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0第二百三十回

——本座同你說過,“大道廢,仁義出”,修仁義者若想回溯大道,其難不遜於上登青雲。

人道聖者站在祭台之上,此時月夜岑寂,卻掩不去履天聖壇恢弘壯闊的光芒。

他麵前擺著一個小案,案上置著一個香爐,爐上插著三炷香,這香爐看著樸素,但內裏暗紋卻極盡繁複。小案對麵擺著一麵石鏡,足有一人來高,鏡中煙霞繚繞,雲台霧樓連蔓成片,恍如世外仙境一般。

人道聖者斂起祭服,端坐案前,燃香,斟茶,舉杯,對鏡一禮。

——千萬載以來,我仙道得飛升者不知凡幾,而人之得道者鮮矣。自巫道以後,人族再無大能統禦,此道之艱,不言而喻。神霄子,你可想清楚了?

鏡中雲霧逸散,將種種仙境之景遮掩,最後隻剩下一片看不到邊的蒼白。

人道聖者看著眼前的三炷香,香火倒映在他澄明的瞳中,明明滅滅,閃爍不定。

他將手中茶盞放下,歎道:“太清可是不願意見我?”

——大鏡將亡,另尋他路吧。

百餘年前,妖族兵臨九鳴城的時候,太清派來的青鳥是這麽跟他說的。

百餘年後的今天,他依然穩坐履天聖壇,守著妖獸群中人族最後的南方孤城。

人道聖者的眼神落在霧靄籠罩的石鏡上,寧靜深遠一如往昔:“太清總說我修行時日太短,是以不敵其餘聖者,可我百年得道,自然也可再花百年超過你們所有人。我不懼年逾十萬的公孫魘花,不懼背後捅刀的邙繹,不懼行事詭秘的聖天香,亦不懼殺聖滅門的你。”

“太清,若說登臨聖位之前我尚有猶疑,那麽登臨聖位之後……我就已經沒什麽好畏懼的了。”

——聖人不沾因果,公孫魘花玩的把戲實在可笑……罷了,你不動手,那本座就讓榮道子斬殺胡寒眉。

人道聖者一動不動地坐在案前,可是那點霧靄沒有半分散去的跡象。

現在人道大軍被黃泉所率領的魔軍牽製,連嫡傳首座都生死不知,可是他沒法跟鬼道聖者一樣親自出手相助。因為風中已經傳來血的訊息,妖族的味道越來越濃了。相比起作為人道根基鏡國,顯然東海那邊的事情要更緩一步。

妖獸長號之聲此起彼伏,越發臨近,履天聖壇光輝愈盛,可是人道聖者始終平靜地坐在原地。

皓月漸漸升於中天。

履天聖壇上有光芒拔地而起,這些光芒凝聚成束,照破黑夜,構造出虛假的黎明。

這時候他麵前的那柱香已經燃了一半了,石鏡毫無動靜。人道聖者握緊了手裏的茶盞,微微閉目,又一次朝著石鏡舉杯執禮。他道:“太清,我最後求見你這一次。”

——你若不在履天聖壇之上,公孫魘花便隨時有可能踏平大鏡。所以坐著別動,本座自會化身來鎮離宮。

石鏡之上靜悄悄的,空****的,白茫茫的,沒有一絲生氣。

人道聖者看了一會兒鏡子,又看了一眼是剩下小半截的香,默然放下了手中茶盞。若是在這三炷香燃盡之前還不能與太清聯係上,那這次作法就算失敗了。之前初燃檀香、奉上清茶之時,石鏡上清晰地出現了北海之冥的雲台霧樓,可是後來又迅速被霧靄遮蔽,多半是太清在施展神通幹涉。

太清不願意見他。

人道聖者還是默然,其實見了也沒什麽用。

現在他讓出離宮,太清知會他的意思,於是也讓出別館,天宮重臨可以說是大局已定。天宮中有著十萬年前的神明,而如今的修道界已經容不下這麽多修行者了,天道給的這條路實在是太窄,所以要爭,要鬥,要搏命。

太清是為了仙道道統而登臨聖位的,他也隻能為仙道舍命相博。

這次與往常那些道統之爭都不同,這是動真格的,是要殺聖要滅門的。太清在每一次人道麵臨大轉折的時候都暗中幫助過人道聖者,唯獨這一次不行。當世的六位聖者,每一個都站在彼此的對立麵。

“罷了。”

人道聖者起身,繁複的祭袍拖曳在地,但是不染半分塵埃,就跟他本身一樣,行走紅塵卻不沾因果。

天邊的皓月正居中天,履天聖壇升入空中恰好與之相重,人道聖者背後月光輝煌,夜色沉寂。他銀發勝於霜雪,麵容尚還年輕,眉眼間都染上了月色的柔和,比以往的任何一刻都更像是垂憫蒼生的聖人。

月下傳來一聲溫柔可親的低笑,野獸輕盈的腳步踏入聖壇。

一隻小山般大小的白牛從空中落下,它背上馱著一個消瘦蒼白的黑裙女人。這白牛一看就來曆不凡,它全身純白,沒有一絲雜色,雙目溫潤清澈,頗具靈性。尾如蛇狀,背生雙翼,這外形如白牛一般的坐騎正是傳說中以血肉侍奉妖道聖者的鯥族。

