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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年3月春分前,國際刑警組織巴黎總部向設在東京警視廳的日本支部發來了電傳打字電報:
比利時古玩商D.馬爾丹,搭20日起飛的比利時塞班納航空公司三〇一次班機飛往日本。據悉,該人係專門從事盜竊、走私、偽造美術工藝品和收購贓物的國際辛迪加組織的重要人犯,望對其在日行動予以監視。
有關該犯外貌特征和經曆的卡片以及照片等,很快就用傳真發來了。
“這件案子怎麽處理?”主辦該案的科員把上述文件遞交給他的上司,請示辦法,“是不是先通知警視廳外事課一下?”
“是啊。”股長轉了轉脖子,“從字麵上看,倒像是個相當重要的大人物哩。但是,他這次來日本,到底要幹什麽呢?”
股長馬上決定請巴黎方麵進一步提供有關馬爾丹的詳細材料,同時,派人到機場進行監視。塞班納航空公司經由南方飛來的三〇一次超音速客機,定於當天早晨到達位於成田市的東京第二國際機場。
出乎意料的是,當這架能容納二百三十人的巨型波音2707型SST(超音速客機)滿載著乘客飛抵東京第二國際機場時,乘客中並不見D.馬爾丹的蹤影。他們急忙向塞班納航空公司客運處查詢,才得知馬爾丹有可能中途在加爾各答下了飛機。
雖然日本支部迅速對關西方麵進行了部署,但是,關西第二國際機場已經到了許多架繞道東南亞的班機,大批旅客已從幾個出口潮水般湧了出去。要想從中找出不知搭乘哪次航班的某個人來,談何容易。
於是,日本支部暫時先對外國人檢查站和機場警察署做了一番布置,通知他們在驗護照時,如果發現該犯,立即進行報告。隨後,人員編製很少的國際刑警組織日本支部這才解除了戒備狀態。
“馬爾丹這個古玩商,到底是什麽人?”股長問那個美國支部派到日本來追捕嫌疑犯的男子。
“你說的是美術商人馬爾丹吧?是安特衛普(注:比利時北部城市,重要港口之一)的D.馬爾丹吧?”這個新聞記者出身、入行已有十年的消息靈通人士眼睛瞪得大大的,“那可是個龐然大物啊,他幹這套勾當早已是公開的秘密。他怎麽啦?”
“巴黎總部說,他到日本來了。”
美國支部人員霍地吹了一聲口哨,“這就怪了。我記得,遠東不屬於他的勢力範圍呀。千萬得盯緊嘍。沒有大交易,他絕不會親自出馬。隻要他出馬,肯定是琢磨著把這個國家的國寶級藝術品一個不留地偷運到國外去。到日本來還是第一次吧?”
股長麵色有些發青,再一次指示兩處機場嚴密監視。
但就在稍早一些時候……
印度航空公司的巨型噴氣式客機,搖晃著它那三百噸的龐大身軀,沐浴著夕暉徐徐降落在大阪港灣的關西第二國際機場。目標人物從頭等艙走下飛機,一邊笑容可掬地同戴著紗麗的女服務員應酬著,一邊拿著改名換姓的假護照,混過了外國人檢查站,輕輕鬆鬆地入了關。他把小皮箱往前來迎接他的車裏一塞,一溜煙消失得無影無蹤。關西機場外國人檢查站,接到國際刑警組織日本支部送來的通緝令,那已是半個小時以後的事了。這時,馬爾丹乘坐的小車早已向北疾馳而去。
飛機降落一小時後,馬爾丹已經坐在位於六甲山坡上的一家俱樂部的幽靜房間裏。他一邊觀看海港初升的燈火,一邊與一個高個、寬肩、看上去很年輕的日本人相對而坐。在這個頭發半白、大眼睛、高鼻梁、寬嘴唇、身高一百九十厘米、體重一百一十公斤的人高馬大的外國人麵前,這個剪著短發的日本人,簡直小得像個孩子。
“芳崖 (注:狩野芳崖,1829—1888,日本明治前期的著名畫家) 和廣重(注:歌川廣重,1798—1858,日本江戶時代末期浮世繪的代表畫家,擅長風景和花鳥),已經拜收無誤……”馬爾丹用他那鄉音很重的英語說,“的確是珍品,我們的專家鑒定過,都是原作。”
“承蒙謬愛,不勝榮幸。”日本人用流暢的標準英語應酬著。
“那幾張畫,真是送我的嗎?”馬爾丹不放心地叮問了一句。
“是的,作為見麵禮……”
“嗯……”馬爾丹鼻子裏哼了一聲,他捉摸著對方的真正意圖,“那麽,這次的生意呢?說是可以進手大批日本藝術品……對吧?”
