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縫隙裏的眼睛

蘇鬱的事情告一段落,在我倆趕回心理診所之後,我意外接到了一位學長的來電。他是我讀研時認識的,現在也在從事心理治療的工作,不過最近遇到了一個棘手的案例,所以想要讓我轉接過去,看能不能治好。

這種事情在業內時常發生,為的是避免耽誤來訪者的治療。學長認為擅長催眠的我應該更適合對這個病人進行治療,所以打電話問我,還說這件事很急。

我看了蘇鬱一眼,問:“接不接?”

她依舊低著頭,“聽你的。”

之後我覺得接下這個案例,一方麵是為了治病救人,另一方麵也是希望蘇鬱能夠盡快從道觀的記憶中擺脫出來。

……

谘詢室的窗簾已經拉上,整間屋子看起來有些昏暗,這讓人更加容易放鬆下來。掛在牆上的音響放著鄭在亨的《秘密》,是一首輕音樂,隻有點點滴滴的鋼琴聲作為主旋律,這讓人感到舒適。

在我的麵前,有個看起來三十多歲,眉眼非常沒有精神,整個人看起來無精打采的男人。他坐的位置背靠著大門,這是屬於來訪者的座位。

而在谘詢室一旁的長沙發上,坐著一個看起來很滄桑的女人是來訪者的母親。蘇鬱則依舊坐在角落,背靠著牆,麵對著電腦。

來訪者叫陳兵,性別男,年齡35歲,未婚,本科學曆,目前沒有工作。他在三個月前開始做惡夢,夢裏全是密密麻麻的眼睛,他因此睡眠質量急劇下降,導致社會功能受損,也就是失業。

按照檔案的情況來看,陳兵已經去過醫院檢查身體,而且去了精神科,主治醫生就是我的那位學長不過遺憾的是,藥物未能讓他的病情得到減輕,於是他的母親選擇尋找心理谘詢師進行幹預治療。

我在檔案中得到的關鍵詞有,噩夢、眼睛。

“能不能詳細說一下你的噩夢?”我試探著問道,因為這個問題很核心,而且可能引起陳兵的不適。

他始終低著頭,在聽到我的問題後終於開口說了話,聲音沙啞且蒼老,“我的夢境很普通,但是無論夢到什麽,都會在一些角落縫隙出現很多很多的眼睛,它們全都盯著我……”

聽著他的描述,我不禁有些感到毛骨悚然。作為一個看到密集物體就會產生不適反應的人,如果讓我做這種噩夢可能反應比陳兵還要劇烈。

我說:“這的確是個糟糕透頂的夢,如果讓我來承受非要瘋了不可。”

陳兵歎了口氣,心事重重的說:“現在我白天也偶爾能夠看到夢裏的眼睛,它們出現在任何地方,而且是突然出現……你明白我的意思,就是毫無征兆,明明是一團黑色的地方,卻一下子變成了睜開的眼睛。”

我取出一張白紙,在上麵畫了一個眼睛,問道:“你看到的眼睛是這樣的嗎?”

出乎意料的是,陳兵完全不願意抬頭去看畫上的眼睛。這一刻,我忽然明白了為什麽他總是低著頭,那是因為他不僅對忽然出現在任何地方的眼睛感到恐懼,同時對他人的眼睛也感到了恐懼。

這是一種泛化現象,他已經由對某種特定事物的恐懼轉移到了其他方麵,這將會極大的影響到他的正常生活。

我能夠體會他的感受,如果讓我也生活在隨時可能被嚇到的環境之中,變成陳兵現在的模樣是完全可能的。所以說,問題的根源在於,他為什麽能夠夢到密密麻麻的眼睛,那些眼睛代表了什麽?

想到這裏,我順著思路問下去,“你看到的眼睛是什麽樣子的?你從前見過它嗎?”

這個問題起到了出乎意料的作用,陳兵雖然沒有回答,但是身體卻率先做出了反應。他開始不住的顫抖,一隻手桌子上麵不停的敲打,同時他的五官也開始抽搐。尤其是嘴角部分,他抿著唇,卻無法阻擋嘴角不停的向上抽搐。

我趕忙說道:“如果不方便說的話,你可以不必回答。我的問題沒有惡意,請你放鬆。”

這時候,在一旁看了許久的母親終於按捺不住,一下子衝了過來,將兒子抱在懷裏,不住的安撫道:“小兵不怕,媽媽在這兒,媽媽在這兒。”

總的來講,和陳兵的第一次見麵並不算愉快,這次谘詢應該可以說是失敗的。

在陳兵母子離去之後,我做到了來訪者的位置上,讓蘇鬱坐在谘詢師的位置上。然後,我用雙手交叉托著下巴,陷入了沉思。

沉默了許久,我開口說道:“陳兵的事情你怎麽看?”

