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二回

雖說按照佛道聖者的意思,眠鳳廊的東西早已經被仲觀源取走了,可雲青現在還是決定去那邊看看。因為仲觀源的腳程不算快,他是個跑幾步都要喘氣喘半天的主兒,雲青往眠鳳廊探清楚他的行蹤後搞不好還能追得上。

這時候彎月已經被雲煙遮蔽,閃爍的星辰連成銀色河流,淌過漆黑的天際,流向遙遠虛空。

解憂崖下的寒潭水發出叮咚聲,脆響在夜色裏越發空洞,九歡合著水滴的拍子輕聲唱歌,有一口沒一口地灌著酒,神色看上去頗為愜意。

“喲,是黃泉尊者啊。”九歡朝雲青笑了笑,隨手拋了個酒壇子給她,“來一杯?”

雲青一上來就看見迎麵飛來一隻酒壇子,她下意識地就將壇子擊碎,濃鬱的酒香散落一地。

“魔尊不喜歡?”九歡有些遺憾地看著滲入泥土的美酒佳釀。

雲青很坦然地點了點頭:“是不喜歡。”

“怎麽會有不喜歡酒的人呢……哈哈哈……”九歡大聲笑起來,“解憂崖,忘愁酒,逍遙自在,心無所拘,魔尊為何不喜歡?”

雲青打量了她一會兒,九歡氣色很好,身子也一如既往地豐腴窈窕,一點都看不出傳言中被驚花仙尊囚禁幾十年的樣子。

“有憂方需解憂,有愁始求忘愁,我無憂亦無愁,所以不需要你說的東西。”

九歡這才抬眼細細瞧她,眼前的魔道嫡傳看著年紀很小,但是氣息盡斂,謙和穩重,眉宇間看不出半點孩子該有的天真爛漫。

戰亂初期,也就是仙道與佛道的道統之爭發動那會兒,驚花和九歡就有過爭執。當時的眠鳳廊大師姐九歡主和,而晉升嫡傳首座的驚花則主戰。最後驚花以雷霆手段把持眠鳳廊大權,扶持火凰為傀儡,以火凰控製鳳仙,再將九歡和主和一派長老悉數鎮壓。驚花仙尊修為算不得拔尖,但是權謀手段極為高明,就算放在當代所有嫡傳中也是首屈一指的。

這整個過程如同行雲流水一般,眠鳳廊幾乎在瞬息之間就發動了對歸靈寺的道統之爭。這場內鬥在當時影響頗廣,驚花直接一躍成為逍遙道領袖,而那位同樣驚才絕豔的大師姐卻被人漸漸遺忘了。

胡寒眉那時候說過,在眠鳳廊這代弟子中,唯有驚花一人有魄力帶她們走向亂世,雲青也深以為同。逍遙道本來就不適合亂世征伐,可是要想躲避劫難就更不可能了,不適合也得硬著頭皮走下去,有驚花這麽個難得的異類帶領她們也挺好的。

隻是可惜了九歡這樣滿腹才情終不得報的女子,她原該逍遙自在,偏偏落入這樣的禁錮之中。

“無憂無愁……”九歡看著雲青,眼神裝著江南煙雨的朦朧,“你說怎麽樣才能真的無憂無愁了呢?”

雲青稍微想了一下,同她說道:“無妄魔境裏有兩條河。”

九歡不明所以:“兩條什麽河?”

“這兩條河一名忘川,一名記川,兩河交匯之處就是黃泉。”雲青一邊想一邊跟她說下去,“我們在無妄魔境中飼養了人族,讓他們飲下忘川水,忘記人世的紛擾苦痛,又讓他們飲下記川水,記起今生前世的波折坎坷,如此反複不休。”

九歡就跟聽故事似的聽著,她對無妄魔境的了解不多。十萬年過去了,這九個魔宗早已經淡出修行者們的世界,他們的一切對於外麵的人而言都是傳說。現在無妄魔境入世也與人接觸不深,最多是在西海東海活動罷了。

“可是有些東西就連忘川和記川都沒辦法磨滅,它們長久地存在於人族的神魂中,修行者管那個叫慧根、靈明。”雲青笑了笑,她指了指自己的額頭,眉心處發出一點微光,那正是靈明所在。

九歡已經隱約猜到她要說什麽了,但還是靜靜地聽她講了下去。

雲青道:“會被忘川和記川擺弄的都是沒有慧根的人,他們喝過忘川水就忘了憂,他們喝過記川水就記起愁。就這樣被左右著自己的想法,是沒有辦法得道的。你若是憂了,那就憂得痛痛快快,你若是愁了,那也愁得幹脆利索。解憂忘愁之事,合該由自己左右,還輪不上這寒潭美酒。”

九歡怔了好久,突然放聲大笑:“哈哈哈,魔尊不愧為當世才俊!想了這麽久都沒覺得開悟了,原來是因為我憂也好,我不憂也好,都不在我自己的掌控之中。”