“是的。”對方胸有成竹地回答道,“我們知道您隻抓最上等的藝術品,而且數量還相當大。我們覺得,這次搞到的一定完全符合您的要求。”
“東西是……畫嗎?”
“應有盡有。”對方回答說,“繪畫、雕刻、佛像、工藝品……”
馬爾丹嘟著嘴思忖起來,事情似乎順利得讓他懷疑其中設有圈套。
“那麽,時間呢?”
“目前還不能肯定。正式成交恐怕要在一年或兩年之後;但是我們完全有把握,隻要需要,隨時可以弄到。為了在東西到手時能夠馬上同你成交,希望能同您保持聯係。這次所以特地請您跑一趟,是想盡量甩開經紀人,也不想為外人所知,這實在是因為國寶一級的藝術品太多了。”
馬爾丹在心裏揣摩著這家夥到底是什麽人。此前,香港某大人物曾向他保證過對方的來曆。但是,眼前這個人絕不是個偷雞摸狗、殺人越貨的小嘍囉。這男子是個老板?抑或其背後還有什麽人?
“目前,我們想了解一下成交價格。”這男子開門見山,直奔主題,“不知您肯出多大價錢呢?”
“那得看東西呀……”馬爾丹說道,“那麽,按照國際價格的……分成比率,你看如何?”
“還得加倍!我們負責把它運往國外,送到你認為最安全的指定地點。一切風險,全由我們承擔。您完全可以通過自己的獨特途徑,以高出國際價格很多的價錢,出售給那些有錢的收藏家。由於無需付中介費,省去了一筆傭金,這樣,就能充分保證您的利益。而且,您自己也可以收藏這些東西嘛。畢竟它同您最擅長的複製品不同,是不折不扣的真品啊。”
馬爾丹端起盛著科涅克白蘭地的酒杯,用他那粗肥的手指撚動著。
“一般來說,我隻同特定的對手打交道。同你這樣的人,我是不直接來往的……”馬爾丹說。
“不過……偶爾也不妨賭一把嘛。我向您保證,現貨到手之前,決不跟您接觸。”
“可以!那,怎麽聯係?”
“請向布魯塞爾的這個地點聯係。密碼在取得聯係後,再派人送過去。”
“好啊!我也賭他一次。”
“另外……”男子掏出一個速寫本,“這是類似商品樣本的冊子,裏麵就有一件現貨。”
就在那男子打開速寫本時,馬爾丹驚訝地皺起了眉毛。
“是寫樂(注:東洲齋寫樂,江戶時期浮世繪畫師,生卒年月不詳。)的!”馬爾丹小聲嘟囔道,“不過,真的是……”
“請仔細看看。”男子把速寫本拿近一些。馬爾丹從西服的手帕袋裏掏出折疊式放大鏡,仔細地瞧著。
“像是原作……”馬爾丹將信將疑,“可是,這玩意兒確實是收藏在國立美術館裏……”
“對,這張當然是偷梁換柱的啦。”男子“啪”地合上了速寫本,“我們之間的交易,首先就從這張畫開始。我們設法把它運到安特衛普交給你。收到後,請按剛才講妥的價格,用美金存到我們指定的瑞士銀行的戶頭上去。”
“你們負責送到?”馬爾丹滿腹狐疑地問,“用什麽方法?”
“這東西不太占地方……”男子不以為然地輕輕一笑,“這不是太困難的事。我們有辦法利用外交特權……”
就在同一時間,自從8月16日京都大地震以後就下落不明,讓住在神戶的母親和海底開發株式會社拚命尋找的小野寺突然用航空信發來了辭職報告,郵戳是拿波裏。
“這究竟是怎麽回事?”常務董事兩眼緊盯著吉村部長問道,“不是說他死在京都了嗎?”
