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一回
雲青神色微變,閻魔聖軀血肉炸裂,這個龐然如山嶽的巨大魔身一寸寸斷裂,一段段崩毀。
雲青感覺到蘇悼白的劍勢虛影在背後穿梭,幾次都貼近了她,但是又被散落的血肉暴雨阻擋。這清氣與劍勢越發迅猛激烈,可是閻魔聖軀所能阻擋的傷害卻是有限的,尤其是雲青為了維持自身狀態還把“立地成魔”的損耗以萬劫身轉移到它身上,幾乎一轉眼宏偉雄渾的閻魔聖軀就變得虛弱起來。
這麽下去很容易陷入被動。
雲青雙手蔓延出詭秘的魔紋,這紋路與閻魔聖軀臉上那些完全一致,說不出來好看還是不好看,但是看久了就特別暈乎。她手中魔紋密密麻麻,最後竟然將大半手臂都覆蓋了,這紋路有明顯的斷裂之處,似乎並不完整。
後麵蘇悼白已經注意到她在蓄勢,直接就將仙道元氣壓了過去,也沒什麽虛招,貫天徹地的清氣以不可阻擋之勢砸向了不遠處的雲青。
雲青雙手一合,那魔紋的斷裂之處連在一起,魔道真氣貫通一體,閻魔聖軀就跟被抽空了似的,再也沒有半分強悍之氣。
蘇悼白看見大日淨土中衝出一道黑光就知道雲青蓄勢完畢了,他手中萬道清氣立刻在這一刻完全爆發,直接將大日淨土洞穿。昏暗的天色被耀眼的光芒照破,大日淨土中黑色烈陽墜落,海麵沸騰,天空低垂。氣浪翻滾,黑焰熄滅,魔道氣息以大日淨土為中心轟然爆發,與萬道清氣的降臨幾乎發生在同一時間。
蘇悼白感覺有黏稠而冰冷的血雨落下,他身上的道袍一沾這血雨就被灼燒出幾個孔洞,細細的黑煙與他身上的仙道真元一同湮滅。他看著大日淨土崩潰的地方,待所有混亂惡念散去之後,已經空無一人。
“萬仞身啊……”蘇悼白歎了口氣,也沒再追下去。這麽長的時間,仲觀源那老狐狸早已經把該做的都做成了。
雲青感覺口鼻都在溢血,但是根本不敢停下步伐。萬仞身是自毀肉身的遁術,它的速度在所有遁術中不算出眾,但有一點卻讓它躋身頂尖遁法的行列,那就是萬仞身就不受任何陣法或法寶所製。所以蘇悼白明明已經準備好強留她,卻也隻能眼看著她逃開。
方才雲青跟蘇悼白套好話就立刻將閻魔聖軀獻祭,直接遁出千裏之外,等這點血肉消耗幹淨就乘風疾飛往歸靈寺而去。幸好蘇悼白沒有追上來,如果他再移轉乾坤一次,那雲青基本上就沒法逃隻能硬抗了。
這時候西北大雪山已經是深夜了,天邊一鉤彎月,星河燦爛,寒意襲人。明亮的星光照在雪地上,從上空俯視時能看見大片光斑,而大雪山的背麵仍是一片陰翳。
雲青遠遠就看見了歸靈寺自在崖,她從空中落下,快要降到地麵時阿芒從句芒古鏡中出來,正好供她坐在肩上。阿芒伸手扶住雲青的斷腿,將她放得穩穩當當的。
自在崖上隻有一個人。
很多年前雲青也常來這裏向覺鸞求法問道,那時候他穿著寬大而單薄的白色僧袍,眉心點著朱砂,神情沉靜溫和。烈風穿過被白雪覆蓋的枝椏,在他身邊停駐,一身白衣皎然更勝月華。
現在雲青眼前之人卻換上了赤金色袈裟,與覺鸞相似的眉宇間隻有高高在上的悲憫肅穆,周身暗沉沉的紅不知道凝固了多少仙佛之血。他坐在昔日覺鸞的位置上,閉目撥弄著念珠,雲青一見他就隱隱感覺到梵音回響,天花墜落,佛光輝煌莊重,四周仿佛已經不再是人間之景。月光與風雪都莫名凝滯,站在他身邊連呼吸都有些困難。
眼前的人是佛道聖者,不是覺鸞,也不是子鴻。
以往生心經合道成聖,融聚了所有佛道大能的記憶與修為,從歸靈寺第一代先輩開始到現在最末一代結束,佛道聖者是他們中的每一個人,也不是他們中的任何一個人。
雲青躬身施禮:“見過聖者大人。”
佛道聖者淡淡地說道:“你要的東西已經被仲觀源帶走了。”
雲青點了點頭,阿芒轉身就走:“我知道了。”
“眠鳳廊的也是。”佛道聖者平靜地補充了一句。
雲青心下微緊,但神情卻沒多大變化,她還是點頭道:“我知道了。”
“我知道仲觀源寫了什麽。”
留在歸靈寺的神道遺物是史書,不像離宮別館一樣碰不得,也不像天書桃樹一樣被擱置著,佛道之中早有人研讀過它了。
雲青歎了口氣,阿芒轉過身子,她睜眼看著佛道聖者道:“聖者大人說話一定要分成這麽多段嗎?”