而它背上的,毫無疑問就是妖道聖者公孫魘花了。

公孫魘花看起來比剛剛醒來時還要虛弱,她瘦得隻剩下一把骨頭了,黑色長裙貼著身子晃**,將她的肌膚襯得越發蒼白。她的鬢角泛著白,黑發中夾著銀絲,眼角有些細紋,這麽倚在白牛背後顯得分外無力。

但是她依然很美,紅唇如血,生機煥發。

“鏡離……”妖道聖者撐著白牛的身子坐起來,這麽看上去她似乎頗有些不支,連說話都透著點吃力。她看著起身相迎的人道聖者溫柔淺笑:“這代弟子中就屬汝最出眾,若是在百餘年前,讓吾對著晚輩出手,說什麽也是拉不下臉的。”

人道聖者神色漠然,他平淡地答道:“同居聖位,太清也不敢妄稱我的長輩,不知公孫道友這是何意?”

妖道聖者就跟沒聽見他的話似的,自顧自往下說了去,她聲音低柔,仍帶著一種對晚輩的包容之感:“可惜了,這不是個珍愛天資縱橫之輩的時代。它來得太快,來得太急,年輕的尚未成長起來,年老的卻即將辭世。”

人道聖者原以為她是在端前輩架子,先在氣勢上壓他一頭,可是這番話聽來卻始終有種深深的無奈。他平視著妖道聖者,目光沉穩,靜默地等她下文。

妖道聖者咳嗽了幾聲,緩了一會兒才抬頭朝他歉然一笑:“失禮了……”

她話沒說完就又咳嗽起來,人道聖者微微垂眸,不再直視她,再看下去多少有點冒犯的意思了。

妖道聖者一直斷斷續續地咳著,白牛不安地踱步,轉了幾圈她才停下。她咳完之後聲音有些沙啞,但依舊溫柔容忍,她說:“吾等早晚都會隕落。果實熟透了,剩下最後那點價值就是散播種子了,所以對於死亡,吾等是不懼的。鏡離,聖人都是這樣,活在這個聖位上,全身心地想著怎麽死。”

她的話很散碎,人道聖者一時間沒能聽出什麽玄機,也許她隻是老了,想找個人多說說那些壓抑了十萬年的話而已。

“我不能死。”人道聖者音色沉冷,他幹脆地反駁了妖道聖者的話,“人道是不一樣的,人族太脆弱了,若是聖人不在,隻會淪為他道附庸。”

就好比無妄魔境裏麵的人族,在無妄魔境徹底封閉的十萬年間,他們被魔道飼養,用忘川與記川水無數次地試煉。若是經曆了忘川記川的洗禮還保持心有靈明,那麽就會被選入魔道宗門成為弟子。待這些弟子成長為魔修後,生命的本質就發生了變化,他們會以一樣的方式來對待自己曾經的同胞。

對於無妄魔境的魔道而言,人族隻是和福地洞天、天地靈氣一樣的資源。

這還算是好的,要是落入十萬大山的手中,隻怕會變成食材罷。

這番話說得太直白,妖道聖者有些忍俊不禁:“這些事總歸由不得自己。”

她想了想,細細回憶了一番,然後對人道聖者說道:“人族之盛早已不不複往昔。正是因為天地失序,大道有暇,才有人族崛起,才有巫道獲天啟。”

妖道聖者活得比如今的任何一位聖者都久,她是真正經曆過神魔時代的。

她提到了修行者的起源,也就是道種的來源,天啟。修道者為什麽能領悟天地之道?是因為有了道種。那麽道種又是哪裏來的呢?是因為最開始的一次天啟。

如果再追溯下去呢?比如,最開始的天啟是怎麽出現的?

像這樣的問題就沒有人能回答了。

可是現在妖道聖者給出了一種說法,她說那時候大道有暇,於是才會以天啟的方式讓人族獲得某種不可思議的力量。而這並不是天道的本意,在後來漫長的歲月中,天道規則無數次地嚐試修正天啟帶來的錯誤。它從隕落的修道者手中收還這種力量,直接抹殺太過強大的修道者,這也就是修行者們常說的“還道於天”。

“天啟之後,人族中出現了巫,用現在的話來說就是獲得道種的人。”人道聖者自然知道她所說的事情,他接道,“為了人族能夠繁衍,巫舍棄了人的情感,修行世上最初的那個道統,巫道。他們利用天地之力,利用人心之力,對抗驚天動地的天地災變,對抗虎視眈眈的妖魔猛獸。”

人道聖者聲音微沉:“這是人族最為強盛的遠古時代。至於上古,神魔崛起,人族興盛不再。待到大劫之後,諸道爭鋒,百家齊鳴,人族中終有大能成就人道,登臨聖位,使我人族不再托庇其他道統。”

“此番大劫來臨,也許我就是最後的人道聖者,無論如何……不能讓人族的自由毀在我的手裏。”

人道聖者的白發迎風散開,純白的祭服在月光下有著如水般的褶皺。他輕笑,天空中彎月瞬間化作滿月,光華傾瀉而下,白月光與聖壇上的神聖光輝交織在一起,輝煌壯闊,變幻萬千。

“閑談到此為止了,還請公孫道友不吝賜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