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王府裏照例擺晚膳的時辰,墨無痕還在書房裏的軟塌上躺著。

外邊的風越來越大,樹葉發出嘩嘩的聲音,如濤聲般起伏,漸漸又有了淅淅瀝瀝的雨聲,涼風夾著一陣陣的潮氣從窗外襲來。

夏季雨水多,說來就來,全不顧各人的心情。

連日的陰天已經讓墨無痕身上疼痛難忍,即使終日歪在軟塌上,也仍然感覺一陣陣的心慌。這時下起雨來,濕氣更盛。墨無痕身上好像有很多把小鋸在挫,一陣緊過一陣,幾乎要把人切碎。

不過一刻功夫,額頭已經滲出一層冷汗。

頭昏眼花的,墨無痕丟開手裏的書本。從枕邊摸出一個翠綠的小玉瓶,擰開瓶蓋,倒出一把薑黃色的藥丸,一起送進嘴裏。

一陣辛辣由舌根直搗心口,冰片的味道凍得墨無痕連打幾個冷戰。閉上眼忍過一陣藥力,這才感覺胸口漸漸鬆了下來。

再睜開眼,隻見房門簾子一動,一個負責傳話的小丫頭閃身走了進來。

來人來到墨無痕麵前,行個萬福:“稟先生,世子大人和墨將軍都回府了,已經在廳裏擺了飯,王爺請您到前院一齊用膳。現在飯菜都備好了,隻等您過去。”

墨無痕聽是鴻銳和青兒回來了,心裏一喜。然而鳳目開合,想了想,又躺下去了。“先讓他們用吧,我這裏還有事。對了,前些天有人送過來的虎尾,不是讓膳房今天做了黑椒熗虎尾麽?再配上鴨血湯給世子他們端過去。記著,等湯溫了再上桌,他們吃飯馬虎,別燙著了。”

丫頭一一記下,轉身出去了。旁邊侍候的下人給墨無痕續上茶。墨無痕揮揮手,讓他們都退下。

正閉目養神,就聽見外邊風雨聲中,青兒的呼喚遠遠傳來。墨無痕狹長的鳳目微微睜開,還沒有動,墨玉青已經裹著風雨衝進了屋裏。“爹,你怎麽了?”

外麵雨正下得急,他盡管跑得快,但也弄了一身的濕。濕漉漉的頭發貼在臉頰上,越發顯得黑黑的大眼睛水汪汪的。小獸一樣驚慌。

墨玉青跪在榻邊,墨無痕伸手摸摸墨玉青的臉,“別亂想,你爹好著呢!”

墨無痕知道,青兒從小就很怕自己生病。這幾年更是,隻要自己身體一不好,他就緊張得不行。

墨無痕心裏很清楚,甚至比墨玉青還要清楚:喪父之痛,對於一個不到二十的嬌生慣養的孩子來說,意味著什麽。

墨無痕何嚐不怕那樣的情景出現?!所以這些年一直在努力尋找失散的家人,也是為了自己大去之後,青兒可以不必舉目無親。

墨玉青從最初的慌張中清醒過來。趴在塌邊小狗一樣看著墨無痕,任墨無痕的手掌在自己頭上輕撫。“爹爹,你哪裏痛啊?我去給你請大夫。……”

“我哪兒都不痛!”墨無痕用手指抹下墨玉青臉頰上的水滴,不知道是雨水還是汗水,一道道的往下流。

鴻銳這時也跟了進來,拿過幹淨布巾親手給墨玉青擦頭上的水。“我看還是請大夫看看吧。聽下人說,您這幾天一直不好?”在墨無痕病發時照顧青兒,是鴻銳從小到大幹熟了的事。

丹鳳眼桃了起來,似笑非笑看看鴻銳,“鴻銳,聖旨都下了,你該叫我什麽啊?”鴻銳長大之後一直都很回避對墨無痕的稱呼。經常是什麽都不叫,但語氣一直都很尊重。

鴻銳神色一頓,略一思索,恍然大悟,趕緊抱拳拱手向墨無痕躬身施禮,端端正正一揖到地。“鴻銳拜見爹爹!”

