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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避開新聞記者,原定於四天後舉行的關於地震問題的內閣成員與學者座談會向後推遲一星期秘密召開,因為總務長官等人不知這些學者將會講些什麽,擔心記者據此寫出聳人聽聞的消息而惹出是非來。

座談會於晚上八點在平河町新建成的大廈內某俱樂部舉行。會上並沒有多少耳目一新的發言。防災中心所長表示,東京抗震結構化計劃如能按目前形勢順利推行的話,即使在兩三年後發生類似關東大地震級別的地震,也不會造成太大的損失。隻是如果按目前的防災能力推算的話,海嘯對以江東地區為主的地殼下沉地帶,以及千葉縣品川、大森等人工填海地帶所造成的災害將會相當嚴重。

氣象廳的科技官野末闡述說,總體來看,由於以富士山火山地帶為首的日本各個火山地段的活動正全盤趨於活躍,因此,應加強火山地帶遊覽區的防範措施。他強調指出,應像對待氣象觀測網一樣,提高目前的火山觀測網的密度,同時,力求中央能夠對情報及時集中,並自動分析。

T大學山城教授和K大學的大泉教授對日本西南部中央構造線以南地區的地震頻發問題做了簡短的說明。

中等強度的地震在急劇增加,但這隻不過是地殼內積累的能量發生小規模的釋放。因此,目前還看不出強震的先兆。然而,如果把火山活動趨向活躍聯係起來考慮的話,目前,日本列島地下發生大規模構造變化亦未可知。雖然還不甚明了,但結合重力異常的大幅波動以及地磁、地電流的劇烈變化等現象進行綜合考察,就不難看出這樣一種征兆,即在日本的地下出現了某種異常。但今後這種趨勢是擴大還是到達某種程度就收斂,不做較長時間的觀測是說不出什麽來的。

“所謂異常,大致指的什麽?”建設大臣問,“不會馬上要發生強震吧?”

“不,不是指這個,而是可能更嚴重的地殼構造變化。”大泉教授答道,“這個嘛,即便如此,也不必過分擔心,可能是幾千年幾萬年一遇的序列變化吧。因為從地質年代的角度來看,地殼從新生世初期開始就進入了連續不斷的劇烈的阿爾卑斯造山期,因此,包括全球各地發生的地震和火山噴發在內的地殼運動,都可以說是處在新生世初期就開始的劇烈的阿爾卑斯造山運動的延長線上。也就是說,我們的人類時代已經進入了地球史上一個特異的劇烈的陸地變動期。”

“那又會怎樣呢?”大藏大臣繼續問道,“今後地震是增加還是減少呢?今後是否還存在特大災害和較大災害的可能性呢?”

“這個問題很難回答……不能說沒有,但也不能肯定地說有。”T大學的山城教授歪著他那張清秀的長臉回答說,“總之,目前對地震的研究,還沒有達到這個水平。但是,從兩種可能性來看,我覺得,今後地震的次數即使增加也不大會出現強震,這個概率要大一些。之所以這樣說,是因為地殼所積累的能量是有限的,接連不斷發生的中等強度的地震本身也會釋放出相當的能量。因此,也可以認為,不至於會發生強烈地震……”

“但是……”一直悶聲不響的田所博士終於發言了,“羅德提倡的所謂‘地震活動指數’那個玩意兒,最近,尤其是近五六年裏有極其明顯的上升。日本的指數值在世界上最高,過去也就是三百八十到三百九十,但這五六年間就突破了四百,簡直是鰻魚式的直線上升啊。”

“確實如此。”山城教授看都不看發言人一眼,繼續說,“從這個趨勢看來,指數值還要上升哩。”

“正常情況下,全球每年地震次數平均是七千五百次,而根據地震儀的記載,目前已經接近它的倍數一萬三千次……”

“當然,我們也承認它的次數在增加,而且還增加得很多。但與次數形成對比的是較大的地震卻在減少。應當說從微震、弱震到中強地震增加很多,強震倒是在減少。”

“嗯……地震受害程度的大小不一定與地震的強弱有關係呀。哪怕是中等強度的地震,如果對策不當,也會造成損失的嘛。”防災中心的所長說,“因此,今後無論是鐵路還是公路,或是建築物什麽的,都應當綜合考慮抗震的問題,開辟一條新的路子才是……”

