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災難的傷痕還未愈合,寒冷的冬季又降臨到東京。

時至年末,雪上加霜,寒流又襲擊了東京。失去家園的近二百萬災民中,有一百多萬分散在各地。驚魂未定的人們,有的借住在親戚家,有的租借房屋;而剩下的災民則住在東京都內以及周邊的板房或可移動的臨時房屋內,其中還有一些人住在廢墟上搭建的木板棚內迎接嚴冬。全國的國土工程幾乎全部停工,經水陸運抵的土木機械,日以繼夜地轟鳴著,忙著恢複家園,但是,高速公路的修複率不到百分之二十五,地鐵的運營率隻覆蓋了損失的百分之十。災後恢複的重點是住宅和港灣設施有關聯的工程,品川第二發電站終於恢複了一半運行,開始發電,但是,東京都內繼續停電,石油燃料嚴重不足,讓遭受寒流襲擊的人們更加覺得前途暗淡。代替石油的煤炭,作為供暖燃料開始受人青睞——雖然築豐山腳下有試驗性的石油液化工廠,但其儲存量根本就滿足不了需求。這個冬天,煤煙已無處不在,各大樓的煙囪都冒出了滾滾的黑煙。

寒冷的天空紛紛揚揚地飄落起細雪來。小野寺把大衣衣領立了起來,從溜池出發向虎之門方向走去。本來打算從總理府直接去海上保安廳,但是,由於國會大廈被震災後最大規模的遊行隊伍所包圍,一部分學生與軍警發生了正麵衝突,所以,就隻好另辟蹊徑,繞過專利局的前麵,從虎之門轉道去霞關。大學的受災情況,相對來說比較輕,已經有一大半學校開始複課;但是,一部分學校還有滯留的受災人員,教員或因受災,或因死亡,停課的很多。不少學生無處可住,也有一些人震災後就回老家至今未歸。遊行的人們都戴著傳統的防護帽、蒙著麵,拿著四方木棍,但因人數較少,顯得沒什麽氣勢。盡管那樣,也有工人、市民加入的遊行隊伍與軍警發生了衝突,在國會大廈附近已發生了兩三起這樣的衝突事件。雖然沒有投擲燃燒彈,但是,也有因投擲倒塌大樓的水泥塊和瓦礫而被軍警驅趕的人群。

與學生們相比,暗中自發組織的一般性的遊行就顯得非常消沉。在這樣哀怨、絕望的氛圍中,小野寺感到惶恐不安。人們打出“給我住宅”、“開放大樓”以及“給受災者發放過冬費”等標語,臉上透出的恐懼與嚴寒交織在一起,使整個遊行的氣氛籠罩在怪異的不安之中。

也許這些人預感到了什麽……小野寺想。他知道,日本大眾對於“大局勢”是極為敏感的。日本是經濟大國,雖然這場震災的確不小,但從數字上看,正如政府所說的,數年後,一切都將恢複原貌。可是……這個“社會”是不是開始在某些地方難以正常地運行下去了?是不是要發生決定命運的大事呢?整個社會彌漫著這種不祥的預感——這種通常屬於杞人憂天的預感,開始像幽靈一樣在人們的心底飄**。

報紙也大肆宣傳,與平時一樣以警世預言的措辭引導人們,喚醒人們。假如是平常,對報紙這種接近謾罵的所謂大聲“警告”,人們反倒不以為然,對它置若罔聞。在信息泛濫的時代,大眾對“大吵大嚷的大標題”已經具備了一種精神免疫力,認為新聞界就是那回事。無論報紙上灰暗的、惡性的新聞報道如何鋪天蓋地,隻要能夠切身感受到這個“社會”整體上還處於良性狀態的話,人們對那些渲染得驚心動魄的報道是不會放在心上的。他們不會刻意與媒體作對,被采訪時,還會用報紙標題一模一樣的口徑談自己的看法。這就是一種“應酬”,就像參加普通朋友的葬禮,情麵上履行的一種吊唁。在信息爆炸時代,人們一方麵學會了從鋪天蓋地的媒體報道中處理垃圾信息,另一方麵,又鍛煉出了從錯綜複雜、喋喋不休的炒作中尋找“事實真相”的敏銳的洞察力。

