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0第一百五十回
仙道聖者靜了很久,最後才對謝遙道:“去請黃泉上山吧。”
謝遙不知他為何又改變了主意,但是隱約覺得和神宮關係不小,他恭敬地告退,然後將候於界門外的雲青帶了上來。
通天神脈上的茫茫霧靄似乎又濃厚了些,雲青走上來的時候連站在影壁前的仙道聖者都看不怎麽清楚了,不過他是孩童之身這點倒是不會錯。修道者在生前大多會保持著春秋鼎盛的樣子,一般青年與中年最為多見,也有女修偏好少女模樣,但孩童和老者卻實在少有。雲青自己幾乎不曾長大過,可她還有個處於正常年齡的阿芒。
看見仙道聖者的一瞬間她就感覺有些怪異。她所見過的聖者中,妖道聖者因為身體虛弱,所以看上去要年邁些,而鬼道聖者大概是保持著死前的樣子,所以是老者模樣。剩下的魔道聖者、佛道聖者還有人道聖者都是青年人,唯獨仙道聖者有些特殊。一氣化三清,三清中玉清是個婀娜窈窕的女子,可太清本尊卻是個男孩兒,也不知剩下那位上清是什麽樣子。
雲青心裏覺得仙道聖者恐怕口味奇特。
“本座之所以維持此身是因為傷勢未複。”仙道聖者淡淡地說道,這聲音也與雲青想象中的不同,比起其他太上道修者,他聽起來太溫柔了。
看來仙道聖者也是個能識人心的,雲青立刻放空腦海,也不亂想了。
“多謝聖者大人。”她謝的是仙道聖者此番接見,基本上他見了雲青就是能回答她問題的意思了。
雲青識趣地不去問他傷情,這種事情知道得多了並無好處,畢竟她比這群立於巔峰的修行者還差得太多。
仙道聖者也沒想和她講這些亂七八糟的,他一下一下地叩著影壁,聲音回**在霧靄中分外空淨:“不必,本座尋你自有原因。”
雲青明白他這是要談代價了,但也隻能應道:“不知聖者大人有何指點?”
影壁中的男孩兒閉著眼,神色安然,如同一張朦朧的畫,他對雲青道:“本座能知你心中所想,你也不必行什麽虛禮,有事說事。”
仙道聖者講得越是無所謂,雲青心裏就越沒底。如果他直接提要求,雲青反倒能根據這要求選些合適地角度來切入這個問題,可他什麽都不說,雲青自然也就無從判斷他的底線。他與魔道聖者之間已經換過子,應該是不能隨便對雲青下手了,可雲青對聖者之間的棋路還不太清楚,如果這次她問太多又拿不出東西平衡,說不定仙道聖者就會伺機將她留下。
“聖者大人既知我心中所想,不知可否為我解此疑障?”雲青與仙道聖者說的每一句話都是深思熟慮,不敢出半分差錯,她一下又把問題推給仙道聖者,看看他能答些什麽。
“你心中所疑太多。”仙道聖者答得也是滴水不漏,他不動聲色地又把問題扔回去,“你想讓本座從何說起?”
這下雲青沒辦法了,再兜兜轉轉估計仙道聖者也不會多愉快,她隻得將此行的首要問題說了出來:“晚輩受一命雙生所擾久矣,不知聖者大人能否指一條明路?”