“大泉先生,聽說位於日本海溝西緣海崖上曾經出現負重力的異常地帶,並且正以極快的速度向東移動,你知道這件事嗎?一部分已經從海溝崖移向大洋海底了。”田所博士似乎根本就沒有留意別人的發言。

接著,他繼續說道:“而且,這個重力異常的程度,正隨著異常帶逐漸東移而呈減弱的趨勢。目前,全部觀測工作尚未結束,但是,一部分異常已經消失了。這是‘信天號’觀測船在一星期前提出的一份情況簡報,目前他們還在繼續進行海洋觀測。大泉先生,你有什麽高見?”

“哦,我十天前剛從國外回來。”大泉教授結結巴巴地說。

“最近,我有機會出去觀測了一下。在南太平洋的小笠原群島的南方,有個小島,一夜之間下沉二百五十米。”田所博士旁若無人、從容不迫地說,“也就是說,海底在一夜之間下沉了那麽多。我坐著深海潛艇,在海溝下麵,親眼看到了密度非常高的海底亂泥流。就整體而言,最近幾年之內,日本的深源地震正全麵向東方海底移動。還有另外一個顯著的現象,那就是陸地震源深度有增大的趨勢……”

“的確,日本地下好像正發生著某種變化。”山城教授說,“但是,還沒有人能夠講清緣由。同時,今天晚上又不是進行學術討論,隻是為了讓首相和大臣大體上了解些情況……”

“當然,我正是為了對首相說明這些情況,才來參加這個會的。”田所博士“砰”的一聲合上了筆記本,“我覺得,作為執政者,恐怕還是有充分的決斷準備才好。我個人的看法是,可能會發生相當嚴重的問題,我有這個預感。”

舉座頓時一片沉寂。首相不安地把視線投向山城教授。

“能告訴我可能會發生什麽事,而且這種判斷的依據又是什麽嗎?嗯,田所先生……”山城教授冷冷地問道,“你的發言非同尋常,這可是科學家對隔行如隔山的政治家介紹情況喲。”

“到底要發生什麽,現在還不清楚。至於根據嘛,還相當不足。”田所博士沉著應對,“可是,山城先生,你們,不,是我們大家,好像應當把注意力放在規模更加宏大的地球物理和綜合地球科學方麵去。我們似乎過於忽視海洋洋底了。當然,缺乏觀測手段也是造成這種現狀的原因。目前雖然還沒有弄清楚,但是,那裏正在出現非常微妙的變化。關於今後日本列島的動向,有必要對海底加以注意。另外,不能保證到目前為止,在過去觀測中從未見過的,而且是我們一無所知的現象將來就不會發生。”

“任何事情都是如此。”山城教授仍然看都不看田所博士一眼,“盡管如此,但沒有前兆,就突如其來的災難根本就不會發生!”

“但是,也許那個前兆正出現在我們司空見慣的各種現象之中,而我們卻隻把它當作是這些司空見慣的現象的一個延續而忽略了它。那麽,我們怎樣才能發現這些前兆呢?”田所博士一邊往衣袋裏放筆記本,一邊接著說。

“還有一件事,也許大家會以為我又在危言聳聽了。其實,我們可以在地殼運動中識別進化的形態。這恰是我們經常容易忽視的問題。造山造陸運動發生的周期似乎是隨著地質年代的推移而縮短,其變動的幅度也在加劇。當然,對這個問題也是存在著不同意見的……這種地殼運動的進化,在幾百萬年內,大大加快了速度。這一點,和動物的進化是相同的。我們假設地殼運動從明天開始進入一個轉折期,那時,就很可能出現前所未有的、完全嶄新的現象,或許會出現根據過去觀測實例的總和都無法預測的嶄新現象。要知道,我們的科學觀測曆史還太短……那麽,我先告辭了。因為還有工作,今天晚上還要加夜班……”

田所博士一吐為快後,立刻起身,走出了房間。

“還是那個老樣子。”有個學者嘟囔道,“總是說些雲遮霧罩的話,把水攪渾……”

“過耳之言,不必在意。”山城教授笑著說,“他說的也不無道理,那是個非常大的話題,不是今明兩天就解決得了的問題。而且,即使說近期內會發生天地變異也不為過。說它不會發生,也有道理。怎麽說都可以。”

“有哪一位同他認識的?”防災中心所長咬牙切齒地問,“真是個惡名不改的家夥!”

