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一回
天空中彎月化作滿月,鏡離周身輝光與月華交融為一,履天聖壇不斷上升,直抵無盡深空。
公孫魘花座下白牛往後退了一點,目光微有些警戒,可是它背上的公孫魘花隻是輕輕拍了拍它的頭,然後從牛背上跳下來了。她從虛空中抽出一把白骨傘,傘的骨架是以妖獸白骨構成,骨質堅實,剔透清亮,傘麵上繁花盛開,姹紫嫣紅。
芳華如魘,花骨生豔。
她身子太過羸弱,落地時隻能用傘稍微支撐了一下自己,長長的黑『色』裙擺晃『**』成海浪。
此時履天聖壇已經飛入無盡蒼穹,四周罡風刺骨,天火四『射』,磁光流轉,普通修者稍一不慎就會在這種極端天象中形神俱滅。可是這裏兩個都算不上普通修者,他們是道統的核心,道果的容器,既然可承天道之大,那麽這點天象自然也不會對他們構成威脅。
“阿流先回去。”公孫魘花一隻手握著傘柄,另一隻手則撫『摸』了一下白牛背後柔軟厚實的『毛』發,“這裏不是汝能呆的地方。”
白牛銅鈴般的大眼睛看著她,然後一點點往履天聖壇邊緣退去。它看著那個連站起來都有些吃力的女人,眼睛眨也不眨,一直退到退不了的地方才雙翅一展,直接飛往正下方的陸地。
公孫魘花看著它離開,然後才回頭對鏡離說道:“若吾身隕,記得將我屍身送回夭闕塔。”
鏡離有些怔忪,沒想到妖道聖者會在開戰前就說這種話,他沉默片刻,也道:“若我身隕,記得將我屍身送回……”
他停頓了一下。
聖者與普通的人道修行者是不同的,在道果分化道種之後他們的存在也就消失了,所以沒法入履天聖壇成為英靈。難道要將屍骸保存在人族嗎?不,人族不會記住失敗者。假如敗於公孫魘花之手,他就是人族的罪人,怎麽可能還完整地保存屍骨。
天地之大還有他的容身之地嗎?
鏡離看了一眼霧靄茫茫的石鏡,然後回頭說道:“……天一閣。”
天下最大的道藏懸置之處。
天一內閣建在神隱門天一洞天中,此閣深處亦有神隱門前輩坐化。
公孫魘花早就注意到了聖壇上那麵石鏡,還有鏡前緩慢燃燒的三炷香,她幽幽歎道:“太上升仙,何甘墮而為人?”
鏡離驚才絕豔,對於他來說飛升成仙也不過是短短幾十載的事情,何苦要跑來人道,妄圖以一己之力力挽狂瀾?
話音未落,她腳下地麵就開始泛起森白,逐漸骨化。這些白骨不顯猙獰,反而比之前粗糙的石料還更細膩精巧。那上麵細微的紋路一點點蔓延,白骨中開出繁花,一種山野的清新之氣在聖壇上彌散。
履天聖壇內自成小世界,四周有雪山草原、沙漠戈壁、海灘深淵,而最中心的地方則高懸著一方小小的石台。石台雖小卻極為精致,完整的石塊上雕刻著古老的人族祭祀活動,遠古時先祖的意誌通過血脈傳承下來,時至今日仍未消失。可以說這方石台就是履天聖壇最核心的部分,可是公孫魘花幾乎是什麽都沒做,就開始讓石中生骨,骨上生花。
凶戾的妖氣在這種由人道主場的環境下也保持著極強的侵略『性』。
鏡離振袖,溫潤如玉的輝光灑在石台上,既沒有阻止骨化,也沒有消滅繁花。
他垂眸,溫然答道:“人道式微,孰能置之不顧?”