“坐下細談。”
仙道聖者點點頭,然後退回影壁內部,長長的道袍拖曳在地卻不發出一點聲音。他盤膝而坐,在雲青和他之間立起一座隔絕天地的大陣,這陣型極小,僅容下兩人,但構造卻繁複精密。雲青記得靈飛子就曾以一座太極八卦陣將她克製住,顯然神隱門也是長於陣法的,更勿論眼前這個神隱之首了。她不知道當初靈飛子鐫刻於神魂的大陣也是仙道聖者的手筆。
雲青壓力一下就大了,她在影壁前席地而坐,盡量平心靜氣,摒除雜念。
這座陣法能將兩人精氣神相連,是修行者中慣用的傳道之陣,師長可以借陣法將道藏真意直接展示給弟子,同時很準確地觀察弟子對它的領悟。傳道之陣很難布置,一般都被固定在傳法殿中,當然這對於仙道聖者而言也不過是彈指一揮的事情。
雲青用著這個為她一人而建的大陣,心中如臨大敵,仙道聖者儼然就是要與她論道的架勢啊……
“你為何會受一命雙生所擾?”仙道聖者的聲音回**於陣中,一次次叩擊神魂,有種振聾發聵之感。
雲青覺得很難回答,想了會兒才道:“雙生之人疑有神智。”
“你知道一命雙生到底是什麽嗎?”仙道聖者嗤笑一聲,然後反問道。
雲青點點頭:“原本是一個人,後來因為某些原因而產生了兩個完全不同的個體。”
“隻有一個人。”仙道聖者強調了一下她的話,“既然隻有一個人,那你還怕什麽?”
雲青啞然,自然是怕阿芒產生神智之後就會將她反製住啊。仙道聖者的意思她也明白,既然自始至終都隻有雲青這麽一個人,那麽她當然不用害怕,反正阿芒也是她,控製了就控製了,與現在也沒有區別。但是對於雲青來說這裏麵區別簡直太大了,她希望自己作為一個獨立的個體存在,而不是某個部分。
“一看你就是個隻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的,天書沒你想象中的那麽好用,一旦用它看見了表層的真相,你就不會再往下深思問題的根源所在。一命雙生遠比你理解的要複雜。”
仙道聖者似乎能清楚地知道她在想什麽,也不知是因為他本來就看得清人心所思還是這座大陣的反饋。
“還請聖者大人細說。”雲青現在根本藏不住心思,她隻能控製自己不去亂想。仙道聖者門下十子皆為當世少見的英才,可見他也是個善為人師的,不過雲青到底不是仙門弟子,這麽麵對他除了壓力特大之外就沒有別的感想了。
“你想過一命雙生是如何產生的嗎?天底下這麽多人都一條命一個身子,怎麽唯獨你就會這樣?還有,為何你與阿芒是一命雙生,而不是與這世間的其他人?”
雲青答不上來,隻得沉默。
仙道聖者睜眼一瞥,然後又閉上,他一點點同雲青解釋道:“先說一命雙生是怎麽產生的。你說‘一命雙生’原本是一個人,後來產生兩個完全不同的個體,這是因為加持在這個人身上的氣運實在太大,天道為平衡世間氣運,隻得再弄出一個人用以平衡。”
雲青覺得與自己情況相符,但還是不太對:“那不是有兩個人嗎?”
仙道聖者點頭:“兩個人不錯,且兩個都是氣運所鍾之人,不過死了一個就隻剩一個了。”
“啊?”雲青覺得仙道聖者的回答堪稱簡單粗暴,細想之下卻分外心驚。氣運所鍾者中也有早夭之輩,並不是說有氣運加身就不用死了,如果一開始有一個,天道又弄出來一個,後來死了一個,這還是剩下一個人,剩下的人與一命雙生也沒什麽關係啊……
雲青有點算不清楚了,她抬頭問道:“然後呢?”