“不能這麽說吧,大家都是初次見麵嘛。”總務長官說,“他在國外,特別是在美國,好像很有名氣呢。”

“諸位有誰知道他在替美國做什麽嗎?”大泉教授問,“他接受美國海軍的委托,在搞平頂海礁哪。喏,就是海底火山的一種。他替美國,對太平洋海底的平頂海礁進行大規模調查。據說,美國海軍好像打算把平頂海礁作為核潛艇的海底基地,並在那兒建立浮標。”

正在這時,屋門一響,田所博士去而複返。大泉教授臉色突變,像被什麽東西卡住了喉嚨似的。

“鋼筆忘拿了……”田所博士自言自語地從桌上抓過他那支粗笨的“勃朗峰”牌鋼筆,徑直朝外走去。

“田所先生……”首相突然招呼道,“剛才,你說執政的人要有充分的決斷準備,什麽程度才叫充分呢?”

“剛才不是說過了嗎?現在還不能肯定……”田所博士聳了聳肩,“不過,最好把日本可能要遭遇滅頂之災也估計在內。日本完全消失也說不定啊……”

這時,屋裏發出了吃吃的笑聲。田所博士稍顯尷尬,怏怏地走出了房間。

會議結束後,人們散去。首相府的一名秘書,從大廈的地下停車場將自己的車開到外苑附近停了下來,用車載電話撥了個遠郊號碼,接電話的是個老人。

“會已經開完了……”秘書說,“仍然沒有令人耳目一新的東西。我把發言的主要內容大致匯報一下。”

隨後,秘書讀起了會議記錄。

“隻有一個叫田所的學者的發言有點意思。他對日本下沉問題誇誇其談……啊?叫田所雄介。是的。您對他好像挺熟,啊?”秘書略顯驚詫,“知道了,如果您現在方便的話,我馬上就過來。”

秘書掛上電話,舒了口氣,然後朝遮雨板上的時鍾瞥了一眼,是十點三刻。

“擔心的事?”秘書在黑暗的車裏喃喃自語,“是什麽

呢?”

他發動了汽車,一邊踩下油門,一邊又撥了個電話。

“是我。我要到茅崎去一趟,很晚才能回家,你先睡吧。”

然後,他開動了車子。代代木附近的林木和國立體育場的樓房,黑糊糊地蹲在沒有星鬥、炎熱的東京夜空下。一對對戀人躲在黑暗的角落裏,緊緊地擁抱著。幾輛敞著車門胡亂停放著的汽車,放射著朦朧的白光。秘書扭亮了車燈,一邊照著勾肩搭背、沿路邊散步的情侶,一邊踩著油門踏板。

那次會議以後,又過去了幾天……

東京依然籠罩在日均氣溫三十五攝氏度以上的火爐裏,異常悶熱。人們曬得油黑烏亮的麵孔上,浮現出疲憊不堪的神色,到處人頭攢動。今年,由於湘南海岸發生地震,伊豆又出現火山噴發,於是避暑和洗海水浴的人們,多半都選擇了比千葉更遠的關西、九州、東北以及北海道,因此,這些線路的火車、公路和飛機空前爆滿。天城山在大量溢流熔岩後,仍在繼續噴煙,但總算暫告一個段落,而淺間山卻還在斷斷續續地反複發生小規模的噴發。地震此起彼伏,一天之內常有五六起相當大的有感地震。老式的房屋牆壁裂縫、傾斜,以及屋簷瓦片滑落的事故有增無減,都道府縣各級政府雖都對老朽危險的建築物進行了一次調查,但緊急的全國性“抗震防火十年計劃”,才剛剛進入建設省內部的討論階段。