但是,小野寺想,這回情況有些不同,好像人們開始察覺到什麽似的。遊行人群的上空籠罩著某種奇特的晦暗氣氛,好像存在什麽模糊不清的、朦朦朧朧的東西,人們的眼睛裏流露出不安和焦慮的神情,它好像在告訴我們,人們對經曆過的那種“總的形勢還是好的”的社會已經開始失去信心。僅從神情裏就能看出,人們一邊打出了過激言論的標語,一邊在平靜的表情下麵,好像要努力嗅出某種東西——一種“不祥”之兆:某個地方要發生大事……雖然人們仍然不會盲目地相信那些“大蕭條來臨?”“新鮮食品黑市價大漲百分之四十,明春可能出現糧食危機”等聳人聽聞的“大標題”,但已開始比以前更加關注新聞背後的真相,想從新聞“裏麵”讀出某種前兆。

敏感的國民……小野寺這樣想,與遊行的人群擦肩而過,盡管自己也曾是其中的一員,感同身受,但忽然有種痛楚的感覺……假如,這些人……“把隻言片語巧妙地組合在一起”;在靜默之中,憑借“肌膚感覺”越來越敏銳地感知……一旦知道發生“那件事”的概率在百分之五十以上……那到底會怎麽樣呢?那才真會引起極大的恐慌。

海上保安廳的一個房間裏,小野寺見到了先來一步的片岡。短短的一段時間裏,就使這位曬得黝黑、一張圓圓的孩子臉的青年人判若兩人。他那露著白齒、充滿大海般粗獷、明快爽朗的笑顏沒有了,炯炯有神的目光也消失了。疲憊、稍顯鬆弛的臉上毫無表情,眼神呆滯,好像一下老了十歲。他也和D計劃小組的所有成員一樣,超負荷地日夜奮戰,而住在田町的家人的全部遇難,更是給這個曾經陽光的年輕人以致命的打擊。

“遇見遊行隊伍了?”

片岡語氣很平淡地問。小野寺點點頭。

“新聞記者快要嗅出什麽來了吧……”片岡凝視著堆積著雪花的窗台,小聲地說,“今天,有個男的來了防衛廳。當然,D計劃的主要人員誰也沒有見他。那人纏著要采訪首都圈複興會議,從地震研究所跑到防衛廳,在宣傳負責人那裏泡了很久……”

“采訪程序有點怪啊……”小野寺小聲說,“怎麽把防衛廳釣上呢!”

“好像幸長先生和田所先生已經被盯上了。那個記者對幸長先生似乎很了解,連他突然辭去大學職務的事都知道……”

“在事情還沒泄露給媒體之前,我想應該采取一些措施……”小野寺說,“邦枝悄悄告訴我,今晚官房長官要秘密會晤各大媒體的社長,在野黨領袖同首相的秘密會談也即將付諸實現……”

“但是,能隱瞞到什麽程度呢?”片岡不冷不熱地說,“我擔心用不了多久就會鬧得滿城風雨。就拿今年的年終獎來說吧,認為‘時局不穩’的聲音很強烈……還有人說經濟蕭條和生活必需品的價格猛漲必然導致蕭條下的通貨膨脹發生……”

“可是,好像電視機、收音機挺暢銷的啊……”小野寺說,“真是很奇怪的事呀。據說銷售上受到最大打擊的是汽車。”

“聽說今天外務省來的那個男的和總參謀部的一個年輕人為‘D—2計劃’的事差點動手了。”片岡兩手蹭了蹭臉,有些厭煩地說。

“人員不斷增加,即使團隊再精幹,麻煩事也不少,還可能無意中就把計劃泄露出去。”

“‘D—1計劃’好像遇到了點麻煩。年輕的學者和技術人員還可以,但是,從學術機構來的年紀大的學者,根本就不相信田所先生所說的見地。他們非常傲慢,壓根兒就討厭這位‘民間學者’。”

“為什麽派那些人來?田所先生本來就性子急……”

“啊,他倒是從不介意。好像滿腦子裝的全是‘那件事’,其他事壓根兒就不去想。”

“那個從京都請來的叫福原的學者呢?”

“在箱根的渡老人那裏……”

“在做什麽呢?”