墨無痕展眉舒目,笑得如窗外的雨中芭蕉,柔和清晰的五官顯得格外靈秀。

墨玉青有些茫然,抬起頭來,看看這個,再看看那個,忽然眉頭一擰,滿臉怒意:“這是我爹,不許你叫!”

鴻銳一臉錯愕,看著小霸王一樣的墨玉青不知道該怎麽回答。墨無痕“噗嗤”一聲笑了出來。“鴻銳,青兒怕你要跟他搶爹呢。”

墨玉青又羞又惱,噘著嘴不依不饒地嘟囔:“就是我爹,就是我爹。不許鴻銳叫!”

鴻銳有些哭笑不得,叫了兩聲青兒,墨玉青都不理。

鴻銳知道,青兒小的時候喜歡自己的父親,長大了就很霸他自己的爹。不僅不願意父親接近他爹,也不喜歡自己接近他爹。可是眼下自己和他的關係都定下了,不叫爹就不對了。

鴻銳撲上去抱住墨玉青的肩頭假裝可憐,“青兒,好青兒,咱們都是一家人了,你就讓我叫吧,我把我爹也許你叫還不行嗎?”

“我才不要你爹呢,那麽凶!”墨玉青有些害羞,長睫毛使勁扇著,賭氣的樣子可愛得不行。

鴻銳用頭去抵墨玉青的頭,一邊蹭著一邊笑著央告。“要吧要吧,青兒,我爹還幫你遞過折子呢!……”

墨無痕已經笑得縮成了一團,歪倒在靠枕裏上氣不接下氣。

臉色比鍋底還黑的慶王爺就在這時走進了房門。正看見這裏一派嬉笑熱鬧的情景。不覺臉上更黑了些。

剛才在飯廳裏,一聽說墨無痕有事不來一起用膳。墨玉青跳起來就往外衝,一句話不說,風一樣的跑進了雨裏。

鴻銳好歹是自己的兒子,可是也沒心思吃飯,把飯碗看了又看。最後告訴自己也要過來看看,一溜煙也沒了影。留下自己一個人清鍋冷灶的看著一大桌子飯菜,哪還有吃飯的心情。

想過來看看這裏怎麽個愁眉不展心事重重期期艾艾的可憐勁。誰知道這裏倒是一片笑逐顏開鳥語花香。

原來隻有自己是個不討人喜歡的,人家都活得快活自在。可憐自己這些日子忙得頭破血流到頭來卻還沒人念自己的好,一個個都跟躲瘟神一樣躲著自己。怎能不讓人恨得牙根癢癢。

慶王爺踱著方步走到窗前,自己找個椅子坐下來。看看塌上的墨無痕,和地上鬧成一團的兩個小的。有些悻悻的,沒有說話。

“青兒,去,跟鴻銳吃飯去。今兒晚上有你愛吃的黑椒熗虎尾,你多吃點。”墨無痕給鴻銳使了個眼色,鴻銳拉著墨玉青走了出去。

屋裏隻剩下兩個人,

墨無痕縮在塌上看著軟枕上的花紋,慶王爺凝視著墨無痕,兩個人都沒有說話。

窗外,雨打梧桐,沙沙聲格外清晰。

“這下,你可滿意了?”還是慶王爺先開了口,語氣裏還有些沒有遣散的怨氣。

墨無痕不語,唇角勾起,嫣然一笑,丹鳳眼裏寶光流轉。

一翻身從塌上下了地,也不穿鞋,光腳踏過梨木地板,來到慶王爺麵前。

隻這兩步路,就似乎讓房間裏所有的空氣都舞動了起來。

白皙的腳骨踏過深色的地麵。薄薄的淺色絲綢衣褲隨著腳步飄飄**起,衣擺翻飛,仿佛乘風而來的遊仙,舉手投足間盡灑華貴清峻。一如仙鶴的羽翼在麵前展開。

仙風掃過,就連慶王爺也有些失神。

墨無痕趁慶王爺呆坐之際,勾住慶王爺的脖子,一扭身,坐進了慶王爺的懷裏。“我當然滿意了。鴻銳又能幹又善良,我家青兒跟著他,將來有了依靠,不愁吃不愁穿。我死了,能有個放心的人照顧青兒,我在九泉之下也就瞑目了!”墨無痕依偎進慶王爺的懷裏,一派病中托孤的淒婉哀涼。