然而,人們似乎被連日來蒸籠般的暑熱弄得筋疲力盡,已顧不上把地震的事放在心上了。不論是坐在咖啡店裏,走在路旁,還是回到家裏歇下來鬆口氣,到處都能感到大地的微微顫動,人們反而變得麻木不仁了。地震頻發的東京更不用說了,對於這種程度的地震,那裏的人們隻不過是把它看作比往年增加了一點次數罷了。盡管如此,當南起九州北至北海道的全國範圍內頻繁發生中小地震,以及箱根地區蘆湖水溫異樣上升、魚類漂浮水麵之類的消息不斷傳來時,這些整天忙忙碌碌、疲於奔命的人的潛意識裏已開始罩上了一層撲朔迷離而又略感不安的陰影。這年夏天的交通事故,大大突破了上一年的同期紀錄。人們莫名其妙地焦躁不安,鬥毆、凶殺事件顯著增加。而其他方麵,似與往年夏天並沒有多大變化——職業棒球和賽馬漸趨冷落;遊泳溺死者在增加;四國土佐的部分地區,由於連日暴雨遭受嚴重災害;情況簡報稱,今年的大米產量估計可望豐收;十七號台風和十八號台風已臨近南方海麵;服用麥角酸麻醉劑行凶殺人的青少年犯罪集團在海岸避暑地被抓獲。

在關西,舊曆的盂蘭盆節即將來到;乙型腦炎的第二流行期已經開始;百貨公司舉辦衣料新產品和時裝發布會;原子彈爆炸紀念日這天,各團體仍然分別召開了紀念大會;勾起人們對那場遙遠的戰爭的回憶的8月15日(日本投降日)近在咫尺。

座談會結束約十天之後,田所博士的研究所接到幸長副教授打來的電話。電話中說:“您可能很忙,但一定要向您引見一個人。請務必抽空到皇宮飯店來一趟。已經派車子接您去了。”

“要我見誰?”田所博士連日通宵達旦地工作,已經胡子拉碴,他有些不大高興,“我太忙,而且又是去飯店,還得打領帶。”

“並不耽誤您多少時間,隻要半個小時就行……”幸長副教授極力想說服對方,“聽說這個人對令尊大人非常了解。”

“所以才問你是誰呢。”

這時,電話突然莫名其妙地“哢嚓”一下掛上了。與此同時,內線電話機響了:“田所先生,幸長先生派來接您的車子,已經在大門口等著了……”

“叫他等著!”田所博士歪著脖子,摸著胡子拉碴的下巴沉吟片刻,然後很不情願地在鼻子裏哼了一下,拿起了上衣。

他在那件滿是汗漬的皺巴巴的襯衫外麵又套了件皺巴巴的上衣,闖進了皇宮飯店。立刻,一個身穿和服的清秀姑娘迎了過來招呼道:

“是田所先生吧,請到這邊來……”

大廳裏站滿了外國遊客、商人模樣的人和為參加什麽晚會而盛裝打扮的年輕姑娘。田所博士剛從這些人中間穿過去,就從高出大廳一級台階的酒吧裏麵走出來一個身材魁梧穿黑西裝的青年,他向田所博士彬彬有禮地鞠了一躬,說:“恭候光臨,請。”

順著青年所指的方向一看,一個瘦骨嶙峋的老人正一動不動地坐在輪椅上。盡管天氣十分炎熱,他的膝蓋上仍搭著一條毛毯。

“幸長呢?”田所博士轉身問那個高個青年,但那青年早已不知去向了。

“是田所吧。”老人的嗓音出人意料地洪亮。他那兩道淡淡的卻依然神采奕奕的目光,從花白濃密的雙眉底下凹陷的眼窩深處發射出來,直射向田所博士的臉。那張笑容可掬的窄臉上皺紋交錯,布滿褐斑。

“果然不錯,有些地方還是長得很像。我認識你父親,是叫田所英之進吧?他可是個倔強的小子啊!”

“您是?……”田所博士有些驚愕地盯著老人問道。

“坐吧。”老人一邊咽下堵在喉頭的黏痰,一邊說,“叫什麽名字都無所謂了。就是告訴你我姓渡,你也不知道。可我已經一百歲出頭了,到今年10月整整一百零一歲。醫學進步了,總不讓我們這些老人閉眼睛。本來就任性,隨著年紀的增長,就更加任性了。隨著知道的事越來越多,也隨著接近人生的尾聲,早已無所畏懼了,人也變得越發放肆。今天請你來,也正是我在這兒倚老賣老啊。想問你一件事,可以告訴我嗎?”

