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 海上的畢加索(下)
“蘇鬱”此時此刻的表情讓我感到十分陌生,和以往的她完全不同。我很少見到她露出這樣的神情,除了那一次……她差點用剪刀把我捅死。
就算是打死我也絕對想不到,自己竟然有一天會同時遇到兩個雙重人格。
邱梨“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問道:“你說什麽?”
她挑起眉毛,鼻子也輕輕**,這種表情明顯包含中濃濃的挑釁意味。
蘇鬱,不,應該說是蘇曉,她隻是冷冰冰的看著邱梨,然後一步一步的走了過去。我站在原地感覺腦子有些不夠用,一時間竟然忘記阻攔蘇曉。
天知道她會做出什麽事情!
下一刻,我再一次領略到了蘇曉的源自內心深處的暴力。
她的動作很快,一瞬間揪住了邱梨的頭發,然後用力的向下一扯。邱梨忍不住疼痛身體隨之彎下,而蘇鬱趁機用一隻手按住了邱梨的後腦勺,膝蓋用力向上一撞。
那一刻,我仿佛聽到了骨頭碎裂的聲音。
哢擦!
轉眼間已經是下午三點,外麵的天氣不太好,空中滿是烏雲,看起來不久後會有一場大雨。
邱梨坐在來訪者的位置上,也就是我的正前方,她的鼻子已經紅腫起來,看樣子恐怕鼻梁也歪掉了,鼻孔裏麵則塞著兩條紙巾。沒錯,這就是剛才蘇曉送給她的反擊。
至於蘇曉則回到了屬於自己的那個角落,她並沒有拉上布簾,反而是抱臂胸前對著這頭虎視眈眈,看架勢隻要邱梨膽敢有丁點動靜,她都會衝上來再給她一些教訓。
邱梨說:“我看人從來不會看錯,醫生你的確是個好欺負的角色。不過那個臭女人,我倒是沒有想到。”
我說:“既然坐下來了,就說說你的想法吧。”
她問道:“我都做出這種事情來了,你還是想要幫助我嗎?”
由於邱梨公然在谘詢室裏撒潑,這也罕見的勾起了我的怒火。我的臉上再也沒有職業性的笑容,冷聲說:“你不能走,而且還要多支付一筆費用,兩個人的費用加上賠償。”
邱梨不屑的說道:“切,有什麽好賠償的。”
我說:“你打傷了我的助手,雖然她給了你更嚴重的反擊,不過你摔的那盆花,很貴。”
“無所謂,都是小錢而已,隻要你能幫助我幹掉另一個人格。”
這個邱梨,很奇怪。
她有兩個人格,第一個人格尋找我的目的是想要靈感,而第二個人格來找我的目的則是消除另一個人格。雙重人格本身極為罕見,而像她這種內部兩個人格不統一,並且互相敵視,更為罕見。
邱梨說起幹掉另一個人格的時候,我能感到蘇曉的目光放在了我的後背上,這讓我不禁感到有些脊背發涼。
蘇曉其實對此也一直有著疑問,如果蘇鬱被我治好了,那麽她還是否存在。
所以邱梨這個案例,我必須完美的將其解決!
我問:“為什麽要消除另一個人格?”
邱梨憤怒的說:“她是一個占用了我身體的混蛋,從一開始這具身體就是屬於我的,是她後來出現,然後一點一點的挪用了屬於我的一切!”
我反問:“既然你是身體的主人,為什麽會被她奪取身體的使用權?”
她說:“因為……我的父親。”
“父親?”
我知道,接下來的談話內容將會和多年前的那場事故有關。
邱梨說,在她七歲那年,曾經和父親一起出湖。可就是那天發生了意外,父親下水去采摘蓮藕,但是不知道為什麽,他的身子潛下去之後就再也沒能夠浮上來。
更可怕的是,邱梨對此全然不知。她隻是抱著畫板,一筆一劃的勾勒著那天湖水裏倒映的天空。在她專心致誌繪畫的時候,並不知道自己的父親正在不遠處一點一點的走向死亡。
就是這樣一件事情,改變了邱梨的一生。
沒人知道真相,隻知道父女兩個人離開的,回來的卻隻有一個人。她不敢說到底發生了什麽,因為自責。
從那之後,邱梨變得憂鬱寡歡,而她的母親也因為丈夫的離開而變得性情暴躁,再也沒有耐心照顧女兒。有一天,邱梨獨自劃船去了父親出事的地方,她把自己的頭浸在水裏,想要把自己淹死。
邱梨說:“就是那個時候,另一個我出現了。”
另一個邱梨占據了她的意識,阻止了她的自殺行為,並且回到了家裏,過起了另一種生活。
她說:“我現在一定要取回屬於我的……”
我開口打斷了邱梨,說:“可是她就是你,你就是她。”
邱梨憤怒的喊道:“我就是我,我不是她!”