“唔……當時和他在一起的朋友都死了……”吉村部長尷尬地答道,“當然,我們已經對他停發臨時撫恤金了……”
“他到歐洲去幹什麽?而且,也不來同公司打個招呼……”常務董事似乎覺得不可思議。
“先得替航運課盡快補上這個缺,”部長說,“像他這樣的老手不在了,可真有些吃不消哩。”
“他到底去歐洲幹什麽呢?”常務董事還在喃喃自語。
數日後,從完全不同的途徑得到了解答。吉村部長在查閱調查部對外聯絡課轉來的簡報時,翻到其中的某一頁,他驚愕地全神貫注看了又看,然後,咬著嘴唇思考了好久。最後,他拿起了話筒,給調查部打了個電話。
過了一會兒,吉村部長拿著記錄去找常務董事。
“小野寺的行蹤好像有點眉目了。”吉村部長說,“根據今天收到的情報,聽說日本一家海上救難公司收購了法國海軍的‘克爾馬狄克號’深海潛艇。”
“哪家公司?”常務董事問。
“這可有點意思了。這是神戶的一家小公司,我正讓他們查著呢。好像這家公司不是倒閉,就是關店歇業了。是個騙人的皮包公司。”
“這麽一個小公司,買下一萬米級的深海潛艇幹什麽?它隻要想租,法國、英國和美國也不是沒有空船嘛……”常務董事滿腹狐疑,“那麽一個小公司,居然有意買下那麽貴的船,它的錢是打哪兒來的呢?”
“不曉得。我已經叫他們去查這件事了。”部長看了看記錄,“小野寺大概被那家公司給拉攏過去了。他到歐洲大概是去買‘克爾馬狄克號’的,因為即使買了船,如果沒有了解性能並能夠駕駛的技術人員,也是無濟於事……”
“就他?”常務董事一臉茫然地問道,“他……還看不出是那種人呢……”
“但是,根據現在的調查結果,‘克爾馬狄克號’的交貨地點在那不勒斯……”
常務董事掃興地點起了紙煙。
“真是瞎了眼啊……”常務董事沮喪地說,“沒想到他是這麽一種人。”
正在這時,調查部部長走了進來。
“關於剛才所說的神戶那公司……”調查部部長說,“那家公司早就洗手不幹海上打撈業務了,後來準備建造尋找珊瑚的潛水艇,但最後好像也沒有搞起來。注冊資金才兩千萬,是個亂攤子。”
“就那麽一個
亂攤子,錢又打哪兒來呢?”
“地方上和銀行出了一些,但隻是一小部分。好像一家金融業者也摻和進去了,但不太清楚。另外,雖然還沒有得到最後證實,但有跡象表明好像是通過K重工業公司牽線,背後有防衛廳的人參與。”
“防衛廳?”常務董事叮問了一句,“是海上自衛隊吧?”
“是的。”調查部部長答道,“好像是這麽一回事。本來是防衛廳打算買下來自己用的。不過,要牽涉到預算,而且用途也須保密,用即將倒閉的海上救難公司做幌子,資金上包裝一下,讓他們買下‘克爾馬狄克號’,立刻由防衛廳長期租用……”
“我看,大致是這樣的。”常務董事一邊用摳耳勺摳耳朵,一邊說,“但是,防衛廳究竟拿它幹什麽用呢?為什麽不直接租外國的,要兜這麽個大圈子呢?連我們的‘海神Ⅱ號’下水都等不及,有那麽緊急的調查任務嗎?”
