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溺死人的愛

愛與恐懼,如影隨形。

這句話可以有多種理解,從一方麵來說,越是擁有愛的人就越害怕失去,故而有了恐懼。從另一方麵來說,有一些愛或許會讓人窒息,故而讓人恐懼。

對於陳兵來說,或許兩種情況兼具吧。

第三次谘詢,沒有談話,也沒有催眠。

我選擇了一種目前廣泛使用的道具——沙盤。

這種療法又叫做箱庭療法,在國內尚且沒有多長的曆史,不過它的療效是十分顯著的。沙盤的特點在於讓來訪者自行在沙盤上擺放道具,相當於自行透露出了潛意識的內容。

我讓陳兵和他的母親一起完成這一次的沙盤,目的在於讓他們彼此之間能夠有更深刻的了解。

“現在,請往沙盤裏添放一樣道具,或者你也可以選擇直接用沙子擺出造型。”我和蘇鬱坐在一塊,安靜的看著陳兵的一舉一動。

他仔細看了一會兒櫃子上的東西,最後選擇了一個小男孩,輕輕的將他放在了沙盤的一個角落裏。

男孩,象征著他自己,放在角落意味著沒有自信,或許他自己還有些排斥童年的自己。

接下來,陳兵的母親選擇了一匹大馬,放在了“小男孩”旁邊。

馬,象征著陳母本人,她認為自己對於兒子來講就像是一匹馬,需要承擔著所有重量,帶著孩子一起往前走。

看到這裏,我幾乎可以確定,陳兵的確是單親家庭。

在隨後的時間裏,母子二人在沙盤上擺放了許多模型,其中有房子,有花草,看起來並沒有什麽異常的地方。

蘇鬱碰了一下我的胳膊,輕聲說:“古奇,你發現沒有,陳兵母親每次擺放道具都會貼著陳兵的道具。”

我點頭,說:“看來這對母子的羈絆的確有些不尋常了。”

在經過十輪擺放之後,我開始了沙盤療法的下一階段。

“現在,你有機會移動沙盤裏的任何道具,包括別人的。”

聽到這句話之後,陳兵幾乎沒有經過任何思考,迅速將那個“小男孩”轉移到了另一個角落。

然而,陳母卻緊隨其後,將那匹大馬放在了“小男孩”的旁邊。

下一刻,陳兵的麵部開始抽搐,雙手也不由自主的顫動,就連手裏握著的道具也掉落在了地上。

我迅速走到陳兵的身邊,輕聲說:“怎麽了?”

他一字一頓的說:“眼睛!眼睛!”

我伸出手來捂住了他的雙眼,“閉上眼睛,不要去想,不要去看。”

陳兵乖乖閉上了雙眼,但是看起來仍然處於崩潰邊緣。

我示意蘇鬱將陳兵帶到另一個房間,而我則攔住了想要跟過去的陳母,我嚴肅的說道:“伯母,我需要和你談談。”

陳母的表情很焦急,她說:“我現在隻想看到我的兒子!”

“您應該在陳兵小時候就離婚了吧?”

這句話剛一說完,陳母如遭雷擊,頓時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過了許久,她臉上的表情再也不是焦急,反而是變成了一種十分古怪的表情,她眯著眼睛盯著我看,說:“你是怎麽知道的?”

我說:“通過陳兵的夢境。”

她繼續說:“那你應該明白,對於我來講,小兵就是我的全部。如果他不在了,我也沒有活下去的理由。”

“我明白,但這樣不對。”我拿起沙盤中的那個“小男孩”,說:“他有他的生活,你有你的生活,你們的生活本就應該彼此獨立,而不是像現在這樣,糾纏不休。”

陳母沉默不語,隻是死死的盯著我。

我毫不示弱,同樣靜靜的看著她。

片刻後,她說:“我和小兵相依為命,如果沒有我,他怎麽可能一個人考上大學,活到現在。如果沒有我,他自己連飯都不會做。”

我說:“你知道他夢裏的眼睛究竟是誰的嗎?”

陳母沒有回答。

我繼續說:“是你的。”

“因為你對他的太過關注,讓陳兵無論經曆任何事情的時候都覺得你在看他。其中也包括一些尷尬的事情,男人想要活在這世上總需要一些秘密,尤其是對於母親而言,他們會有許多秘密不想讓你知道。然而對於你來說,恐怕陳兵沒有任何秘密,對嗎?”

陳母的嘴唇顫抖著,似乎一時間無法接受這樣的一個現實。

我說:“您已經撫養了他許多年,現在是時候放手了。他已經三十多歲了,總不能一直活在你的保護之下,這樣隻會讓他越來越脆弱。”

我不知道陳母此時此刻心裏是怎樣想的,她沒有再說話,而是低頭看著沙盤裏的道具。

突然,她瘋了一般將沙盤弄得亂七八糟,然後一把拿出了那匹大馬,扔到了沙盤外麵。

她哭著說:“你的意思是,我現在應該從小兵的生活裏消失?”