“不太清楚。”野寺苦笑道,“邦枝氣得不得了,說他每天隻知道睡覺。”這時,門推開了,航運部的次長走了進來。

“不好意思,讓你們久等了……”說著,次長把手上的文件放在桌子上,“所有的手續都辦完了。‘青龍丸號’,明天傍晚六點進入橫須賀港。”

“謝謝……”小野寺把文件挪到自己麵前,“那樣的話,明後天機器和人員就能上船了。”

“已與研究小組取得了聯係……”次長用下巴指了指文件,“老實說,迪布克公司的深海探測船和海底實驗艙臨時變卦,不能借了,說是美國海軍在給他們施壓……但是,運氣好,正好國內企業的探測船空了出來,因此,就強行包租了。海底實驗艙也一起……”

“國內的?”小野寺很吃驚,“是哪個公司的?”

“是海底開發株式會社的‘海神Ⅱ號’。”

小野寺驚訝得倒吸了一口氣。“海神號”……海底開發株式會社……是自己工作過的,又單方麵辭職不幹的公司。

“美國海軍要深海潛艇?”片岡若無其事地問,“迪布克公司的作業船應該正在馬裏亞納開采石油。海軍要在太平洋海域使用潛艇嗎?”

“是的,我是這樣認為的。”次長聳了聳肩說,“說是兩三天前,第七艦隊的艦艇就已經來接船了……迪布克公司的技師說,好像是要在日本近海進行緊急調查。大概是想調查地震對北極星級潛水艇所用的水中航標的影響吧?”

小野寺和片岡不約而同地將目光投向對方。

“他們是不是覺察到什麽了……”小野寺拿起文件,出門時小聲地嘀咕道,“他們對日本近海的海底情況早就掌握得一清二楚——總之,他們從來就沒有停止過戰略調查……”

“短時間還不會知道。”片岡說,“即使知道了海底的變動情況……估計也不會馬上意識到吧。”

“但是,對方可是有專家的啊。比起日本來,他們擁有更高效率的情報分析係統……也許分析一些數據就能發現征兆——說不定啊,情報會從國外的渠道泄露出去。”

“這些事,中田君會估計到的。即使泄露了,那也沒有辦法。總不能夜黑風高時,偷偷地把調查船潛入海底吧?”

剛出保安廳的大門,突然竄出一人來,照著小野寺的胸口就是一拳。小野寺驚恐之下停住了腳步——眼前是一個長得很黑的矮個子男人,雙目圓睜,怒不可遏地擋在了路中。接著,一陣悶響,小野寺的左臉飛來一拳,隨後,右鼻梁上“砰”的一聲又挨了一拳。

“幹什麽!”

片岡大吼一聲,一把抓住了那個男人的手。

“片岡……別動手!”小野寺喊道,任憑拳頭砸向自己,“拿上文件,先回去……別管我!”

路人開始聚集過來了。小野寺被打得退到了大樓的旁邊,他用眼角的餘光瞟到片岡離開時回頭瞅了自己一眼。拳頭打在眼睛、鼻梁和腹部上,最後,小野寺仰麵朝天摔倒在地。

“起來!你這個混賬東西……”

矮個子男人站在那兒,喘著粗氣大聲斥責道。

“好久不見了,結城……”小野寺呈“大”字形倒在地上,

鼻子淌著血,“大家,還好吧?”

背脊梁貼在冰冷的地麵上,小野寺感到一陣陣寒氣襲來。他仰麵倒地,凝視著從灰色天空飄落下來的帶有黑色的塵埃一樣的雪片,眼窩和臉頰上雖然陣陣疼痛,身體內卻有一種久違的爽快。

“混賬東西……”結城氣喘籲籲地看著地上的小野寺,“你這個混賬!……我……連我都不知道就辭職了……被別的公司挖走了……”

小野寺慢吞吞地站了起來,結城從褲兜裏掏出一條皺巴巴的手絹遞到他眼前。小野寺使勁睜開那隻已經腫起來的眼睛,笑眯眯地接過髒兮兮的手絹,擦去鼻血。

“混賬!……哪怕是告訴一聲也行啊!我……還以為你在第一次地震中失蹤了……擔心死了,去了好幾次京都。後來……聽說你瞞著公司,被其他公司拉走了。給你寫了很多信,可你連一句話都不回。房子搬了……你把朋友當什麽了?!”

“對不起!”小野寺兩手重重地搭在比自己整整矮一頭的結城肩上,發自肺腑動情地說,“是我不好。看到了你的便條,但是,因為有特殊原因,跟誰都不能聯絡……”

“是要搭乘‘海神號’吧?”結城把視線移向別處,“有人看見你近來在官廳街一帶轉悠,正好防衛廳急著包租了‘海神號’,所以,我想你一定會來這兒。”

“吉村君怎麽樣?還好嗎?”