“要不要到防衛廳了解一下情況?”吉村部長問道。
然而,部長的調查就此擱淺了。待他們按圖索驥查到一定程度時,就陷入“軍事機密”的迷霧中不了了之了。
主動向大學申請停職的幸長副教授,在原宿的一個大樓裏租了一層樓,建立了辦事處,沒日沒夜地撲在一個叫做“D計劃”的一係列研究當中。毋庸置疑,這個計劃的中心人物是田所博士。目前,博士正在為把研究所的資料轉移到別處,以及製定新的調查計劃而忙得不可開交。
幸長偶爾會突然問自己這是在幹什麽——為了一件捕風捉影毫無頭緒的事情,竟如此專心致誌?如果那件事,到頭來竟是一個狂熱學者的妄想,那麽,自己的前途會怎樣呢?對自己的恩師要隱瞞真相,對自己親朋好友也不能說實話,甚至為了這樣一件毫無把握的事情,而不得不把自己人生中重要的時期都搭進去,甚至搞到什麽程度才算到頭,心裏都沒個底。如果一直安分守己的話,明年晉升教授的機會就該輪到自己了。自己在學術界的成績,也逐漸為世人所公認,原本還該在秋季舉行的學會上發表重要論文呢。他敬為恩師的一位教授,正大發雷霆,到處在找他。在這個至關重要的時刻,自己為什麽會主動卷進這種莫名其妙而又虛無縹緲的工作中去了呢?
如果能夠公開研究和公開調查的話,也就大可不必走這種曲折迂回的彎路了。而且,研究成果可能會立即引起人們的關注。然而,這件工作的性質就要求調查計劃必須在絕密的情況下進行。首相和那位老人,之所以堅持要這樣做,是合乎情理的。這是一件不能向朋友和任何人透露,隻能暗地裏進行的苦差事,更保證不了任何的報酬。——純粹是在自找苦吃,連自己都有些莫名其妙。真的,為什麽要為這件捕風捉影的工作,而白白斷送自己的下半輩子呢?幸長思忖著,說不定這是因為妻子的事,而多少有些自暴自棄的緣故吧。在前一年剛剛去世的夫人,是他尊敬的一位學者的獨生女,嬌生慣養,愛慕虛榮,性格冷酷。他們之間沒有一兒半女。一年前,幸長到國外出差,她回了娘家,從此分居。歸根到底,她可能不適宜於做一個科學家的妻子,因為科學家樸素嚴謹,性情孤僻,而且又是研究自然科學的,經常出門在外,讓人獨守空房。
總而言之,假如,有朝一日終於發現這個計劃隻是一個荒誕無稽的夢想,那我們將會如何呢?即使眼下的計劃已經完成,但今後,甚至將來並沒有任何的把握。而且,不隻是自己一個人,還有幾位非常優秀的朋友,也在自己的懇請下卷進了這項計劃之中。自己甚至把他們將來的前途都牽扯在其中了。思前想後,一股不可名狀的令人不寒而栗的鬱悶湧上心頭。
“總之,這是一場捕風捉影、荒謬絕倫的遊戲啊。”幸長大學時代的好友、才思敏捷、在信息行業堪稱當代一流的中田一成,兩眼直愣愣地看著文件,若有所思地歎氣道,“情況相當複雜啊。隻靠PERT(程序估算和技術評價或指計劃評審法)這點東西,恐怕是跟不上啊,必須考慮新的軟件。但是,第一,政府隻有在我們的調查工作有了一定眉目時,才肯出錢。第二,工作進入一定階段,將需要大量開支。這時,政府方麵就必須想出一個能調撥足夠資金的借口。第三,隨著調查結果朝著肯定的方向逐步明朗,政府必須,哪怕是緩慢地,也必須不斷地製定出對策來。而且,該項調查的性質說明,這種明朗化不會是一帆風順的。不難想象,在肯定的結果之後還會出現否定的結果;眼看到了接近肯定的最後的節骨眼兒上,又會跳出否定的卡片來,從而推翻前麵的全部結論。假如出現這種情況,政府到底會在什麽時機、多大程度上參與製定對策呢,況且在絕密情況下做出決斷實在是難上加難。第四,對於我們現在進行的這項工作,以及我們所設想的目標值,到底對外保密到什麽階段?你說呢?”