“什麽事?”田所博士不知不覺坐了下來,擦著汗珠。

“有件事始終讓我放心不下……”老人銳利的眼光逼視著田所博士,“你可能會覺得像是三歲小孩子問的問題,但它卻是我這個老人的一塊心病呀……就是那群燕子啊。”

“燕子?”

“是啊。以前,燕子每年都來我家房簷絮窩,已經有二十多年光景了。說起來,是去年5月來絮的窩,也不知為了什麽,7月就飛走了,剛生下的鳥蛋也扔下不管。今年呢,終於沒有再飛來。左鄰右舍統統如此,這是怎麽回事呢?”

“原來是燕子啊……”

“是的,不僅府上,全國到處都如此。這兩三年,飛到日本來的候鳥也在急劇減少。鳥類學者說是因為什麽地磁變動,氣象發生變化的緣故,但我覺得不隻如此。從去年以來,飛來的燕子隻是往年的一百二十分之一。不隻鳥類,就是洄遊魚類的數量,也正在發生很大的變化。”

“噢……”老人說,“這到底是怎麽回事?是將要發生什麽事情的先兆嗎?”

“目前還不能說什麽。”田所博士搖了搖頭,“真是還不能說什麽啊。我就是努力想把這個東西搞清楚。雖然有一種茫然的恐怖,但還是講不清楚啊。”

“知道了。”老人咳了一聲,“另外還有一件事,也想問問你。對科學家來說,最重要的是什麽?”

“敏感。”田所博士毫不遲疑地回答。

“嗯?”老人把手放在耳旁,又問了一遍,“剛才你說什麽來著?”

“我說的是‘敏感’。”田所博士斬釘截鐵地說,“也許您覺得奇怪,對於科學家,特別是自然科學家來說,最重要的是敏感。感覺遲鈍的人絕對成不了偉大的科學家,也不會有偉大的發現。”

“好了,明白了……”老人用力地點了點頭,“那麽,今天就談到這兒吧……”

高個青年神不知鬼不覺地又出現了,點了點頭,輕輕地推動輪椅。那位穿和服的姑娘和推輪椅的青年的背影,從田所博士那驚呆了的視線中慢慢消失了。

待他回過神來,舉目四望,仍不見幸長副教授的蹤影。侍者喊著田所博士的名字走了過來,田所博士抓住侍者剛要問什麽,他卻遞過一張字條,是幸長副教授寫來的。

“謹致歉意,一切容後麵稟。”

一星期後的某個晚上,一個麵孔曬得黝黑的中年男子,突然造訪了田所博士的研究所。

“聽說你們正在找深海潛艇……”這個來曆不明的人單刀直入地說道,“法國的‘克爾馬狄克號’怎麽樣?潛水深度在一萬米以上。”

“你剛才問怎麽樣,這是什麽意思呢?”田所博士緊鎖雙眉問道,“我倒是喜歡用日本貨……”

“不是包租,我的意思是把它買過來,然後借給你們用。”那男子說,“國際海洋教會的工作,您放一放,不礙事吧?您同他們的一係列和約結束後,我們希望您不必馬上——而是逐步地與對方斷絕關係。然後,把這個研究所原封不動地交還給他們,您看怎麽樣?其實,我們也知道,國際海洋教會不過是替美國海軍的海洋調查部遮掩向你們提供研究費的一個幌子而已。我們也是清楚這一點才決定對你們提供調研經費的,隻要您需要,數額不限……成員也可以由您一手挑選,隻是保密措施,希望能夠交由我們負責。您過去曾為了日本的利益,替我們大家防止了一起機密泄露到國外的事故,我想今後您也會為了日本的利益,協助我們做好保密工作吧!”

“準是幸長搞的鬼!”田所博士在鼻子裏輕輕哼了一聲,“你是什麽人?和幸長是什麽關係?”

“當然我們也請他幫忙,至於我嘛……這個……”

那男子從名片夾的最裏層掏出一張名片來。“內閣……調查室……”田所博士嘟嘟囔囔地念道。

這時,一名年輕職員從計算機房的樓梯上“咚、咚、咚”地跑了下來。

“你幹嗎?”田所博士嚇了一跳,“不能安靜些嗎!”