“部長辭職了,好像是遇見什麽不順心的事,去了家外國的公司……好像和你的事有些牽連……”

不知不覺中,天色已暗,兩人漫無目標地走在街道上,忽然,小野寺的腦海裏又浮現出吉村的身影,那個美男子的確是個能幹之人。像他這種有野心的秀才,無論到哪兒都不會被埋沒……

“喂……”結城停下腳步,抬頭看著小野寺,“出什麽事了?肯定有什麽事。我知道,你小子從來都不是那種拖泥帶水的男人,而且,如果不是大得不得了的大事,你不至於東躲西藏……我一直都是這樣想的。現在,見到你人了,還是覺得你一定遇到了什麽事。你呀,你,怎麽啦,完全變了呀。”

“是嗎?”小野寺的眼睛越來越腫,他盡力忍住疼痛,勉強地笑著說,“打那以後,沒打算要老得那麽快……”

“到我家去。”結城說,“喂,來吧,好好聊聊。五反田的房子已經燒掉了,現在我住在巢鴨這邊,雖然房子很窄,但無論如何你都要來。可以的話,給我講講你的遭遇……”

小野寺正不知如何作答的時候,結城又將視線移開,像個賭氣的孩子一樣嘀咕道:“我想加入‘海神Ⅱ號’。已經決定辭去公司的職務了……”

“什麽?”小野寺吃了一驚,停住腳步,“你已經遞交了辭呈?”

“明天交。我已經下定了決心。怎麽樣,你考慮考慮。沒有我和你的黃金搭檔,誰能隨心所欲地駕駛那個‘海神號’?我們倆當中肯定得有一個在艙裏,一個在船上的通信設備旁……”

“太謝謝了……”

小野寺脫口而出。就在那一瞬間,他已經拿定主意。反正,也要使用“克爾馬狄克號”,“D—1”的成員要大幅度增加。如果是他……結城的話……絕對是最佳人選,完全可以信賴。

“那麽,就是說沒問題了……”

結城的手不知什麽時候已經被小野寺緊緊抓住了,他有點不好意思,急忙鬆開了手,突然露出了笑臉。

“又要和你搭檔啦!”

“明天,你來防衛廳。”小野寺再次緊緊地握住結城的手說,“不要說我的名字,找作戰室的八木三佐就行了。”

“防衛廳?”結城有點疑惑不解,“你與那種地方有聯係?”

“去你家吧……”小野寺向前走了幾步,“好久沒見你太太了,想見見。”

“那麽……”結城追上來問道,“你……認識一個叫什麽玲子的女人嗎?她來公司找了你好多次。”

玲子?小野寺一時沒有反應過來。但幾乎就在同時,記憶的閘門突然開啟:昏暗的海邊、扶梯、碼頭,黑暗中,緊貼在身邊的女人,潔白的牙齒和滾燙的身體。一幕幕從記憶中傾瀉出來……夜幕下,波浪翻滾的海邊,被海水浸濕的女人,赤身**,喘著粗氣,緊緊地摟住他;耳邊響起手鐲式收音機發出的聲音,“來……來……”那充滿熱氣的呢喃呻吟。

葉山的那個特別的夜晚,融洽和諧,年輕的精英們的派對。自感與氣氛格格不入的小野寺……那個夜晚,對今天的他來說,似乎非常非常遙遠。相隔的歲月雖然不長,卻恍如百年,命運已經徹底改變了他。玲子那葉山的別墅,不知現在怎麽樣了?雖然由於震源的關係,海嘯對湘南地區影響不大,但是……

“你同那女人有什麽關係?”結城嘰嘰咕咕地問,“前天,她還到公司的臨時辦公室來打聽你的消息呢……”

“前天?”

小野寺很驚訝地反問了一句。這個時候,玲子那輪廓清晰的麵孔浮現了出來。

這時,大地又開始晃動起來。腳下已無法站穩,大街兩旁的建築物“嘩啦啦”地抖動著,“轟轟”的聲響一聲接一聲地從地下傳出,房間裏和街道兩旁的燈光一齊熄滅。各種各樣的喊叫聲不絕於耳,尤其是女人們的尖叫聲更是清晰可辨——“大地震”。

結城在一旁吧嗒著嘴。

“又是餘震?真讓人討厭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