“就拿對外來說,對國內和對國外,其意義完全不同。”內閣調查室的山崎說,“而且,即使在國內來說,對新聞報道的一般對象、和對國會的在野黨、政府部門和財界等等,其意義也不是一樣的。”
“在什麽階段,政府采取什麽方案,打算進行到什麽程度,這些也還是個問題哩。”首相府秘書官邦枝插嘴說,“進入到一定階段,恐怕還需要新的立法措施。如果這樣,那就會碰到一些棘手的問題,諸如到底能夠多大程度保密,到什麽階段需要保密等等。”
問題確實相當複雜。最初,幸長本來也打算在一定程度內若無其事地公開進行這項調研工作,由國會編造臨時預算,委托各大學搞大規模的綜合調查,進行到一定階段,再隱蔽起來。一直埋頭於自然科學領域的幸長,從未做過“秘密調查”之類怪異的工作,所以從一開始,他壓根兒就沒想到過有什麽其他方法。然而,當他最初一籌莫展地把這個打算告訴中田和邦枝時,兩人沒等他說完就否定了這種想法。假如隻有邦枝一人如此,他或許還以為這是官僚的神秘主義作風。但是,那個在信息現象論方麵連美國蘭德公司的精英們都刮目相看的中田——當然,蘭德公司曾以重金聘請他,但遭到斷然拒絕——也說不行,幸長終於表示要重新考慮。
之所以反對公開調查的第一個理由,當然是因為這件事弄得不好將是左右日本命運的嚴重問題。中田把田所博士所寫的文件粗略地瀏覽了一遍,直覺告訴他,從當前數據的趨勢來看,這件事發展到真正嚴重的程度,最多隻有百分之一到百分之二的可能性。
“但是,坦率地說,百分之一的概率,在現實當中已經算有相當大的可能性了。”中田斬釘截鐵地說,“這個世界上——現實生活中,看起來概率極小的事情經常發生,過去的概率理論還不足以說明這一點,我們必須充分估計到在一個現象產生的概率過程當中,這一概率的實現有可能導致另一個性質完全不同的現象發生。”
中田很早就開始關注自然現象的概率分析,他在這上麵花了很多精力,在自然現象中的“概率過程的分支現象”“觸發效應”的說明以及生命進化的函數解析等方麵取得了豐碩的成果。為什麽普遍認為概率極小的現象會在自然界中發生,對它的解釋,中田提倡所謂“函數概率論”的觀點,但這一觀點還沒有得到學術界的廣泛認同。不過,在一部分人當中,他甚至得到了與“威諾過程”“馬爾克夫過程”齊名的“中田過程”的尊稱。
“的確……”邦枝眯縫著眼睛,“或許會有這種事情。我以前曾一個晚上打出了三次五張頂級牌,其中兩次還是連續的五張頂級牌。真是好事成雙,第二天晚上竟又碰上一次。”
“沒被人當成騙子宰了你,算你命大啊……”山崎冷嘲熱諷起來,“打麻將要是打了九連寶燈不被人宰了,都會腦溢血猝死!”
“不過,我剛打麻將不久就遇上一次天和和兩次九連寶燈呢。”邦枝接著說,“而且有一次摸了個門前清九麵聽,但幹等了一場。”
“賭博的事兒先放一放,想想正經事吧。”中田說。——這個數學天才根本沒賭運,打什麽牌都輸得精光。“在這裏,現實的變化因素大致有兩種:一是隨著調查觀測的進程,數據大量集中,事情發生的全貌將漸漸清晰起來;但另一方麵也可以想見,我們所觀測的現象本身也在不斷發展著。我們必須盡早摸清楚在這個多層次現象中,各個層次的現象的矢量將朝哪個方向收斂;所以,第一是搞清楚會發生什麽現象,第二是搞清楚什麽時候發生。”
這就是這個計劃必須秘密進行的第二個理由。根據田所博士極其粗略的計算,那件事的發生,可能最遲在五十年後,最早在兩年之內。田所博士在收集資料方麵,有他獨特的一套方法。盡管憑他的計算,還存在著許多非常模糊的東西,但幸長了解他,他敏銳的嗅覺裏雖免不了故弄玄虛之處,但被證實的東西遠比這多得多。對幸長來說,“兩年”這個最小的數字是一個非常可怕的數字。現在,當務之急是必須立即把博士所搜集的、涉及麵廣而又不無欠妥當之處的資料進行複審,同時,還必須立即弄清時間這個重要問題。按照兩年到五十年的說法,取其中間值,大概可以推算為二十四五年之後。但是,深知大自然殘酷無情的幸長不能把事情設想得那麽簡單。往往一個偶發事件的發生,也會像大雪崩一樣觸發各種現象來個總爆發。有時,事件剛開始發生,就半途終止了。這也不是個普通現象,它甚至可能對日本具有某種深刻的意義,如果是這樣的話,那就必須做最壞的估計,一切事情都要從這一點出發!
