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一回
仙道聖者提出的問題對於現在的雲青而言實在尖銳,她所接觸過的幾個道統中從未有哪一個提出過“得道從來都與不朽無關”這種驚世駭俗的言論。****就算雲青對這番話完全不認同,她也找不到什麽強有力的證明來駁倒仙道聖者。
她隻能坐著安靜回想。
人道從來都是“未知生,焉知死”的態度,據雲青所知,履天壇的修行中從不論死。他們講究大仁聖德,人道有先聖曾言“盡幽明上下而自我治之,又焉得舍生之理而不盡,暇問鬼道乎”。這話的意思就是天地大道如此繁多,修者欲窮其理不知需要多麽漫長的時光,活著還不夠,哪裏有空去管死後的鬼道之事?
雲青覺得這幾句話勉強能用得上。
“天地之道浩渺無垠,以死所踐是其中之一,而黃泉欲上窺於天,奪一線生機,聖者大人不該以此強令我行此道。”
雲青沒法回答,論境界她和聖者相比根本就是雲泥之別,她隻能潦草地從記憶裏找了些話應對,試圖回避仙道聖者的問題。
但是她顯然低估了仙道聖者想要弄死她的決心,他將手貼在影壁之上,低笑道:“你尚在求索之中,不知何為道,亦不知何為得道。爭得生機千百年又如何,到頭來所獲的也不過是比那些凡人漫長無數倍的迷茫罷了。待你開悟,明白了道為何物,心中再無渴念,再無疑障,那麽活在這方已被理解透徹的世界對你而言還有什麽意義?本座不令你強行此道,隻問你道心可否承受證道之沉重,凋亡之自在。”
對於生者而言,明明凋亡才是沉重,證道才是自在,可在仙道生者言論之中兩者竟然完全反了過來。
雲青皺眉,她完全是被境界所壓製,但也不能束手就擒:“那聖者大人為何活著?”
仙道聖者似乎早料得她有此一問,頗為輕鬆地答道:“自然是因為沒有誰能殺本座。”
雲青這下是真沒話說了,對方不要臉的程度在聖者中簡直前所未見。剛剛是借言談中體現的聖者境界來壓製她,現在就直接拿實力說話了。是這樣沒錯,“朝聞道,夕可死”的疑問能逼死聖者境界之下的雲青,但她卻沒法以此逼迫一個本身就已經不死不滅的聖者。
她沉默良久,這才不死心地道:“聖者大人得證聖位之前就沒想過這種事嗎?”
仙道聖者肯定沒想過,要是這麽想了,他在得道之時就該去死,怎麽會有空留在這裏刁難她。
仙道聖者頗為溫和地道:“沒有,若是想過說不定就不會成現在的樣子了。黃泉,本座知你何意,你欲以‘聖者得道而長生’來駁本座‘得道即可亡矣’之言,但是誰告訴過你聖者所走的路就是對的呢?”
雲青覺得仙道聖者在短短的接見中每一個字都帶著顛覆性的含義,她甚至沒來得及回味他前一句話,就直接被他後麵那句給擊中了。
“說不定,吾等聖者也不過是走錯路的人罷了,這條錯路還一直延續了幾十年之久呢……?”他的聲音穿過影壁,清晰而平靜,語氣淡得聽不出半分起伏。
這麽幾句論道之言裏,仙道聖者先把所有修行者認為是顛撲不破的“長生”拉低為“永久的迷茫困苦”,然後又把那些處於修道者巔峰的聖者們稱為是“走錯路的人”……雲青在這一刻都不由懷疑起是不是除了成聖位之外還有什麽其他的出路,可她馬上就心中一凜,現在不是考慮他的話對不對的時候,她應該先想辦法從這番永遠無解的論道中脫身。
“我未證聖位,自然不知這條路是對是錯……”雲青覺得自己不能被他繞進去,於是立刻想辦法扯開話題。
但是仙道聖者快狠準地打斷了她:“本座已證得聖位,現在本座告訴你,它是錯的。”
雲青又卡住了,和仙道聖者的論道是她目前為止經曆過的所有對話中最難受的。魔道聖者雖然心思難測,但好歹是魔道自家長輩,在修行上自然從不為難什麽。而人道聖者與魔道聖者似乎有什麽約定,所以也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更不會插手她修行的事情。佛道聖者未得道時就與她有過一段緣法,還被她叫過兩年師兄,所以耳根子也軟些,少有刁難。
眼前這家夥根本就是從頭到尾一直在用自己的境界壓製雲青,直接越過魔道師長就開始指點她修行,以大欺小這種事情幹得不知道有多順溜。雲青算是明白了,雖然聖者不能直接對未成聖位的小輩下手,但隨隨便便幾句話也是能把人逼瘋的,前提是他要像仙道聖者這樣拉得下臉。
雲青深吸一口氣,一邊細細思索一邊開始回答:“我還是不能確定,對於我而言,沒有走過的路都不能下定論。不過聖者大人所言的‘得道即可亡矣’,請恕黃泉直言,漏洞頗大。”
仙道聖者不言,似乎默許她說下去。
