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愛與恐懼

我問:“你看到了什麽?”

陳兵虛弱無力的說:“一棟房子……”

“什麽樣的房子?”

“很舊的樓房。”

“你來過這裏嗎?”

“來過……這是我小時候住過的地方。”

我挑眉,心想這事看來和童年陰影有關,繼續問道:“你在做什麽?”

“我站在一個凳子上麵,趴在陽台上,看著樓下……”

“你在看什麽?”

陳兵忽的抽搐了一下,“一個男人。”

“什麽樣的男人,你認識他嗎?”

“他……是我父親……”

我問:“你現在是什麽樣子?”

“我變成了小孩……”

“你父親要去哪裏?”

“我不知道……但我覺得他再也不會回來了……”

說完這句話,陳兵的表情突然變得驚恐起來,他說:“它出現了!”

我趕忙問道:“是什麽出現了,是眼睛嗎?”

“是它,它就在陽台的櫃子裏麵!”

“它是什麽樣子?”

“我不敢看……”

我努力將聲音變得輕柔,這樣聽起來比較可靠,能夠給予人安全感,繼續說:“不要害怕,如果你不敢看可以閉上眼睛,不要看它。”

“好。”陳兵的聲音顫抖著。

“你閉上眼睛了嗎?”

“閉上了。”

“很好,當我數到‘3’的時候,你就睜開眼睛,到時候你害怕的東西將會消失。”

陳兵的神色有些緊張。

我說:“1……”

“2……”

“3!”

他深深吸了口氣。

按理來講,在我數到“3”之後,陳兵應該會睜開眼睛,這表示催眠結束。但出乎意料的是,他不僅沒有睜開雙眼,反而身體的抽搐表現變得更加強烈。

我有些疑惑,而且緊張,輕聲問道:“你現在……在哪裏?”

陳兵的身體竟然在瑟瑟發抖,說:“在大學……”

我仔細看著他的表情,從中發現了焦慮還有痛苦,問:“這也是你的夢嗎?”

“不是,這是現實。”

我明白他的意思,他現在所看到的事情是曾經真實發生過的,而且看樣子不是什麽好事。不過他既然能夠在催眠的情況下看到這些,那就說明這件事情與他現在的心理疾病有關。

我問:“發生了什麽?”

陳兵有些猶豫,似乎並不太想告訴我。

這是正常的現象,對於催眠的人來說,他們仍然有著自己的底線,當你的問題觸及他的底線時,他們往往會選擇拒絕。比如說催眠的時候你問他的銀行卡密碼是多少,這往往會讓催眠者清醒過來。還有給他一把刀,讓他傷害自己的親人,這也是起不到任何效果的。

但是對於催眠師來講,卻可以對他進行誘導,讓他在毫不知情的情況下做到這些事情。比如說,告訴他現在麵對一隻怪物,一定要揮動手裏的武器進行反擊,殊不知傷害到的其實是活生生的人。

這就是為什麽催眠師這個職位往往需要道德高尚的人,如果心術不正的人擁有了這門技術,恐怕犯罪率會大大提升。

對於陳兵來說,他不願意透露夢境的內容,這會對未來的谘詢治療造成極大的困擾。所以,我決定誘導他說出自己看到了什麽。

我問:“你看到眼睛了嗎?”

陳兵說:“看到了,它就隱藏在人群裏麵。”

“人群?你的意思是你先在被包圍了?”

“是的……”

這讓我不禁聯想到了“圍觀”一詞,陳兵在夢境中會被圍觀,這的確反映了他所承受的壓力,來自其他人的眼光。不過,那雙隱藏在人群中的眼睛又是代表什麽呢?

我繼續問:“你現在的處境很尷尬,是嗎?”

陳兵答道:“是的……”

“如果讓你破解這種尷尬處境,你先會怎麽做?”

“我……我應該先把褲子提起來……”

什麽意思,現在的陳兵褲子被人扯掉了?

我大致推理出了一種情況,就是陳兵在某種場合下因為某種緣故,或是有人惡作劇,結果導致褲子掉了,這是一種極為尷尬的情景。

其尷尬程度,遠超我陪蘇鬱逛街!

而且陳兵說過,這件事不是夢境,而是現實,這就說明它真的發生過。

可憐的陳兵。

我安慰道:“你不必在乎其他人的眼光,現在你已經畢業了,知道這件事的人都已經遠離你。你不用擔心,也不用覺得不好意思。”

陳兵身體的抽搐變好了許多,說:“我明白了。”

“現在,讓那些圍觀你的人一點一點變少,你要相信自己,那次事故已經過去,即便有人提起也不會對你造成任何傷害。”

過了許久,陳兵說:“我感覺舒服多了。”

我說:“圍觀你的群眾還在嗎?”