按照中田的程序計算,如果對事態做最壞的假設,那麽對正在調查的內容,可能的話,對調查工作本身都應絕對保密。將要發生的事件本身,還非常模糊,誰也不清楚,但是,如果我們假設,隨著調查工作的進展,能夠確信事件的發生就算不在兩年之內,也是在不久的將來,比如說是幾年以內發生的話,這時,就必須秘密地拿出一個盡可能完善的對策,以免引起社會的混亂,尤其是在對外的措施上。——因為,在處理這件事件的問題上,如果其規模超越了某種界限,對海外各國的對策自然就成為問題的關鍵之一了。一旦事態明朗化,那遲早得公之於眾。即使不公布,消息也有可能泄露出去。製定政策的一大關鍵就是在消息泄漏之前能夠做到哪一步;因此,對眼前的各個環節都應做深入細致的研究。
中田指示先不考慮對策。具體對策這種東西,本來就是不到緊急關頭是製定不出來的。製定應急對策的指導思想應當是隨機應變。不過,應該盡可能地理順各個階段、各種情況下所需要的必要信息是什
麽,可能的話,還要大致判斷出這些信息意味著什麽,然後,搞清楚某個問題到哪兒可以問清楚和誰最了解它。
“直截了當地說,就是要心中有數。”中田說,“這不是什麽特別新鮮的事吧?總之,就是對每個渠道的信息都必須抓住所謂要點或者叫做關鍵的東西,當然,還要懂得取舍。”
“哦喲喲,”幸長笑了,“信息論專家居然大講特講什麽要點啦、關鍵啦之類,而田所先生呢,又大談敏銳的洞察力對科學家來說如何如何重要。這些觀念也太陳舊了吧。”
“可是,這些東西的重要性,正是從信息論歸納出來的哩。”中田信心十足地說,“話又說回來,敏感的人的確更為重要,而且我們是相當的需要哇。你看有什麽辦法沒有?”
在這個計劃的實施中,中田自然而然成為處理理論方麵的核心人物了。實際幹事的除田所博士外,眼下隻有五個人,都是些三十過了大半將近四十的年輕人。
“田所先生的計劃我們討論了一下。”主管會計工作的安川說。他在這兒是最年輕的一個,是從租用這間屋子的建築設計事務所拉過來的。“內閣調查室撥給我們的預算,眼看就要超支,而今後還得調人;同時,根據這個計劃,還得添置大量機器……”
“那是因為買了‘克爾馬狄克號’的緣故嘛……”幸長說,“還需要幾台電腦?”
“從田所先生那兒搬來了性能較好的大規模集成電路計算機,因此,今後再有一台就行了。對於分部計算,可以合理分散,按小時租用各個公司的計算機也就足夠了。”中田說,“隻是,無論如何也得再有一艘深海潛艇才夠啊。按照田所先生的計劃,必要時還得到日本海去做調查。光憑一艘潛水艇,是提高不了效率的。”
“還要一艘,有嗎?像那種級別的……”邦枝聳了聳肩,“原則上總不能租外國船吧?不能的話,能否還有像‘克爾馬狄克號’那樣,湊巧要出售船的好事呢?就是有,能不能弄到錢……”
“等等……”幸長打斷邦枝的話,“我聽說海底開發株式會社的‘海神Ⅱ號’很快就要下水了……”
“那家夥不錯!”中田打著響指,“咱們就租它,如何?事不宜遲,現在我馬上派人去辦吧?”