雲青的思路也漸漸清晰起來:“修道修道,修行者所求並不僅僅是解惑答疑,而是從神魂到肉身的完備。聖者大人所言多有偏頗,以死踐道,精神長存,但形體已滅,這是算不得得道的。十年前我有幸在天一閣中窺得《兩教辯》,雖非仙道所著,但其中有些幾言頗得我心。”
這時候仙道聖者也不再打斷她,反而以陣相助,陣中回**的聲音如同飛瀑般傾瀉而出,有種酣暢淋漓的意味。
雲青越說越是順暢,她將心中所想一一道來:“書中曾提到,道者之言,養此神,煉此軀,惟求長生久視。我想聖者大人是有意將‘長生久視’與‘永生’加以混淆,以此來亂我道心。永生者自然不可能存在,但長生久視者卻正是我等修者所求。修行者通過修煉,從而獲取悠長的壽命,肉身長存,精神不滅,這才是長生久視之道。”
“生死兩立,於我等生者而言,死是絕對的惡,至人、完人應當能夠避免死亡,若是為求道而死,那隻能說明尚未得道。”
“如此,聖者大人所言可破。”
仙道聖者將大陣撤去,揮袖離開影壁邊緣,他淡淡地道:“該懂的都懂了,你回去吧。”
雲青朝他深深鞠躬,拱手而禮:“多謝聖者大人不計前嫌,指點迷津。”
“本座並未指點你一個字。”仙道聖者背著手,立於影壁中顯得不怎麽真實。
雲青仍未直起身子,她平靜而誠摯地謝道:“多謝聖者大人叩問,黃泉之前多有得罪,靈飛子一事我如今亦是悔之甚矣。”
“嗯。”仙道聖者還是那副不冷不熱的樣子,“聖天香讓你來這裏的意思你也明白了,所求之事也得到了解答,所問之道你自己也已經想出來了,那就走吧。”
“那麽黃泉就此告辭了。”這時候的雲青已經學會了如何謙卑地對待天道和那些聞道先於她的人。隻有將姿態放得更低,才能從中汲取更多,最終才會比一切都強大。
仙道聖者一共問了三個問題,“為何求道”、“所求何道”、“何謂得道”。
這三個問題是每一名修道者都必須麵對的,乃是修行之基,道途之始。雲青心性修為從來都不差,前麵兩個問題她現在都已經頗為明確了,也就是“意指青雲”和“閻魔之道”。唯獨後麵那個,隻有當一個修行者明確了“得道”的標準之後才能朝著這個方向努力,雲青在這件事上顯然是認識有些不清楚的。
她知道她為何修道,要修何道,卻唯獨不知道要怎麽得道,所以才會出現心障。她知道宏偉無比的目標,但是看不清要如何抵達它,這時候就會感覺到自己的弱小,從而有了不安,有了迷茫,有了懷疑,有了種種虛妄而無意義的情緒。說到底,她對阿芒的殺心根源也就在此。
魔道聖者付出宗無神換來的不僅是雲青的性命,還有一個讓她問道於仙的機會。它山之石可以攻玉,也許魔道聖者自己無法指點的東西,可以交由這位仙道聖者來完成。
雲青從通天神脈出來,也沒有跟謝遙道別,直接就從北海往北川大陸飛去,閻魔聖軀的力量已經足以讓她在罡風中橫行無阻。厲風在她耳邊暴躁地咆哮,可她心中卻一片寂靜。
魔道的大挪移陣遍布整個北川大陸,近年還在不斷增多。雲青手裏有極獄罪魔宗宗主親自煉製的玉簡,每一次大挪移陣的變化都會清楚地反應在上麵,她甚至能知道是什麽人在什麽時間使用了大挪移陣。
她在北海之冥潛修十年,也不知外界戰事發展成什麽樣子了,看大挪移陣的數量,無妄魔境多半想對北川大陸動手。但雲青還暫時還顧不上這個,她要做的就是立刻回宗,然後體悟此番所得,嚐試再進一步。
如果仙道聖者所言“聖位有錯”是真的,那麽他們的命運恐怕早已定下,這個時代隻會是屬於雲青這一輩人的。
雲青這麽想著,很快就渡過了碧波**漾的北海,來到了人世蒼茫的北川,這個大陸上的王朝曆經了無數年的風風雨雨,深陷於紅塵紛擾中,也不知還有多少寧日。
春秋代序,寒暑交迭,當渺小的人感受到萬物遷化,而己身正隨之走向衰亡時,便開始嚐試體悟天道,超脫生死。但是能走完這條路的人,實在少之又少,絕大部分修者也不過泯滅於凡塵罷了。
若生機僅有一線,雲青希望抓住它的人是自己。
作者有話要說:這是一段很重要的論道,前麵清虛子和國師的論道也很重要,以後我解釋整個世界的誕生演化,修道者的誕生與演化,都會用到這些內容。
”死即惡”的觀點來自馬克思。韋伯對老子的評價,非我個人觀點。雲青所引用的趙弼《兩教辨》之言有改動,原文意思與我的相反,篡改了一下……呢,之前論道的時候有些素材也是經過了我個人加工的不過被我直接,請不要與中國古代哲學體係混淆。覺得有道理也好,沒道理也好,感興趣就去查原文看看吧。l3l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