“仙尊是有慧根的,隻不過被一些小事蒙蔽了而已。”雲青垂眸斂目,雙手攏於袖間,看上去情緒都沒怎麽波動。

“也怪不得別人。”九歡修長的指尖敲打著酒壇子的邊緣,有些俏皮的節拍讓她的聲音聽起來比之前輕快,“於嗟女兮,無與士耽。這話驚花說了好多遍,我自己聽不進去,所以隻能為此傷神憂心。”

“仙尊心有所屬啊……”雲青一反常態地開始打聽八卦消息,不過九歡也沒多在意。

“是呢,曆練紅塵時與天宮那位司書之神結了好大一段因果,把自己絆在裏麵這麽多年,可後來才知道人家根本不當一回事。”九歡苦笑了一下。

“仲觀源?”雲青心裏閃過好大一個“沒想到”,仲觀源在九歡這種天之驕子麵前簡直普通得跟稻草似的,也不知道九歡當年看中他哪一點……

“他光站著不說話還是能看的。”九歡又笑了,“把眼睛一蒙就更像那麽一回事了。”

雲青覺得自己臉上的嘲諷意味可能有點強了,於是稍微收斂一下:“說起他,不知道仙尊可否將仲前輩行蹤告知一二?”

“多半是回天宮了。”九歡搖頭道,“黃泉尊者不會是想一路追過去吧?那裏可不是當世之人可以抵達的地方。”

“仲前輩趕路速度有這麽快?若是我在他抵達天宮前截到就好了吧?”雲青聽她話裏的意思有些不對,九歡似乎認定了她追不上仲觀源。

“追不上的,他身邊還帶著己頤和呢,能用神術誰還用兩條腿跑?”九歡又搖了搖頭,她嘴角牽起一點嘲弄的笑意,“那位白帝後人是這代神道嫡傳中最出色的一個,隻是性情有些缺陷。看上去膽子小得很,關鍵時候比誰都能殺,碰著仲觀源一根頭發他都要跟你拚命。”

雲青饒有興致地聽她說著,九歡對神道這些人還真不是一般的了解,這多半還要歸功於她和仲觀源的因果羈絆。

“天宮到底是個怎麽樣的地方?”雲青將自己最在意的問題問了出來,既然暫時拿仲觀源沒轍,那就先套點神道的消息出來,也好為以後做準備。

九歡沉思了一會兒:“天宮不是現在的地方,是過去的地方,它存在於十萬年前,所以我們無法抵達。”

這話說的很玄乎,但是雲青已經理解了一二:“是神明篡改了光陰流逝才留下來的?”

“這我就不知道了。”九歡也有點說不清楚,“這麽說吧,如果把十萬年以來的曆史看做一條河流,那麽天宮是屬於中遊的,我們這兒是下遊。中遊的水可以流到下遊來,所以仲觀源他們能降臨人世。而下遊的水無法回溯到中遊,所以我們沒辦法窺伺天宮。”

神明看起來都像普通人就是這個道理。

神明們本來應該在很久以前就消失,現在的世界是沒有他們的,當他們降臨於這個世界的時候天道就無法解釋他們的存在了。所以謝遙和雲青在初遇神道修行者的時候會覺得對方身上的道晦澀不明,因為天道自己都無法解釋,雲青和謝遙自然也無法通過領悟天道來理解這些神明。

這麽想來當年神明們還真是幹了件瞞天過海的大事兒。

“神道興盛之時是中遊,那上遊是什麽時候?”雲青走到九歡跟前,幫她將酒壇子的碎片清理幹淨了。

“仲觀源跟我提起過的,五帝之前還有三皇。那是個尚未開化、茹毛飲血的時代,人族還與無數縱橫天地的凶獸做著生死搏殺,在種種災難中求得一線生機。在嚴酷的環境下有一小部分人覺醒了不可思議的力量,當時傳下來的史料壁畫將他們的力量描述得無比神異。其實現在來看就是有些人開悟了,得到道種,從此踏入道門。”

雲青認真聽著,九歡講的東西可能是被仲觀源當成故事來敘述的謊話,但也可能是整個修道界都尚不了解的秘聞。

“當時也有個像神道一般興盛的道統,隻不過沒多久它就消失了。”九歡神色有些凝重,她說“消失”這兩個字的時候話音低到了極致,在這種森寒的夜裏平白讓人生出雞皮疙瘩。

“消失……”雲青忍不住皺眉,一直攏在袖中的雙手也抽了出來,捏著一塊酒壇子碎片把玩。

和神道的表述是一樣的,不是滅亡,不是被毀,隻是簡簡單單的兩個字,“消失”。

“嗯,就是忽然一下,什麽都沒有了,三皇也沒有了,那個道統的修行者也沒有了。更糟糕的是當時文字記載尚不成熟,能留下的線索實在是有限得很,後來的神明們似乎也跟現在的我們一樣束手無策。”九歡說起話來抑揚頓挫,儼然是將這個當故事講給雲青聽了,“仲觀源說,當時的神明隻會按照天道行事,誰管那個什麽道統消失不消失啊。隻要每天太陽東升西落,每年桃花春開秋凋,那他們就算做得不錯了。”

“隻是那時候他們也沒想到,同樣的命運會落在自己頭上。”

“而且剛剛好是十萬年的間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