要配備的人員,由中田推薦,決定先從防衛技術研究所調一個“機敏”的人。就算眼下能湊合一下,但計劃正式上馬後,到底需要多少人手,需要多少資金,將來還要往裏投多少,大家心中一點底也沒有。總之,這是一筆秘密調撥的資金,所以自然是有限度的。
目前,由內閣調查室、首相府和防衛廳湊起了一筆類似機密費的款子,另外,還有一些渠道來路不明的諱莫如深的款項。內閣成員當中,除首相外,也隻有首相府、內閣官房和防衛廳三個長官知道這個計劃。其中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隻有防衛廳最容易做好保密工作,而且還能在人不知鬼不覺的情況下,動員大批機械器材和操作人員。看樣子,這個計劃遲早要歸防衛廳管轄。當前,購置“克爾馬狄克號”就是由海上自衛隊暗中承擔的,但是,如果搞得不好,就會以“浪費國家預算”而受到攻擊。而且,防衛廳自身也存在不能過分張揚的難度,如果輕舉妄動,這個計劃還有可能泄露給美軍。
如果隻是幾億日元的開支的話,那還能勉強支撐下去。但如果是幾十億日元的開支,麵對世人,特別是政界那幫如豺狼般貪婪的人模狗樣的政客,究竟能掩人耳目到何時呢?就算依靠民間財團又將如何呢?兩年後大選在即,到時候作為執政黨的一把手,還得出麵向他們籌募競選資金,因此,現在難以開口。
“資金問題嘛,就交給首相和大人物去處理吧。”中田說,“我們縱然絞盡腦汁,也無濟於事。從我們能夠做的事情入手,先做起來吧。其他事,咱們是心有餘而力不足啊。”安川聳聳肩膀,捧著數字龐大的機械器材的訂單,走出了房間。因為都是些深海使用的特殊觀測儀器,因此,幾乎全部都得定做,當前市麵出售的或改裝過的產品很少能派上用場,正因為如此,才更花錢。
“田所先生呢?”中田問道,“關於實際觀測體係和計劃,還想同他進一步商討一下……”
“現在,首相正在某個地方會見他呢,”山崎調查官看了看手表回答說,“很快就要回來了。”
“那麽,在他回來以前,喝點什麽好吧?”中田建議說,“我到下麵喝點咖啡,你們呢?”
“我馬上就去……”幸長答道。他沒有什麽急需留下來要做的工作,而且他多少有些鬱悶,不像中田那樣輕鬆愉快。
中田和山崎走後,幸長心不在焉地望著牆上那個畫在磁性塑料板上的日本地圖,那是和資料、伴音打印機一起從田所博士的研究室搬過來的。在那幅套色的日本列島地圖的東南麵,也就是日本海溝的位置,有幾處地方新貼上了三角形紅色箭頭。那是田所博士的計劃。
幸長忽然感到,那塊塑料板正在輕輕晃動。
又晃起來了啊。他想。
“聽說渡老人又把他收藏的一部分畫賣掉了……”邦枝一邊點燃香煙,一邊嘟噥著。
“是用這筆錢來做我們的資金嗎?”
“大概是吧。反正那老頭兒的畫,都是國寶一級的珍品……”
幸長在心裏嘀咕著,坐在輪椅上的那位飽經風霜的老人,到底何許人也?
這的確是一個奇怪的老人。老人和邦枝是同鄉,邦枝進首相府,好像也是老人推薦的。在大城市長大的幸長,對至今仍根深蒂固存在於各地的地方幫派的內情始終不能理解。但邦枝似乎一直同老人有接觸。當幸長第一次把田所博士“擔心”的內容透露給他視為至交的邦枝,甚至同邦枝一起強行把田所博士拉到那次地震座談會時,他還根本不曉得邦枝和老人之間的關係,他甚至連老人姓甚名誰都不知道。當聽邦枝說起這位老人的時候,他好像朦朧地記得,似乎在哪兒聽說過老人的名字。畢竟他已年逾百歲,近二十年沒有在社會上拋頭露麵了。
那次座談會後,他和邦枝被渡老人叫去見了麵。當時,幸長簡直被這位看上去有些幹癟的小老頭兒身上蘊藏著的巨大的精神力量和一個一點不顯衰老的百歲老人簡短扼要的提問中所反映出來的敏捷才思鎮住了。不僅如此,老人還是個外表柔和、氣質文雅的好好先生。當幸長在老人家中了解到,實際上,老人的能耐大得連首相都能輕易搬動時,驚愕得倒吸了一口冷氣。所以,對邀請田所博士同老人會談的這份尷尬差事,他隻好唯唯諾諾地答應下來,並且……
總之,他心裏其實非常清楚,假如老人不關注這個問題,也就是說,假如邦枝沒有向老人匯報那次座談會的情況,那麽老人對田所博士就不會如此感興趣,就不會有皇宮飯店的會見,更不用說會有什麽“D計劃”的啟動了。
這位隱士般的百歲老人,現在還對政治的核心部分具有影響力,這件事的本身就讓幸長驚訝不已。他親眼看見老人把首相叫到他茅崎的家中,三言兩語就使首相下決心采納了這個計劃。他看到了老人周圍那個神秘人物、那個目光機警保鏢模樣的男子,還有那個年輕貌美的神秘女郎。那完全是一個神話般的世界,一股強大而高深莫測、令人毛骨悚然的涼氣向他的後背襲來。
“說不定啊,那老頭兒在我們這個計劃之外,還有他自己的特殊考慮呢……”邦枝一邊掐滅煙蒂,一邊說。
“問你個事兒……”幸長說,“那位老人究竟是幹什麽的?”