然而就在她喊出最後一個字的時候,忽然整個人抽搐了一下,然後眼神就有了變化。
她說:“我就是你,你就是我。”
邱梨忽的左右搖頭,怒吼道:“憑什麽,憑什麽你要奪走我的一切!”
她再度變得冷靜,說:“因為,是你奪走了我的父親。”
“他是自己淹死的!”
“可如果你能早些發現,就還有挽回的餘地。”
我看著邱梨瘋癲一般的狀態,一個勁的自問自答,就好像人格已經完全分裂成了兩個,互相針鋒相對。
蘇曉歎道:“至少我沒有這樣。”
的確如此,蘇曉對於蘇鬱來說,算是一個父母的替代品,她不僅不會傷害蘇鬱,反而還會照顧她,保護她。
而邱梨的狀況,卻並非如此。
通過她的自言自語,我很快就將整件事情聯係了起來。
七歲那年,邱梨的父親溺死,而她當時卻在畫畫,於是埋下了內疚的種子。
內疚生根發芽,後來長成了另一個邱梨,這個人格在邱梨想要自殺的時候出現,並且占據了身體。這個邱梨,就是找我幫忙尋找靈感的那個邱梨。
這個過程,可以簡單的理解為……內疚轉移。
邱梨塑造了另一個自己,然後將父親死亡的責任通通推給了原來的自己,這樣她就能活的“灑脫”一些。
然而隨著時間的推移,謊言會變得越來越脆弱,於是兩個人格出現了互相推諉責任的情況。
另一方麵,越是提起當年的悲劇,她的心就會越亂,再也難以回到當初的那片湖麵,從而也就畫不出任何東西。
突然,我的腦中仿佛劃過一道閃電。
我頓時明白了一件事情,那就是邱梨壓根不能算是真正的雙重人格!她的兩個“人格”共享著所有記憶,唯一不同的地方在於,她總是在將責任推卸給另一個,讓自己處於一種不用承擔責任的狀態。
此時此刻,邱梨仍在自言自語,甚至開始用手抓撓自己的身體。
她說:“如果我得不到,那我就要毀了自己!”
她又說:“憑什麽,明明是你犯下的錯,卻要讓我來承擔一切!”
我重重的拍了一下桌子,說道:“都閉嘴。”
邱梨猛地抬起頭看著我,一臉震驚,或許是從未見過我生氣的模樣吧,所以微微有些發呆。
我說:“十多年過去了,還是不願意接受現實,反而玩這種折磨自己的小把戲,有趣嗎?”
她怔怔坐著,呆立不語。
我說:“你內疚,因為你沒能拯救你的父親。所以你很矛盾,你一方麵想方法推卸責任,安慰自己,另一方麵卻又通過這種方式折磨自己。折磨自己的時候,你也會覺得輕鬆,不是嗎?”
邱梨也拍了一下桌子,說道:“不要胡說八道!”
我說:“你現在就好像在演著一出獨角戲,將自己的人格強行分裂成兩個,但是你忘記了一件事情。當其中一個人格傷害另一個人格的時候,其實都是在自殘。當一個人格將責任推向另一個人格的時候,其實都是自責。發生的事情已經發生,無法更改,就算是你分裂出二十四個人格,也無濟於事。”
邱梨看向我的眼神帶著一絲恨意,她說:“你根本就不懂我,憑什麽這麽評論我!”
我意識到她的話語中開始使用“我”這個字,於是問道:“邱梨,現在的你,還知道自己是誰嗎?”
她隻是瞪著我,但是回答不出來。
我說:“你的父親隻有一個女兒,即便是在去世之前,他都知道自己隻有一個女兒。而你的母親也擁有一個女兒,作為單身母親含辛茹苦將其養大。所以說,你首先是父母的女兒。除此之外,你還是一個畫畫的人,但是因為父親的死亡,你對畫畫的感情變成了既愛又恨,於是分裂了兩個自己,一個痛恨畫畫,一個熱愛畫畫,我說的沒錯吧?”
她默認。
我繼續說:“現在的你沒有了繪畫的靈感,就是因為你再也無法欺騙自己,而你無法欺騙自己的原因是你壓根從未接受過現實。你總是在逃,但總有一天會逃到死胡同裏。”
我放緩了語氣,說道:“其實每一個人都是矛盾的個體,他們同時是最堅硬的矛,無堅不摧,同時又是最堅固的盾,永遠不會被摧毀。但是當這樣的矛與盾相遇的時候,就是一切苦痛的開始。邱梨,你現在就是在用那根矛攻擊著盾,結果會沒有任何意義。”
邱梨帶著哭腔問道:“那我應該怎麽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