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必須接受的過去
曲徑通幽小街景,菜香酒香意濃濃。流連忘返夕陽落,小雨涼棚酒一盅。
這是邱梨的催眠世界,她的家鄉。
當我聽到她的描述時,忽然明白她為什麽會從小酷愛繪畫,因為無論是誰看到那樣的美景,都會生出一種將其深深刻在心中的衝動。
突然,她的世界有小雨淅淅瀝瀝,年幼的邱梨和父親一起泛舟湖心,父親光著膀子,戴了一頂草帽,手裏拿著工具就下了水。而她則抱著一塊畫板,蹲坐在小舟一端,抬起頭怔怔看著那片被烏雲遮住的天空。
這是一次與眾不同的催眠,因為在我的遊說之下,邱梨的兩個“人格”全部同意接受催眠治療,於是才能看到唯獨夢裏才有機會見到的那番景象。
我問:“不要隻顧著看天色,多看一看你父親,他在做什麽?”
邱梨輕輕閉著雙眼,躺在催眠椅上,有氣無力的回答說:“父親還在忙……”
我說:“你不喜歡這些農活嗎?”
她說:“是的,我從小就不喜歡這些……我覺得自己長大之後就會離開家鄉……我應該屬於另一個世界。”
另一個世界?一個充斥著煙酒毒品的空虛世界嗎?
我在心中歎了口氣,說:“看見父親的時候,你是什麽感受?”
她說:“內疚……但是,也有一些不耐煩……我隻想安安靜靜的看風景。”
邱梨的心理狀態並不複雜,也很常見,可以說很多農村成長起來的孩子都會經曆這樣一個階段。他們覺得自己應該去往大城市,去一個和現在完全不同的世界,但卻未曾想過,自己年輕時候的幼稚想法,會為自己的一生帶來多少遺憾。
突然,她的聲音提高了不少,說道:“父親貌似出事了!”
我說:“他怎麽了?”
邱梨帶著哭腔說道:“我不敢看……”
“你必須麵對這件事情,否則你將會永遠無法接受現實。邱梨,鼓起勇氣,睜開你的眼睛。”
我仿佛看到了這樣一個場景,一個孤獨的小女孩拿開了遮住雙眼的小手,但卻隻能看見湖麵上的氣泡,那是父親最後呼吸時留下的痕跡。
除此之外,一無所有。
天地渺茫,或許從那一刻開始,邱梨變成了一個從骨子裏透著孤單的人。
她說:“我看到了。”
當催眠進行到這裏的時候,我忽然有了一個大膽的決定。對於催眠來說,將來訪者擅自催眠回童年,這本身就是一個大忌,但是兵出險招,現在我還要做另一件事情。
我要在她的意識裏埋一粒種子,看看能否長出一棵支撐她精神世界的大樹。
我說:“其實你看到的……全部都是假的,當你回過頭的時候,會發現父親已經回到了船上。”
邱梨明顯對此有些抗拒,她輕聲說:“不可能的……”
我說:“至少給自己一個想象的機會……邱梨,回過頭去。”
她深深吸氣,說道:“我看到了。”
當她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忽然嘴角微微翹起,露出了一個釋然的笑容。
這麽多年來,她始終活在父親去世的痛苦之中,內疚自責,恐怕從來沒有這樣笑過吧。
我說:“你的父親隻能停留一會兒,想對他說什麽就盡管說吧。”
說完,我將一隻手蓋在了她的眼鏡上,觸手之處一片冰涼。之所以會這麽做是因為“觀落陰”,我認為對於某些情況,“觀落陰”的確也是解決心理問題的一個好方法。
邱梨說:“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她一味重複著這三個字,眼角開始不停的湧出眼淚,那是一種滾燙的觸感。難怪有人說過,隻有眼淚才能溫暖心靈。
對於邱梨這顆冰冷至極的心,隻有自己的眼淚才能撫慰。
她說:“爸爸,對不起,我不應該討厭你……其實在你離開之後,我才知道你對我有多麽重要……我寧可永遠不畫畫,也不希望失去你……而且那一天我明明聽到了你的呼救聲,但是故意裝作在畫畫,所以沒有理你,這全部都是我的錯……”
原來如此,那時候的邱梨明明聽到了父親的呼救聲,但卻因為叛逆還有厭惡故意置之不理,於是導致了悲劇的發生。難怪她的另一個人格會譴責她,說她害死了父親。
邱梨繼續說道:“在你離開之後,母親生活的特別累,不僅要養活自己,還要費心思照顧我……後來我就去了大城市,不想再成為家裏的負擔……我畫了很多畫,開始被人當成廢紙一樣,連看都不看……可是後來,終於有人欣賞我了。”
說完這些,我看見邱梨的臉上忽然變得慘白,甚至有些發青。於是趕緊拿開手,在她耳旁輕聲說:“怎麽了?”