我將一隻手放在桌子上,輕輕叩打著桌麵,敲擊的位置剛好和剛才陳兵敲打的地方一致。

蘇鬱怯生生的答道:“陳兵的麵孔很幹淨,衣服也很整潔,單純從外觀看來是一個再正常不過的人。”

我點頭說:“是的,而且比起一般人要幹淨許多。”

蘇鬱猶豫了一下,繼續說:“他的手腕上貌似有一道痕跡,不知道會不會是割腕留下的。如果是的話,這說明他曾有過自殺傾向,不過檔案裏並沒有表示……”

真是想不到,她竟然注意到了這一點。

我問:“如果你也做惡夢,你覺得有必要自殺嗎?”

蘇鬱搖頭。

我說:“事情不隻是噩夢那麽簡單,讓他自殺的應該是壓力,夢裏的眼睛隻是壓力的一種。”

蘇鬱疑惑道:“什麽意思?”

“現在是21世紀,構建和諧社會。道德的作用越來越大,處處可見被道德綁架的人。我以前接觸過一個病人,他有被害妄想,總說有人在窺視他,最後發現窺視他的不是人,而是道德。他因為做過虧心事,所以良心收到了譴責,才會出現這種情況。”

“你是說,陳兵夢裏的眼睛可能不是某個人的,而是屬於虛無縹緲的‘道德’?”

我搖頭,說:“我可不是這個意思,我隻是想告訴你眼睛很可能代表壓力。不過大致可以確定陳兵所說的眼睛的確屬於某一個人或是某些人,甚至可能就是他身邊的人,所以在你問那個問題的時候,他才會爆發出那麽猛烈的反應。”

蘇鬱皺起秀氣的眉,表情疑惑的說,“有沒有可能眼睛與一些難言之隱有關,所以他在隱瞞,不想告訴我們?”

我反問道:“你覺得呢?”

蘇鬱說:“我覺得陳兵會不會楊麗婷一樣,也是通過夢境裏的內容傳達一些信息。”

我對此表示讚同,說:“很有可能。不過他與楊麗婷還有所不同,至少楊麗婷並沒有將噩夢泛化到現實裏麵。可是根據陳兵現在的情況來看,如果噩夢進一步滲透到現實當中,他很有可能會崩潰,甚至瘋掉。我覺得下次有必要對他進行催眠,了解一下他夢境的其他情況,或許那些才是最有用的信息。”

蘇鬱的確是個聰明的人,很快就適應了自己心理醫生助理的身份。不過看起來,似乎她自己還沒有發現這一點。

一天後,陳兵和他的母親再次來到了谘詢室。

我開門見山的問:“還在做惡夢嗎?”

“是的。”

“情況怎麽樣?”

“我已經有些分不清夢境和現實了。”

我問:“能不能和我說說夢境的具體樣子,比如說你是在什麽場景,見到了什麽人,諸如此類的……”

他搖頭說:“對不起,我現在真的弄不清哪些是夢,哪些是真實……”

看起來他的情況變得更加嚴重了,夢境泛化到現實,並且已經讓他的認知出現了偏差。由此看來,隻能試著使用催眠療法了。

我帶著陳兵來到了另一個封閉式的房間,催眠椅早就被我安放在了這裏。這個地方沒有陽光,隻有昏暗的燈光。

陳兵躺在**,臉上的表情有些緊張。

我也一樣。

陳兵的母親留在了外麵的沙發上,蘇鬱則站在催眠室的門口,一臉擔憂的看向這裏。

“現在,我們先來做一個放鬆訓練,將你的全身進行放鬆,達到一種身心舒適的境界。”我聲音輕緩的說,“首先,輕輕閉上你的雙眼,放鬆你的眼皮。”

陳兵緩慢的閉上了雙眼。

“保持深呼吸,感受空氣吸入你的肺部,然後舒緩的從鼻間呼出,你要盡可能的慢……然後,放鬆你的脖子,讓皮膚觸碰到身子底下的椅子……接下來,放鬆你的身軀,胳臂,雙手,還有每一根手指頭……”

陳兵深深呼吸,身子變得越來越輕鬆,幾乎是癱軟在了催眠椅上。

“繼續放鬆,讓你的雙腿,雙腳也得到放鬆……很好,我們再來一遍,保持深呼吸,首先放鬆你的眼皮……”

大約五分鍾過後,陳兵的呼吸變得輕緩綿長,身子也完全放鬆下來。

而我則是滿頭大汗。

我擦了擦汗,然後說道:“你來到了一條走廊,走廊的盡頭有一扇門,隻要推開它,你就會回到夢境之中。現在,伸出你的手。”

陳兵緩緩抬起了他的左胳臂,舉在半空中。

“慢慢的,慢慢的……推開它!”

在我說出“推開它”的同時,我看到陳兵的左臂做了一個向前推的動作。幾秒鍾後,他的臉部突然抽搐了一下。我知道,他現在已經推開夢境的大門,重新回到了夢境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