我搖頭,彎腰撿起道具馬重新放回沙盤裏麵,說:“不是消失,而是距離產生美。否則您對他的溺愛,將會毀了他。”

……

送走這對母子之後,我的心情很複雜。

蘇鬱看著無精打采的我,問道:“怎麽了,問題不是解決了嗎?”

我閉著雙眼,說:“對於陳兵來說,從今以後沒有了母親的處處關注,應該可以恢複正常生活。不過對於陳母來說,卻不是一件好事。對於一個單身母親來說,孩子就是她的一切,我明明知道這一切,但偏偏找不到一個兩全其美的治療方案。”

蘇鬱也陷入了沉思,說:“你說的很對,但是或許事實並沒有那麽悲劇。”

“嗯?”

“我失去父母之後也變得很奇怪,現在不是也遇到了你,逐漸變好了嘛?”

不得不承認,蘇鬱的安慰的確很有用。

我和她並肩坐在沙發上,給她講了一個曾經看到過的故事。

那是一個小小的恐怖故事。

“故事的主角是一個懷孕的女人,在她懷胎十月的時候,丈夫不告而別,從那之後未出生的孩子成了她的心靈寄托。她擔心如果孩子出生之後,就會離開自己。於是她受到袋鼠的啟發,選擇不把孩子生下來,而是把他一直養在肚子裏麵。”

蘇鬱做了個鬼臉,說:“好惡心。”

我繼續說:“畢竟是個故事而已,不用討論它的真實性。總而言之,這個女人一直把兒子養在自己的肚子裏,自己的身體因此越來越差,越來越難以承擔越漸長大的兒子,你能猜到最後的結局嗎?”

蘇鬱說:“有一天母親再也無力承擔長大的兒子,死了。”

“那兒子呢?”

“我不知道。”

“他從母親的肚子裏爬出來之後,甚至連路都不會走,最後餓死在母親的屍體旁邊。”

聽完這個故事之後,蘇鬱陷入了沉思。

她說:“愛到極致反而成了畸形,最終隻會害了自己,也害了別人。”

我點頭說:“對於最初的母愛來講,它是原始的衝動。但是當一位母親過多的關注孩子,甚至試圖將他一直留在身邊,這就行為就不再隻是單純的母愛了,而是被賦予了一種自私的形態。她害怕孩子離開,一方麵是擔心他不能自己活下去,但另一方麵則是因為她自己不能沒有孩子。”

蘇鬱說:“挺偉大的母愛到了你的嘴裏就變了味道。”

我說:“事實情況往往就是這樣殘酷,隻是很多人不願意去相信,因為每個人都有母親,如果他質疑母親對自己的愛那本身就是一種侮辱。可是如果冷靜下來思考這件事情,你會發現裏麵隱藏著一個邏輯問題。”

“什麽問題?”

“身為一個母親,最先知道的事情,應該就是自己沒有辦法始終陪在孩子身邊。畢竟她的年紀大了,會比孩子先行一步。所以健康的母愛會很早為孩子的未來做打算,這些母親開始培養自己的孩子,讓他們能夠盡早獨立起來。可是陳母並不是這樣,她一直將兒子捆在身邊,甚至最終導致了他的病態。在這段關係裏麵,他們母子兩個都有‘病’。”

蘇鬱沉思了片刻,忽然笑著說:“仔細想想還蠻有道理的,按照你的邏輯,是不是母親因為知道自己遲早都會離開孩子,所以需要盡早和孩子保持距離,以免孩子無法承受失去她的苦痛。”

我搖頭,“我不知道,但是如果為了逃避不可預知的未來而犧牲了當下,無疑是錯誤的。”

蘇鬱又問:“你說陳母最後會變成什麽樣子?”

“我也不清楚,但是當一個人不得不麵對生活處境極大改變的時候,往往自身也會隨之變化。但如果她始終無法接受兒子終將與自己疏遠的事實,那麽最終導致的很有可能就是神經症,甚至是人格分裂。”

“選擇遺忘傷心的人和事,然後讓自己得到短暫的平靜,對嗎?”

“是的。”

在那之後,一次偶然的機會我遇到了陳兵,他說自己已經不再做噩夢了,而且有了屬於自己的嶄新生活。

他還說,自己一直很清楚那雙眼睛的主人是誰。

至於談到他母親的時候,他選擇避而不談。

那一刻我忽然覺得很可悲,替那位母親覺得可悲。溺愛了半輩子的孩子,最後卻選擇了疏遠她,而不是包容。

當愛小於恐懼,這世上就再也沒有什麽親情愛情友情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