這些輝光采日月精華而來,與萬物無傷,甚至能使天地萬物生生不息。公孫魘花看著光芒籠罩下的種種奇觀異景,也沒有半分鬆懈,雖說一直以長輩自居,可是沒有哪個聖者敢以小看鏡離。
畢竟他們誰都不能像鏡離一樣百年得道。
人之一道中正平和,擅統禦,主製衡,上能觀天文之變,下能察世情之微。而妖道則主血脈生機,以萬物為化,聚天地精氣築形體之基。按理說兩者中應該是公孫魘花占主動的,畢竟人道擅長的是查知變化,然後消解威脅。可是現在她出手試探了,鏡離卻毫無回應。
“可惜。”
可惜這樣的天資,這樣的氣度,全部都要葬送在這個『亂』世。
公孫魘花低歎,手中骨傘撐開,傘在溫暖的輝光中倒映下一小片陰影。
這片陰影很快就瘋狂地扭曲起來,逐漸分裂為奇形怪狀的妖影,這些妖影中有些似牛馬,有些似飛禽,甚至還有一些早已不顯於人世的天地異獸。這些影子不一會兒就布滿整個祭壇,隨著白骨的擴散,影子由僵硬變得靈動,最後竟然像活物一般鑽進了骨中。地麵傳來“嘎吱嘎吱”的聲音,白骨出現裂隙,剛剛鑽進去的影子顯化為一具具龐大的妖獸骨骸,其氣息鮮活無比。若是閉上眼以神魂細細探查,根本不能感覺到這是死物。
公孫魘花手裏還有把傘,鏡離卻是什麽都沒有,可是他們腳下踏著的就是人道最大的戰爭聖器。
鏡離依然不動,他灑下的輝光聖潔而溫和,幹淨得沒有一點雜『色』,卻也毫不刺目。這些光芒顯然是不能對遍地妖骸造成什麽傷害的,甚至他們還能從中汲取日月精華。
他再一次平靜地回應妖道公孫魘花的歎息:“不悔。”
這些白骨妖骸剛開始行動還有些緩慢,但是很快就適應了這樣的身體,它們一步步朝著鏡離『逼』近,凶戾的妖氣幾乎要衝破雲層與聖光的束縛。在公孫魘花動手之前,連鏡離也想不到她身上的妖氣竟然這般張狂暴烈。如山如海,無邊無際,這股凝成實質的妖氣中帶著侵吞一切的瘋狂氣息,與她外表的溫和柔弱根本不一樣。
一具九頭蛇的骸骨最先接近鏡離,它九首齊舞,驚雷般奔向毫無防範的聖人。
它張開巨口,森白的齒骨上下一合,清脆的破碎聲傳來,仿佛進攻的號角吹響一般,無數妖骸一擁而上,幾乎在瞬間將鏡離淹沒。
可是公孫魘花卻眉頭微皺,那聲脆響是九頭蛇骨斷裂的聲音。
她收起骨傘,將傘尖往地上一點,無數妖骸瞬間崩垮,化作飛灰,那一點影子飛快地沒入傘中。
鏡離安然立於萬重屍骨間,既沒有反擊也沒有受傷。
公孫魘花道:“道之不可侵也……道友實乃至聖完人。”
這是她第一次稱鏡離“道友”。
聖人與聖人之間更多是道與道的碰撞,人道本身是弱勢於妖道的,所以鏡離在對抗中絕對不會占上風,可是他要想防下公孫魘花也不難。如他所言,聖人本身就是“畫外之人”,不是可以被外力傷害到的,這些骸骨碰不到他很正常。
可是公孫魘花剛剛以花影成妖骸,其實是含了生死至道。以自己的真身侵入履天聖壇這樣的人道聖器,然後逆轉生死,將縱橫天地的妖獸亡魂送入自己的骨骸,讓它們重新獲得生前的力量。這種力量不僅僅是“外力”,還有公孫魘花真身中的生死之道。
“吾原以為道友會以君子乾元道應戰,不想還是太上道……”
公孫魘花看上去有些不解,畢竟鏡離成的是人聖,可是在他身上實在不能看出很多君子乾元道的氣息。
鏡離神『色』沉靜地答道:“人之生也若鏡,不喜不厭,不拒不迎,如是則萬物不可侵。”
公孫魘花搖頭:“太上無為,是以萬物不傷,道友莫要混淆視聽。”