仙道聖者沒答,而是冷笑一聲:“聖天香沒教過你在聖者麵前怎麽說話嗎?裸足紋身之事本座忍很久了,再敢這麽出現在仙道的地方本座就把你扔下山去。”
前一條雲青是知錯了,可後麵的話她怎麽聽怎麽不順耳,這還是她第一次因為打扮被訓斥……仙道聖者管得也太寬了吧,難道他家弟子出門穿什麽都要他先過目嗎?謝遙腦門上這麽大的青帝印,他難道還把謝遙扔下去過?到時候仙魔之戰都不用魔道聖者出手了,直接讓花天欲魔宗弟子打前陣就能惡心死他。
雲青想法一閃而逝,不過還是被仙道聖者捕捉到了,他口氣越發不善:“剛剛講到死了一個……”
雲青尷尬地點頭,把手攏進袖子,遮住那上麵猙獰古樸的大日黑天輪:“咳,對,死了一個……”
“天道也做不到無中生有,所以它弄出來的那個人要麽是本來就存在的,直接把氣運分了過去,要麽就是從原來的人身上分割出來的。你的情況屬於前者。”仙道聖者一口氣說完,“這也能解釋為什麽阿芒身上會有句芒神力。他原本就是神,後來神道失了道統,神明隕落,你們之間又是氣運相連,所以直接接管了他的身子,算你白撿個大便宜。”
“所以本座才說你不必擔心他產生神智,因為神道已經沒了,世界上不會再有神了。”
這個說法不能完全說服雲青,仙道聖者肯定還有所保留,最多是給她找到個心理安慰。她忍了忍,終於還是忍不住了,直接問道:“還道於天,假如句芒死了,他的氣運和道不是都應該上還於天道嗎?為何還會留在我這裏?”
“這就是另一個問題了,你要本座解你一命雙生之擾,現在本座告訴你了,本無所擾,隻是你想太多,徒增煩愁罷了。”仙道聖者平靜地說道,雲青真想衝進去打他一頓。
“還有什麽要說的嗎?”仙道聖者壓迫感十足地問道。
雲青少有這種完全被壓製的時候,可是對方是個和她關係算不上好的聖者,所以隻能默默承受。
“……沒了。”她正打算起身告退,可是陣中突然傳來一股難以形容的龐大力量,無法躲閃,無法反抗,直接將她按在原處。這是道,並非術或者法,而這方天地間能直接禦道的,僅有聖者。原以為魔道聖者已經是行事不拘常理的典型,沒想到還有個這麽不講道理的仙道聖者,他居然一聲不吭就對雲青下手了。
“那就回答本座幾個問題。”仙道聖者突然起身,四周霧靄一掃而空,整個影壁前的石台上都染上了不可動搖的偉力。
“請說。”雲青深吸一口氣,靜坐原地,任他逼近。
“你為何求道?”仙道聖者所言如同洪鍾作響,一下下砸在雲青心口。
雲青脊梁筆挺,漠然道:“意指青雲。”
“你所求的是何道?”仙道聖者的聲音通過大陣直接傳入神魂,奪攝心魄。
雲青難以喘息,她沉聲道:“閻魔之道。”
“哦……”仙道聖者意味深長地歎道,“那你可知何為得道?”
雲青這時候已經被反複回**的聲音震得有些暈乎了,她凝神屏息,大聲道:“亙古長存,不滅不朽。”
“錯了。”仙道聖者的聲音聽起來分外柔和,但雲青心中的危機感也瞬間上升到了極致,“你是知道的,世間沒有什麽東西能夠不朽不滅,就連天道也不能。所謂得道,不過是所問之事得到解答,心中疑障盡去,不過是所堅持的事情,得以踐行,心中無悔亦無愧。天地之大,我們所求的如此之繁雜,每個人心中所求之道都是不一樣的,所得的道也是不一樣的,所謂得道,從來都與不朽無關。”
雲青一瞬間感覺心中有空洞在蔓延,整個人都處於無所依托的狀態,仙道聖者正在以他的說辭亂她的道心。
可是這還沒有結束。
“鄭真真死在你麵前的時候,她是得道了的。醫者仁心,舍生取義,她做到了,無悔亦無惑,所以得道。那些鎮守九鳴城的人族將領,他們從未修行,可是他們能明此心,踐此道,為此心而亡者亦可說是得道。”
“多少人浮沉人世猶如蜉蝣,朝生而暮亡,但他們也可作得道之輩。朝聞道,夕可死也,黃泉,你可明白?”
雲青臉色一變,仙道聖者想要殺她!
若是不明白,那麽道心將亂,前路已斷;若是明白,那就是仙道聖者所說的“朝聞道”,聖者一言一語均含莫大因果,可謂是一言變道,一字改朝。如果她順從仙道聖者所言的“夕可死也”,那麽下一刻她就會在這種因果之下慷慨赴死。
究竟該如何作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