“我也不太了解……”邦枝答道,“我與他雖然是同鄉,但即使靠‘同鄉之誼’這層關係掛鉤,也會馬上斷線的。畢竟這是不折不扣的幕後操縱政界財界的事呀。單是看一看這位老人的傳記,就知道這是個重量級人物。當然,他所從事的活動比傳記裏記載的要多得多。可是,了解內情的人現在幾乎都不在人世了。他最為叱吒風雲的時期應該是‘九一八事變’那陣子吧。就算不是直接也是間地有三四個人或更多人的命案。二戰期間過著完全隱退的生活,僥幸逃過定為戰犯的一劫。戰後最初十五年又活躍了一段時間。但過了八十歲,就自己主動歇手了。隻是政界財界的許多人,好像遇事還要找他,聽取他的意見,或者請他居中斡旋,進行調停。就拿現在的首相來說,在他還是個普通議員時,老人就認識他,正因如此,才在老人麵前也抬不起頭。不過,在一次日本政壇的‘水門事件’中,首相的確是被老人拉過一把……”
“這些事兒聽起來……”幸長半信半疑地說,“覺得怪可怕的,特別是像我這樣的人……”
“我也是一樣啊,”邦枝眉端一皺,笑了起來,“老人畢竟經曆了明治、大正、昭和三個朝代,對社會的陰暗麵,不僅見得多,而且還生活在其中哩。對於像我們這些‘電子計算機時代’的新人來說,確實是難以想象的。在我們眼裏,他一定幹過許多壞事。可是,在他那個世界真正有勢的人,才算得上是壞蛋。有時候,如果沒有‘壞蛋和勢力’的結合,就什麽也幹不成啊……”
“人若是活了一個世紀,他會有什麽樣的人生感悟呢?”幸長說,“活到一百歲,還在幕後握有某種權力,這種人究竟想些什麽,又想幹些什麽呢?”
“搞不懂啊。”邦枝說著站了起來,“現如今,單憑他的力量,就使‘D計劃’走上了軌道,這倒是千真萬確的事實。”
邦枝到樓下去了。幸長獨自留在房間裏怔怔地思考著。這個百歲老人,一個可以隨便把首相叫去,使他言聽計從的幕後人物……以及內閣調查室、防衛廳、首相府、絕密計劃的製定者……這些久仰老人的大名,但又置身於同他的生活毫不相幹、與他的生活圈子迥然不同的另一個世界的人。他不由得對這個所謂“組織”產生出一種厭惡的、琢磨不透的,甚至某種強大的黑暗勢力卷入其中的毛骨悚然的感覺,同時,作為一個市民,他打心眼裏厭惡那股幕後的黑暗勢力。沒想到,如今他卻同那個組織的成員並肩作戰,卷入到由這個協同組織實施的地下工作的核心部分當中,成為這項見不得人的、無人知曉同時又必須對外守口如瓶的、事關國家核心機密的知情人。
他咀嚼著如同噩夢般令人作嘔的味道,怔怔地想著:我已經卷進這股黑暗的政治旋渦中去了。這算怎麽回事呢?像我這號人,一個因為對人與人之間烏七八糟的事不喜歡更不擅長才選擇了自然科學的人,居然卷進這場政治較量的秘密當中,甚至置身於它的核心部位。這樣下去,究竟會走向何處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