佛道聖者也緩緩張開眼睛與她對視,他將念珠放下,雙手合十道:“仲觀源隻寫了些很瑣碎的事情,就跟凡世中的帝王起居注差不多。青帝去了哪兒,青帝做了什麽,青帝下了什麽敕令,大概就是這樣。”
聽佛道聖者的意思,這書還真是仲觀源寫的,他當年估計是青帝身邊的人,更具體一點應該是司書或者司史。這本書在今天看來應該價值很大,說不定就能從裏麵挖出神道滅亡的秘密,還有青帝留下的後手。可是佛道聖者似乎不覺得這東西很重要,難道裏麵沒有這類內容?
雲青有些費解地問:“聖者大人知道青帝為何要留下這本書嗎?”
如果真的沒有這種關鍵性的記載,那青帝為何要把它留在聖地裏,還傳承整整十萬年?這位神明難道就這麽想把自己的生活瑣事分享給歸靈寺的和尚們?
“我不是青帝,如何能知道他所思所想?”佛道聖者突然笑起來,他笑容淺淡溫和,這讓雲青一下就把他這張臉和覺鸞的重合在一起。
“這本史書有什麽特殊的地方嗎?”雲青想了想,既然書的內容很普通,那麽也許書本身藏著什麽異處呢?
“不是世間每一件事都有其意義的。”佛道聖者搖了搖頭,話語間竟多了幾分無奈,“你為什麽要把每一件事情都看做布局呢?可能青帝什麽都沒想過,隻是單純地將它留了下來而已。”
雲青啞然,佛道聖者如果不想告訴她書中所載之物完全可以用更高明的法子。他現在的話雲青一聽就覺得不靠譜,青帝可是無心無情的神明啊,又不是熱衷於炫耀豐功偉績的人間帝王,他怎麽可能毫無理由就留下本史書?
佛道聖者似乎知道她心中所想,緩緩說道:“有些東西對你來說沒有意義,對現在活著的人來說沒有意義,但是對於留下它的人來說很重要。在自己消亡之後把重要的東西存在安全的地方,這是很正常的事情。”
雲青覺得佛道聖者的話越來越不對,他根本沒有把青帝當成一位神明,在他的言辭中青帝就跟普通人似的。雲青腦補了一下十萬年前的事情——因為青帝知道自己要死了,神道要滅了,而在這之後那些被他珍視的東西會遺落,所以他建起七大聖地,然後將他的東西藏進去,希望這些聖地能好好保存它們……
完全沒有說服力。
雲青越想越覺得不妥,說好的布局深遠呢?怎麽被佛道聖者一解釋就變成了這種毫無意義的事情?
“咳,好吧,我先告辭了。”雲青咳了聲,這麽談下去估計不會有什麽收獲,還不如去追一下仲觀源那個腿短的家夥。
佛道聖者又歎了口氣,他溫和而無奈地看著雲青道:“你是不能理解的。”
“什麽?”阿芒的步子停住了,雲青回頭問道,“不能理解什麽?”
“青帝啊……”他的聲音沉甸甸的,聽起來低回而壓抑,卻又跟那些梵唱之聲一般帶著**滌人心的意味,“他在無人知曉的地方建離別宮,他違背天道以碧落之身強殺黃泉聖主,他在十萬年前可能已經失道了。”
青帝失道……青帝失道!?
雲青微怔,這句話轟然撞進她腦海中,四周所有的聲音都靜了下去,她一時間竟然接不上話。
修道界對離別宮是否存在的質疑一直就落在它的名字上,離別宮,這怎麽看都不像是神宮的名字。還有碧落黃泉,兩個聖主之位分別居於世間兩極,那時候神魔之主共同維護著天道秩序,青雲九幽互不相犯。可是後來的傳言中一直說黃泉是被碧落所殺,現在看來這件事並非空穴來風。
這兩件事都很反常,但是沒有人往“青帝失道”這方麵想過。
青帝是至高無上的存在,在當時甚至現在的大部分修行者眼中他是天道的具化、規則的象征,他是永遠不會犯錯的神明。
“這樣就能解釋他為何隕落了。”佛道聖者完全不在意自己說出了多麽駭人的事情,他淡然道,“不過你別太當真,我也是猜的。”
雲青好不容易才把思緒平複下來,聽了他這話頓時哭笑不得道:“聖者大人是在拖時間呢?”
佛道聖者笑了笑,神色有些莫名:“你說是便是吧。”
“晚輩是真的告辭了。”雲青重新轉過身去,衣擺處的黑焰搖曳著,她輕聲道,“多謝聖者大人幾番相助。”
佛道聖者閉目靜坐,神色越發寂靜肅穆,他待雲青遠去之後才有些漠然地自語。
“得道之人會失去什麽,失道之人又得到了什麽,若是世人知道了這些,真的還會選擇求道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