“都消失了。”

“眼睛呢?”

“還在。”

這時候,陳兵的媽媽突然出現在了催眠室的門口,一臉擔憂,被蘇鬱一把攔住。

可是她仍然說道:“醫生,我的兒子沒事兒吧?”

就在我分神的那一刻,陳兵突然隨之醒轉過來。

他撓了撓頭,對我說:“好了嗎,醫生?”

我無奈的點了點頭。

這次催眠發現了很多問題,尤其是那兩件發生在陳兵身上的事情。

送走這對母子之後,我和蘇鬱開始分析催眠的收獲。

第一個場景,是他童年的家,他說自己正趴在陽台上,看著父親遠去。

蘇鬱說:“會不會他的父母吵架,所以父親才選擇生氣出走?還記得小時候,我爸也被我媽逐出家門,去單位睡了好幾天。”

我點頭道:“夢境裏的東西往往有誇大化的作用,而且他說覺得父親再也不會回來了,這可能表示他的父母已經離異。或許是他的母親在檔案的資料裏撒了謊,沒有提到陳兵是單親家庭。”

蘇鬱點了點頭,說:“那櫃子裏的眼睛會是什麽?”

我敲了下桌麵,“我貌似已經有了答案,不過等會兒再跟你說,咱們再來說一下第二個夢境。”

蘇鬱說:“那個夢境發生在他的大學,而且是一次很恥辱的事情,應該對他的自尊心造成了極大的打擊。”

我對此表示讚同,“可是,這個夢境裏麵也有一個疑問,為什麽圍觀群眾都消失了,唯獨那雙眼睛沒有消失。這會不會是因為眼睛無法消失?”

蘇鬱敏銳的發現了其中的問題,“你的意思是,圍觀的人都是大學同學,現在已經沒有多少聯係,所以在催眠的作用下可以將他們忽略掉。但是那雙眼睛卻一直出現在陳兵身邊,所以他才會無法忽略掉眼睛。”

我繼續說:“不僅如此,這雙眼睛很早就出現在了陳兵身邊。或者說,至少從他父親離開之後,這雙眼睛就出現了。”

蘇鬱捂著嘴,一臉驚訝。

她不可置信的說:“是他的母親?”

我點頭。

這是一個非常合理的推測,但是在第一次谘詢的時候我始終將注意力放在了病人陳兵身上,忽略掉了他母親的反常之處。

但是現在回想起來,會發現有很多值得注意的地方。比如從進入谘詢室開始,陳兵的母親就始終將目光放在兒子身上,片刻都沒有離開。而就在剛才,陳兵從催眠中醒來,也是因為母親的聲音。

由此可見,對於陳兵來說,母親是一個極度重要的人。這種重要的程度,比起普通人來說,還要更加重要。

關鍵在於,他已經三十多歲了。

我說:“如果假設陳兵的父母在他童年時就離異了,那麽夢境的一切都可以解釋。在他父親離開之後,他的母親從此將注意力完全放在了他的身上,將他撫養成人,關注他的方方麵麵,甚至到了大學,這種關注也在始終進行。”

蘇鬱接過話頭,繼續說:“但是這種關注會給人壓力,陳兵明明知道母親是因為愛自己才會這樣,但他更加害怕自己的種種醜態都被母親看到,所以在第二個夢境裏麵,那雙眼睛來自母親,陳兵最害怕的是目前也看到自己的尷尬處境。”

沒錯,陳兵早就已經成年了,可是現在仍然和母親居住在一起,生活也是完全由其打理。他沒有戀人,沒有朋友,就好像除了母親一無所有。這樣的生活是極具壓抑性的,因為陳兵總不能和母親過一輩子。

另一方麵,母親對陳兵的無條件關注,也間接的導致了他的自卑。他覺得自己是母親的唯一,絕對不能讓母親感到失望。可是偏偏就是這種心理,讓他承受不住,結果把每一件事情都辦砸了。

沒能考上好初中,沒能考上好高中,沒能考上好大學,沒能找到好工作。

這一切,都讓陳兵覺得無地自容,越來越沒有臉麵見自己的母親。

可以說,陳兵是孝順的,母親也是很愛他的。

但是偏偏是雙方對於彼此的極深的愛,導致了現在的狀況。

我的那位學長沒能治好陳兵,就是因為他沒有發現陳兵的病源就是他的母親。

我說:“下一次,要讓陳兵的母親也參與進來。”

然而,當我說完這句話的時候,發現蘇鬱正在發呆,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蘇鬱?”

她回過神來,說:“突然想到了一句話,愛與恐懼,如影隨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