慶王爺的眉頭不由皺了起來,明知道墨無痕說這些是故意要氣自己的,可是聽他這麽說,還是有些不是滋味。

墨無痕身體不好,病情時好時壞。發作得厲害的時候,幾乎就要撒手去了。

心裏有所顧忌,就更不愛聽墨無痕說什麽死啊活的。平日都不許他說,好像他一說就是真的,沒準兒明天就要走了似的。今天聽他又說起這話,慶王爺不由有些惱火,繃緊了臉,輕叱墨無痕,“別胡說,什麽死啊活的。你不禍害人,閻王爺不會找你去的!”雖是斥責的話,卻也把真心表露無遺。

墨無痕看慶王爺是真的顧忌自己的身體,心裏偷偷的高興,丹鳳眼裏轉過萬千柔情,拍拍慶王爺的胸口,感恩戴德地稱頌:“說來說去,還是你疼我啊!”

慶王爺不為所動,這些年上墨無痕的當上得夠多了,聽話風也聽熟了。見墨無痕這麽說,就知道他狐狸尾巴又在搖了。

但到底是禁不住他這份魅力十足的**,慶王爺鼻子裏哼了一聲,麵上雖不買賬,心裏還是先軟了三分。

墨無痕故意低頭貼上慶王爺的臉頰,似嗔還怨地逗弄他,“今天舍得來看我了?” 因為折子的事,這幾天慶王爺都氣著,不肯進西院一步,每天晚上隻自己睡在書房裏。

墨無痕知道自己理虧,也不吵也不鬧,每天乖乖縮在畫室裏,靜等著慶王爺消氣。這不,到底還是來了。

慶王爺看看坐在自己懷裏的墨無痕,麵色變了幾變。本來想義正詞嚴地教訓他,結果被他這麽一撒嬌一耍賴給推擋得沒了氣氛,讓人發作不得。

慶王爺咬咬牙,咽下了一肚子的話,可恨這個人吃透了自己。

墨無痕丹鳳眼一瞟,就把慶王爺的心思看了個透。適時靠上慶王爺的耳畔,放軟了身子輕聲說:“渾身疼死了,你也不管我!”

這話正說到慶王爺的刀尖上,遞了話柄給慶王爺出氣。

慶王爺果然沒好氣的重重“嗯”了一聲,算是回答。手裏攬住了墨無痕的腰,嘴裏譏諷道:“你若是肯少用點心眼,身子也早就好了!” 仔細看看墨無痕有些蒼白的臉。無奈中又有些心痛,隻怕這幾天他也不好過。

終於弄得慶王爺肯開口說話了,墨無痕的心徹底放進了肚子裏。

把白皙的雙腳蹺在椅子扶手上,把玩著慶王爺的頭發,墨無痕似乎頗有委屈地說:“我這也是成全你兒子啊,鴻銳可是親自來找我,說他想要我家青兒的。”

慶王爺最受不了墨無痕這張氣死人不償命的嘴,一把拉開墨無痕的手,虎目圓睜,瞪著墨無痕恨恨地說:“為我兒子?讓皇上把堂堂王爺許給你墨家就是為他好?”

墨無痕不吭聲了。

“是你提醒鴻銳大了,讓我給他招親的,也是你提醒我鴻銳心裏有人了,別亂點鴛鴦的,還是你,編排了這麽一出好戲。讓我那傻兒子乖乖進了你家門還高興得忙前撲後幫你收拾!……你就是這麽對我的?!”麵對罪魁禍首,慶王爺終於把胸口憋悶多時的怨氣發泄出來了。

墨無痕忍住笑,丹鳳眼轉啊轉,努力扮演一臉的無辜。“沒有啊,他們倆從小就互相喜歡,誰進誰的門還不都是一樣!”

