攔住了她的去路。
“關娘,這……”文娘心裏拿不定主意, 麵前之人畢竟是沈幹夕貼身護衛,她不敢毫不客氣地趕走對方。
“沒事, 你先回去。”關雎眼波流轉, 嘴角含笑, “我陪這位姑娘在院子裏走一走。”
“……好。”文娘略微遲疑,福了福身子, 這才繼續走遠,關雎則獨自走到舒泠麵前,抿唇一笑,“舒姑娘, 別來無恙?”
沈幹夕並未當眾介紹她的姓氏,關雎這句話,就是承認她的身份了。
舒泠凝眉不語,關雎輕舒廣袖, 抬步向西側回廊走去:“西側人少僻靜, 你有什麽想問的, 就問吧。”
“你究竟是誰?”舒泠聲線微冷。
“舒姑娘覺得呢?”關雎卻反問,眼角透出一抹興味。
“義父不可能不知道,飛春閣,是越國最大的情報匯集之處,你……”舒泠頓了頓,壓低聲音,“你一直在飛春閣,探聽情報?”
關雎微笑著走在前頭,不答。
“那你這次,也是來為義父,收集情報嗎?”舒泠眉頭越鎖越深。
“舒泠。”關雎半回過頭,那一笑明明媚態橫生,卻令人覺得冰涼徹骨,“多日不見,你竟變得如此焦躁多言了。”
舒泠心下一凜,隻沉眉看著關雎背影,沒有反駁。
“織鳳樓的日子,看來確實舒適愉悅,能令人忘本。”關雎嘴角微微勾起,“不過也是,以你我身份,談仁說義,的確像個笑話。”
舒泠低眉。不錯,義父於她有恩,但沈幹夕也救過她。並非她薄情寡義,她原本也不想離開赤月組織,實在是——
“你來找我,就是想問這些嗎?”關雎柔媚的嗓音再次響起,“我已給了你回答,若無他事,就此別過吧。”
“等一等。”見關雎抬步似要離開,舒泠顧不得仔細思考她剛才話中深意,連忙開口追問,“你已經,將這裏的事情,通知了義父嗎?”
關雎頓住腳,轉過身子,嘴角分明仍是淺笑款款,一雙秀目卻似染了冰霜:“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舒泠,你已叛離赤月,卻仍要稱他義父,我管不著,但我做什麽,也早已與你無關了。”
舒泠眉心微沉,語氣也不由得染上冰寒:“你不擔心,我說出你的身份嗎?”
“哦?”關雎一怔,繼而卻掩口輕笑起來,發間步搖淩亂,金玉相碰,發出清脆聲響,“我是什麽身份?你想告訴誰?沈樓主?或是容大人?且不說,他們是否相信你一人之言,就算他們信了,又如何呢?赤月十殺手實力幾何,你總不會真的從未聽聞。赤月沒了你,可還有我們,你以為,區區烏合之眾,能夠左右戰局嗎?”
她笑了片刻,舒泠卻始終沉眉望著她,不發一言。她似是終於覺得無趣了,就止住笑聲,嘴角微彎,媚聲道:“舒姑娘,我還有事情,抱歉不能奉陪,告辭。”
她沒等舒泠再說,向右一轉離開了。
庭院深深,花樹掩映,然而,關雎的心情卻不甚明朗,她行走一段,經過一處小亭,突然轉身走入,靠上亭柱,長長吐了口氣。
她的身份,她知道瞞不住舒泠,她也沒想瞞著。侯掌門懷疑舒泠時,她推了一把,卻被江其姝攪局,沒能成功。舒泠獨自來找她,她別無他法,隻希望舒泠能念及舊情,兩不相幫,或者心生遲疑,就算是幫了赤月組織一個大忙。
隻是,舒泠究竟如何想,又會如何做,她全然無法肯定。
戰局究竟會如何,她也全然無法預計。
關雎知道,就算她才是那個,頂著天下第一殺手名號之人,就算,她有千種萬種殺人之法,可是——舒泠的快刀,她永遠無法破解。
關雎掏出絲帕,拭去額頭細碎的汗珠,平靜了一下呼吸,這才邁開雙腳,換上嫵媚從容的笑臉,向所住院落走去。
相比舒泠,她更加不能讓文娘看出端倪。
飛春閣閣主——綺娘,已經在懷疑她了。
不然,她也不會直到進了這院子,才得知這些門派,竟是要合力討伐赤月。
文娘名義上是來輔助她,但她明白,文娘其實是綺娘派來的監視者。
可——就算她能瞞過文娘,也有辦法打消綺娘的懷疑,她卻過了兩日,仍無法向外傳遞一句消息。
那個容公子,或者該說,他背後的太子,恐怕才是整個越國最難解決之人。
她如今處處受到監視,隻怕輕舉妄動,反而誤了大事。如果終究無法,她隻有等圍攻之日,想辦法借口探查,再去向義父傳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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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雎離開之後,舒泠也慢慢往回走,心中卻不由得躊躇。聽關雎話中之意,她仍站在赤月組織而非飛春閣一方,但舒泠卻不知道她應該如何做。她早已離開赤月組織,答應留在織鳳樓,可是,義父救命之恩,她真的可以就此拋至腦後嗎?