“啊,是先生啊?”滿臉孩子氣的青年,縮了縮脖子,把手裏的紙片遞了過去,“現在關西又……”

同一時間,小野寺正同四個大學時代的老同學坐在京都加茂川河邊的一家旅館的曬台上,觀看每年8月16日才有的“大文字燒”。小野寺已經好久沒這麽靜靜地觀看了。加茂川河邊先鬥町一帶的旅館的曬台上,到處擠滿了客人,連三條大街、四條大街的橋上和川原的土堤,都被擠得水泄不通。燈火輝煌的四條大街,從加茂川西岸到南座、京阪線的四條車站一帶,到處人山人海,車流擁堵。

二十分鍾以前,巨大的“大”字篝火已在東山山腰熊熊燃燒了起來。緊接著,從如意山的“大”文字到周邊山巒的“妙法”、船形以及最北邊的左“大”文字篝火相繼點燃……這是盂蘭盆節超度亡魂的篝火。

“真不可思議!

”最近剛從麻省理工學院回來的學電子工程的木村喃喃地說,“又是發射廣播衛星又是建造核動力油船的國家,居然還保存著這類玩意兒……雖說這也沒什麽大驚小怪的,但是到了8月,到了盂蘭盆節,還是那個‘大’火字令人感到親切啊。”

“聽說在信息工程方麵,象征符號這東西是個很棘手的問題,是嗎?”在當地私立大學做哲學講師的植田,已經被啤酒灌得滿臉通紅。他接著說,“信息工程學又是如何解釋風雅或風趣這類問題的呢?”

“可真是個奇怪的國家……”木村又把大家拉回到剛才的話題上去,“為什麽還保留這些老古董呢?在沒有燈飾和霓虹燈的時代,當個熱鬧來瞧瞧也罷了。但是,如今已沒什麽可瞧的價值了,還保留它幹什麽?我想既然一個時代已經結束,它的所有文化也應當隨那個時代一同消失,和那個時代一同被埋葬。可是……”

“這才叫日本……”植田抹了把嘴說,“在我們這個國家裏呀,叫做萬事不滅,萬物不死。對不?我的理解是,雖然有些東西暫時退出了曆史舞台,但實際上它並未泯滅,它隻是從台前隱身到幕後,在世界的某個角落裏存在著。在盂蘭盆節或者其他傳統節日裏,那些悄然隱身的人又重新現身。這時,人們要以上賓之禮加以迎接,每逢這一天,都必須把這些隱居起來的神呀祖先呀當貴賓接待。日本真是個令人不可思議的國家,要說宗教,倒是不乏其數,但還沒有一個宗教能占主導地位。反過來,人們又是什麽宗教都虔誠地接受,規規矩矩地恪守。這種法則本身也可以說是世界上獨一無二的精神文化吧!”

“要是沒了你那萬事不滅的法則,那現在,這麽年輕貌美的歌舞伎就不複存在囉。”在大阪某建築公司工作的野崎一把抱過發育豐滿的塗滿白粉的舞伎,帶著下流的腔調肉麻地說,“怎麽啦,現如今,哪兒還看得著這種風情?銀座的坐台小姐們就會大口灌酒,一心惦記著怎麽掏空你的腰包。錢被掏光,還得替人買單。喂,是不是啊?小乖乖,我來教你咋接吻吧。”

“呀!討厭!”舞伎一邊大笑一邊尖叫起來,“拜托,饒了我吧。粉底要掉啦。”

小野寺獨自憑欄,一邊望著那朦朦朧朧搖曳著的火苗寫成的“大”字,一邊呆呆地聽著朋友們的高談闊論。他把兩周的休假延長到三周,從鄉六郎的追悼會到在其原籍四國舉行的葬禮,他都參加了。人們發現了類似遺書的文字。對他的死雖然定性為自殺,但從他那不著邊際的潦潦草草的字裏行間,隱隱約約能感到鄉六郎淩亂的敘述中隱藏著某種重大發現。

他為什麽會死呢?

“大”字篝火,像是給鄉六郎送行的送魂火,在各處忽閃忽閃地一點一點地熄滅。在這個國度裏,果真是萬事不滅,萬物不死嗎?果真存在永不泯滅的事物嗎?比如京都這座城市,一千餘年來經久不衰。時至今日依然我故,既閃耀著過去的光芒,又翱翔於現代社會。但是,今後呢?千年以後還能……

“不喝上一杯?”一個上了點年紀的藝伎跪著挪了過來。

“怎麽啦?悶悶不樂的……不喝點嗎?”