慶王爺臉都綠了,冷著臉看墨無痕。“這種事能兒戲麽,就算是他們從小一起玩大,感情深厚想在一起,也不能這麽明目張膽昭告天下啊!”慶王爺氣的是墨無痕。

墨無痕笑了出來。抱住慶王爺的肩頭耍賴,“怎麽不行啊,你當年還說過要發貼子娶我呢!”

“當年那是……”慶王爺卡在那裏說不下去了。

“當年怎麽樣?”墨無痕假裝無知,一派純良地循聲追問。

當年的事說不得,說下去自己肯定輸得更慘。慶王爺明白這個道理,恨恨哼了一聲,不再跟墨無痕強辯。手上一用力,托起墨無痕,三兩步走到塌邊,把墨無痕往軟塌裏一扔,扭頭就走。

本來是來興師問罪的,結果卻差點被人家問了罪。慶王爺铩羽而歸,心裏憤憤不平,出門的時候,狠狠地摔上門扇,“哐當”一聲,震得窗戶紙瑟瑟發抖。

看著負氣出走的慶王爺,墨無痕從軟塌裏直起身子,漸漸收斂了笑意。若不是為了青兒,自己怎麽會提起當年的事。

鴻銳從小喜歡青兒,長大了更粘青兒。他對青兒的心思有目共睹,連自己都覺得感動。

青兒雖不說喜歡鴻銳,卻也事事依賴鴻銳,對他言聽計從,根本離不開他。鴻銳招親的時候,青兒煩惱得食不知味坐立不安。而青兒出了事,鴻銳更是方寸大亂。

青兒之前看不清自己的心意,不承認自己喜歡鴻銳,那也是因為拐不過自己和慶王爺這道彎,更何況慶王父子皇親國戚,地位尊貴無雙。青兒丟不起這個臉,便不肯讓鴻銳靠近。惹得鴻銳也是苦惱又困惑。

就是為了讓青兒早些放下顧慮,認清自己的感情。所以自己才在青兒的府裏住了那麽久,把心裏的事都告訴了他。

彈琴間隙,細細問清了青兒的苦惱,為他解答諸多疑問,領他設身處地分析別人的心思。直到最後,青兒怕鴻銳變卦似的央告自己一定要想辦法圈住鴻銳。

哪個父親不願意完成兒子的心願呢?

設計來訪的慶王爺,誘他跟自己去沐浴,在**一遍遍索取。纏住他不讓下床,再暗示伺候的下人裝傻充愣耽誤時間。讓早有準備的青兒等在大門口在慶王爺急得不行的時候遞上早準備好的奏折,……終於演了這出奉旨同居的好戲。讓青兒名正言順的擁有了鴻銳。

青兒滿意了,自己就高興。雖然鴻銳吃點虧,可也沒什麽,他是什麽身份地位?誰敢說他的半句閑話!

整件事看下來,也隻是有些對不起自己的這個枕邊人。讓他在全不知情的情況下,被自己算計得暈頭轉向狼狽不堪。又要抵擋太後國舅的攻擊,又要給同族解釋緣由。又要規勸發了瘋的皇帝,又要挽回皇族的顏麵,……真不知道他是怎麽說的,怎麽做的。那些人可沒有一個是省油的燈。

墨無痕抱著軟枕靠在塌上,看看空****的大門。

外麵的雨不知道什麽時候停了,有涼爽的微風從敞開的大門吹進屋裏。十分舒爽。

好在他能幹,這些事都被他擺平了。

墨無痕放下抱枕,扭身穿鞋下地。事已至此,他不高興也沒有辦法!過兩天想通了也就氣消了。到時候讓青兒多叫他兩聲爹,看他高興不高興。

一天沒動窩,下地的時候有些頭重腳輕。身上又開始痛,墨無痕想著還是要先去泡個澡再用膳。隨手抓過外衣披在肩上,抬腳就往外走。

才走了兩步,還沒到門口,突然眼前一朵黑雲襲來。四周的景物迅速消失在黑暗中。墨無痕甚至來不及喊聲“來人”,就一頭栽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