那些懲罰,都是因她沒能完成任務才要承受,不是任何人的錯。赤月組織將她養大,予她刀法,即使她已經無法回去,念及往日恩情,也不該將赤月組織視作敵人吧。
舒泠心事重重,不知不覺已走回院落。沈幹夕不在院內,她想了想,向趙修偃的住處走去。
才走到屋子附近,她就聽見了趙修偃的聲音。
“你說什麽?”他的語氣甚為不可思議,“你不打算告訴她?”
“是,疏華,我希望你也能幫我隱瞞。”接著是沈幹夕溫和的聲音。
“你……為什麽?”趙修偃頓了頓,“你難道,打算瞞一輩子?”
“有何不可?”沈幹夕將信折好,收入懷中,“事情已過去十餘年,恐怕除了你,沒有人能查到,瞞一輩子並非難事。她雖然已離開赤月組織,可畢竟是在蒼目山長大,又生活了十幾年,如果知道……她心裏,一定會難過吧。”
趙修偃看著沈幹夕,目光複雜難明:“我竟不知,你是如此善良仁慈之人。”
“說什麽呢,莫非你一直覺得我是惡人?”沈幹夕眉尖輕挑,笑起來,“你不妨想一想由儀,就能明白了。”
“你這……”趙修偃剛想發作,忽然眸色一頓,眼風向門口掃去,“誰在外麵?”
他起身快步走到門口,猛地將門打開,看見台階下站立之人,神色不由得一硬。
“你來做什麽?”他聲線微冷。
“她自然是來找我的。”舒泠還沒說話,沈幹夕就搖著扇子走了出來。
“你……”趙修偃回頭看了看沈幹夕,無奈地搖頭,“好好好,那我不打擾你們,反正該說的,我都說完了,你趕緊走吧。”
“我說的話,你有時間也好好考慮一下。”沈幹夕臨走前不忘了笑眯眯地叮囑。
“你事情管得還挺寬。”趙修偃拋給沈幹夕一個白眼,“以後再說吧。”
說完,他又看了舒泠一眼,回到屋內,將門關上了。
門外腳步聲漸漸遠去,屋內趙修偃卻始終背對房門,一動未動。
他的視線微微抬起,望著一個方向。雖然什麽都看不到,他卻似乎能隱隱感覺到由儀的氣息。
也許真的,到了他必須麵對的時候了。
長久以來,他故意不去看,假裝不曾在乎任何人。可是似乎,他就要藏不住,也要無法騙過自己了。
他隻是不想再為任何人傷心了。趙修偃歎了口氣,終於將目光垂下。母妃走了,妹妹走了,父親和兄弟,從未將他當做親人。
他隻是……不想再為任何人傷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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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幹夕和舒泠一道離開院子,沈幹夕似乎心情不錯,搖著玉扇,雙眼綴滿了陽光:“你有事找我?你餓了?咱們去廚房拿點吃的吧?”
舒泠神色微頓:“你和容公子……”卻沒有繼續說下去。
“嗯?我和疏華怎麽了?”
“沒什麽。”舒泠的聲音又平淡下來,“就去廚房吧。”
她直覺斷定,他們剛才談論的內容,與她有關,也與赤月組織有關,而沈幹夕不打算告訴她。她雖然一向淡漠,然而事關己身,再加上關雎的出現,令她不得不打點起十二分小心。但她此時貿然詢問,恐怕會引起沈幹夕警覺,還是等到入夜,再悄悄查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