她顫抖著說道:“父親……不是他,不是他……”
我說:“那是誰?”
“變成了……我自己……”
下一刻,隻見邱梨的臉色變得越來越差,就好像一個溺水的人。更可怕的是,我將手指放在她的鼻尖處,卻感受不到丁點呼吸。
她的胸口起起伏伏,但是鼻子卻沒有進行呼吸,這簡直匪夷所思。
我眼看著她的狀況越來越糟,恐怕再不終止這一切將會窒息而死,於是立刻喊道:“我數到三,你就會醒過來。”
“一,二,三!”
她猛地睜開雙眼,張大嘴巴大口的呼吸著,神情慌亂。
而且她的臉上、頭發上全部都是汗水,整個人就好像從水裏撈出來的一樣。
我輕聲問:“發生什麽了?”
她虛弱的回答說:“父親突然變成了我自己,她把我的頭按在水裏,想要淹死我……”
我恍然大悟,在催眠的過程中,她重新經曆了童年曾經曆過的事情。從父親溺水身亡,直到她生出了自殺的念頭。
催眠室的大門已經打開,蘇曉遞過來一條毛巾,看她現在的神情,貌似對於邱梨的情況也感到十分好奇。
我問:“現在感覺怎麽樣?”
邱梨接過毛巾,簡單的擦了一下臉,低著頭說:“說不出的感覺。”
她說,她覺得現在的自己才是真正的自己,至於曾經的自己全部都是另一個世界的她。現在的她,是一個接受了童年喪父,堅強長大的女人。
由於她的精神狀況實在是不穩定,這一次的谘詢隻能到此為止。
把虛弱不堪的邱梨送走之後,蘇曉坐在屬於我的位置上,忽然問道:“喂,你說會不會……我也隱瞞了什麽?”
我坐在來訪者的位置上,忽然覺得這種感覺還蠻有趣的,說:“答案隻有你自己才知道。”
蘇鬱說:“我最討厭心理醫生說這種話,如果我自己能找到答案,還找你幫忙幹嘛?”
我說:“解決心理問題就像是解決一道數學難題,你需要頓悟,而不是參照著答案尋找結果。不知道你小時候有沒有這種感覺,將勾股定理的時候,一開始隻是單純的背著勾三股四弦五,直到後來才明白它為什麽是這樣。”
我津津有味的回味著,蘇曉卻毫不客氣的回答說:“我小時候數學不好!”
無言以對。
她問:“邱梨到底是不是雙重人格?”
我回答說:“是,但也不是……一般來講,雙重人格非常罕見,那是因為每一個人格都是獨立的。而邱梨的狀況更像是,兩種理念不同,而不是人格不同。她更像是一個矛盾體,矛與盾在分離之後形成了她現在的狀態。”
蘇曉問:“那你覺得她以後會好起來嗎?”
我搖了搖頭,說:“沒看我連錢都沒收嘛……剛才的那場催眠,我隻是用她的矛戳破了她的盾,至於結果到底怎樣,誰都不知道。”
蘇曉忽然問道:“你覺得我是個矛盾的人嗎?”
我自己的打量著她,這讓蘇曉感到一些不舒服,沒好氣的說道:“看什麽看!”
我說:“蘇鬱,蘇曉,的確是水與火的兩種性格,但奇怪的是,你們之間沒有水火不容,反而是和諧相處。而且你倆和真正的雙重人格也有不一樣的地方,那就是彼此都能夠知道一些對方的事情,這真的很特別。要知道對於真正的雙重人格患者來說,他們壓根不可能知道另一個人格都做了什麽。”
說這些話的時候,我感覺心裏突然有些不太舒服。那種感覺,難以言喻。
蘇曉說:“我也不知道為什麽……從蘇鬱見到你之後,我的意識就逐漸變得清晰起來。原本我以為你會治好蘇鬱,到時候我將會不存在了,可是現在看來,我的存在感反而變得更強。”
我反問:“那蘇鬱呢?”
蘇曉說:“我不知道,但是覺得她也變得堅強了許多,或許有一天會不再需要我了吧……”
她的神色有些惆悵。
我笑著說:“其實這是一件好事。蘇曉,你自己發現沒有,在這段時間裏,其實你所說的那些變化可以用一句話來概括。”
“那就是,蘇鬱變得越來越像蘇曉,而蘇曉也變得有些像是蘇鬱。”
她聽後怔怔看著我,不知道在想些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