“來一杯!”來自東京的社會部記者伊藤說道,“不要小杯子,最好裝在大玻璃杯或者是其他什麽家夥裏。”

“呃,好酒量,真行的話,用這個怎麽樣?”藝伎從身後的方案上取來個紅漆茶盤,“剛才那杯你還沒幹呢!”

“你拿的什麽呀?”伊藤早已酩酊大醉,朝茶盤瞟了一眼,“我就用它跟你喝交杯酒嗎?”

“那敢情好了。我可沒那福氣。我說的是把水倒在茶盤裏,讓‘大’火字映在上麵,然後一口氣把那個‘大’字幹掉,保證不得感冒。”

“京都這地方,到處都遺留著這些裝神弄鬼的玩意兒……”伊藤嘟嘟囔囔地說,“好,你就替我斟上吧。我可不要水,給我倒冷酒。”

伊藤托著那隻裝得滿滿當當的茶盤,一飲而盡,然後抹了把嘴唇。

“爽!都是一個牌子的酒,還是關西的好喝啊!”伊藤長長地喘口氣說,“吃的東西也香!”

“哎哎,那倒也是。這是杜父魚湯,喝點嗎?”

“除了鱔魚和香魚,我不吃其他河魚。什麽杜父魚啦,諸子魚啦,鯉魚啦,我最不愛吃了。”伊藤似乎故意要說東京方言,然後回頭看了小野寺一眼,“怎麽啦?怎麽不喝了?”

“喝著呢……”小野寺端起他那杯跑完氣的啤酒。

“像是沒有醉嘛……”伊藤一邊讓人斟酒,一邊這麽說,“是為了鄉六郎的事嗎?”

“唔……”

“我也在想他的事 ……”伊藤的嘴隻在滿滿的酒杯邊沾了一沾,馬上就把杯子撂在桌上,然後把身子轉向小野寺。

“我這兒有他遺書的複印件,也不知是真是假。”伊藤拍了拍自己的屁股兜,“你不覺得事情有些奇怪嗎?”

“什麽事?”

“依我看,鄉六郎說不定是被人謀害的。”伊藤喝醉時的習慣動作就是瞪著眼睛從下往上仰著脖子看人,今天,他又是這樣望著小野寺。“他不是那種動不動就自殺的軟骨頭,我打中學起就知道他了。”

“你說是他殺?”小野寺吃驚地追問了一句,“為什麽?”

“這不是明擺著的嗎?新‘新幹線’有人貪汙了唄。”伊藤把手放在盤著腿的膝蓋上,用力撐開胳臂肘。“測量和地基階段的漏洞,是鄉六郎發現的。因此,一旦事情敗露就要掉腦袋的某個上級,為製造自殺假象,把他騙到天龍川上遊幹掉了。你看這樣推理怎麽樣?”

不是這麽回事吧。小野寺呆呆地想著:事情不至於發展到這一步的,而且也沒有理由非得把鄉六郎幹掉不可。

“怎麽樣,你不覺得是這樣的嗎?”伊藤說,“咱伊藤雖說是在社會部跑新聞,但因為揭露高速公路的貪汙案件,還得了個局長獎呢。這次這件事,等我回去非把它弄個水落石出不可,也算是對鄉六郎的一個安慰吧……”

“我總覺得不像是這回事。”小野寺嘀咕著。

“不是?那,你認為他是自殺的嘍。”

“也沒那麽簡單……”

“又不是自殺,又非他殺。那,到底是什麽呢?”