鏡離說的是人活著就像鏡子,在應對萬物的時候如果不帶任何喜樂哀愁,既不拒絕它的離去也不迎接它的來到,那麽天下萬物都不能侵犯。可是這話明顯就是不對的,人就算不迎接黎明,朝陽也永遠會在清晨升起,人就算不為自然災害而悲喜,這些災禍也遲早會來臨。
可以說人對自身的調整根本不能使自己完全脫離“道”的束縛。
而公孫魘花立刻就點破了他的話。
無所作為,任憑事情自然發展,可是不會被萬事萬物傷害。這是太上道聖者的特征,也是那位仙道聖者在諸聖間一直立於不敗之地的原因——如果仙聖不動手,那麽就沒有人能傷他半分。
公孫魘花目光深沉地看著鏡離,傘尖輕輕點著地麵,似乎在思索什麽。
“人心,仙靈。”她注視著鏡離,也不怕他突然爆發,畢竟人道不擅長主動出擊,而且太上道一動手就不再立於不敗之地。她接著說道,“吾似乎猜到你在修行什麽了……”
“上古之時,人族陷於天地災禍,困於妖魔走獸,其繁衍艱難無比。而後,天啟,人族之中有人舍棄七情六欲,成巫。以大巫之身,庇佑部族長久昌盛,不至毀於災禍妖魔。而汝,雖與太上道一般無心無為,不涉紅塵,可仍以此身庇佑人族昌盛,這與大巫何其相似?”
公孫魘花忽然笑起來:“另辟長生之法這種事吾等都在做,大雪山那位合的是佛魔之道,此番看來汝是嚐試合人仙之道以溯遠古巫道罷?”
合人仙之道問題不大,但是“溯遠古巫道”這個問題就大了去了。
就跟神道一樣,這是已經被毀去的道統,先不說有沒有辦法讓它回來,就算真的有辦法,那也是以毀去如今的道統為前提的。在葬雲天宮中藏有道棋的情況下,現在的聖人們基本都沒法拒絕神道的降臨,可是巫道就不同了。
當年神魔是二分天下,所以降臨一個神道隻需要將現在的道統毀去一半,而巫道那時候是天地獨尊,如果真的將它接引回來了,現在的道統都得完蛋。對於人族而言,就算失去了已經式微的人道道統也沒關係,曾經輝煌甚於神魔的巫道自然可以庇佑他們昌盛興隆。而對於其他道統,不用什麽大劫他們就得出局了。
如果鏡離在嚐試這種事情,那麽他對於諸道而言就太危險了。
現在他沒法否認,公孫魘花不是瞎的,一招試探已經足夠她看出很多東西。
她有些悵然地歎息,然後又笑起來,話裏透著無奈:“吾不明白太清為何會保你,且不論此番天宮重臨,當年汝以此合道成聖之時他就應該下殺手了。”
鏡離很少親自出手應戰,大部分時候是坐鎮履天聖壇,以聖壇鎮壓異族,所以在此之前知道他回溯巫道的應該就隻有他的師尊了。可是太清默許了這一切,看著他在自己選擇的道路上越走越遠。
鏡離隻能沉默。
“事已至此,不除不行啊……”
一聲蒼老的歎息從遙遠天際傳來,恢弘陰森的鬼城直接飛向聖光浩『**』的聖壇,兩者直接相撞,一股磅礴的死氣瞬間湧入人道聖器之中。鬼城城門轟然洞開,無數鬼軍順著浪『潮』般的死氣進入了履天聖壇,將他們所能觸及的一切全部破壞。死氣浩瀚如河川,鬼哭獸號之聲不絕於耳,很快這股黑氣就將聖壇中央的小石台圍住。
石台之上光輝沉寂,不迎不拒,死氣侵入不了半分,但它也奈何不了死氣半分。
鏡離深吸一口氣,回頭望了一眼隻剩下指甲蓋那麽長的三炷香,回頭朝鬼城作揖:“邙繹道友來得正是時候……”
“不知道友可堪一戰?”
字如金石,擲地有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