“我認為是死於意外事故……”

說完這句話,小野寺突然有種恍然大悟的感覺。他在當地所聽到的關於鄉六郎的死的情形,清晰地浮現在眼前。7月22日半夜,確切地說,是23日淩晨二時,鄉六郎沒有向任何人打招呼,就突然溜出了濱鬆的飯店。飯店的門童目睹了他乘上出租車之前的整個過程。據後來找到的出租車司機稱,他把鄉六郎載到了緊挨著佐久間水庫前的山路旁邊。三天後,在天龍川上遊,即距離佐久間水庫數公裏的下遊發現了漂浮的屍體,且頭部有裂傷。那份撲朔迷離的潦草遺書是在旅館裏發現的……過去,鄉六郎一直有個習慣,當他集中精力開始思考問題時,不論白天黑夜,總是迫不及待地,不是跑向研究室,就是把朋友捅醒。看來,這次無疑是發生了使他在深更半夜興奮起來的事情,以至在那樣的夜深人靜之時,還要大老遠趕到天龍川的上遊去。很可能是他順著天龍川發現了什麽,或是推測天龍川上遊有情況而前往觀察,拂曉前來到佐久間水庫附近。他沒有直接趕往目的地,而是在到水庫之前把出租車打發走了。然後,下到溪穀,打算看個究竟。拂曉前天色微亮,他不小心被落滿露水的野草或什麽東西絆倒而墜落下去……事情的經過無疑就是這樣。那麽,又是什麽事情促使他非得深更半夜趕往佐久間水庫的呢?

隔壁房間彈起了三弦琴。風突然停了,氣溫驟然上升。

“小野寺先生在這兒嗎?”女招待員從正廳探頭喊道,“東京打來了電話。”

小野寺回過神來,從欄杆處起身走出房間來到收銀台,拿起了電話聽筒。

“是小野寺君嗎?我是幸長。”對方說,“有件非常緊急的事要同你麵談,明天能回到東京嗎?”

“我是這麽打算的……”小野寺答道,“如果急的話,明早我坐新幹線回去。什麽事?”

“詳細情況,見麵再談吧。有件事務必要請你幫忙……”幸長副教授稍微猶豫了一下,“本來是田所先生那兒工作上的事情……”

這時,電話突然“哢嚓”一聲斷了。

“喂,喂,”小野寺對著話筒大聲喊叫,“喂,喂!”

他像喝醉了似的,身子輕飄飄地癱軟下來了。不知什麽地方傳來了舞伎的尖叫聲,隔扇“噠噠噠噠”地發出巨大的聲響搖晃起來。驚魂未定時,地底下傳來一聲轟鳴般的驚人巨響。這時,整個房屋像個巨大的圓規呈水平方向猛烈旋轉起來。接著,有東西折斷的聲音,裂開的梁柱上麵的插條“咣當”一聲掉了下來,牆壁和天棚,塵土飛揚。在房屋震顫和轟隆的巨響聲中,還混雜著猶如來自陰曹地府的鬼哭狼嚎聲。小野寺站立不穩,兩手緊緊抓住柱子。收銀台旁邊的儲物間的一扇門已經脫落,裏麵飛出一張看似很結實的桌子來,他一把抓住,把它斜歪著架在板牆邊,鑽到了桌子底下。就在千鈞一發之際,電燈滅了,轟隆一聲巨響,有件東西砸在紫檀木桌上。小野寺立即看了一下手表,記下了這個時間。從沒有任何微震征兆的情況來判斷,震源就在附近。究竟要持續幾分鍾呢?這時,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念頭一掠而過。他在桌子下麵,勉強扭頭朝裏間探了一眼。看不清是隔扇、牆壁還是柱子,透過那密密麻麻一大堆東西的一絲縫隙,外麵的世界朦朦朧朧隱約可見。

地板周圍,顯然沒有任何動靜。

在時隔若幹年後又開始活動的花山地震帶發生的這次“京都大地震”實屬罕見。由於正巧發生在周邊大批人群擁擠著去看“大”字篝火的當口,因此,其規模不用說,單單受災人數之多,就相當令人震撼的了。聚集在河原町、三條街、四條街等處橋上以及先鬥町、木屋町附近的人群,不是從橋上和露台上一個一個地掉到河灘下麵去,就是被壓在倒塌的房屋下,或是被混亂的人群踩死。傷亡慘重,轉瞬之間,全市死亡四千二百人,重傷輕傷一萬三千人。先鬥町、木屋町、祗園甲部、祗園乙部、宮川町、清水一帶的建築毀壞殆盡,南座大橋傾斜,景象慘不忍睹。

從此以後,過去以關東、甲州、信州、越州附近一帶為中心呈上升趨勢頻頻發生中強地震的現象,開始逐漸向日本西部擴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