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參謀說得不錯,此刻東門附近一麵青天白日旗正神氣地在竹竿上隨風飄揚,為死寂的古城增添了一絲生氣。旗下兩名士兵雖然凍得發抖,身體卻依然挺得筆直,堅守著自己的崗位。滿臉的炮灰已經讓他們看不出原來的麵貌,即使遠處塔樓上隨陳參謀眺望的俞萬程,在望遠鏡鏡圈裏也隻能看見兩張烏黑的麵孔。
所以俞萬程也叫不出這兩名士兵的名字,隻知道天亮時戰鬥再次打響的話,青天白日旗旁也許又會添上兩具無名士兵的屍體。這兩名俞萬程不知道姓名的守旗士兵,就是娃娃臉的年輕士兵劉濤和滿臉橘子紋的老兵趙長洪,原屬51師炮兵營。不過四天前炮兵營的炮彈就已經在城外打光了,炮兵營營長也犧牲了,整個炮兵營活著的就剩四人,劉濤、趙長洪,還有追進米鋪逮耗子的馬六馬七兩兄弟。
沒有炮彈放的四名炮兵被整編成了紹德東門的護旗手。就目前戰況來看,這樣的人數在配置上未免有些奢侈,但無論什麽時候軍旗都是戰場的靈魂所在,不容輕視。靠東邊城門處,城外的冽風透過城門一直吹到旗杆下。隨著天色漸黑,守衛軍旗的兩名士兵漸漸不像先前站崗的時候站得那樣挺直,縮起頭在棉軍衣豎起的衣領下哆嗦。此時遠處無枝可棲的烏鴉的叫聲讓娃娃兵劉濤連忙吐了口唾沫,叫聲大吉利是。
老兵趙長洪將手環在袖管裏,頭都懶得抬一下,隻是使勁跺了三下右腳。劉濤看了趙長洪一眼,好奇地問:“趙叔您這是什麽說法?”趙長洪低著頭,從鼻子裏麵呼出一道白氣:“這是我們紹德城的俗法,專避晦氣的。一跺去邪氣,二跺去黴運,三跺好運來。你試試,比你吐唾沫靈驗。”
劉濤早覺得腳凍得麻木了,聽趙長洪一說,忍不住也跟著跺了三下棉靴,頓時覺得身上暖和了一些,笑著誇道:“真的有用哎!難怪都說要入鄉隨俗,當地人說的就是準靠!趙叔您算是老紹德了吧?”趙長洪摸摸右腮下的一條刀疤,點點頭:“那還用說,你趙叔我從小就在紹德城裏玩兒泥巴,哪個角落沒去過?哪個典故不曉得?就是沒曉得出去當了幾十年兵,最後還是死回這座紹德城。劉濤你娃家哪裏的?”
劉濤低下頭去:“東北那疙瘩的,早沒家了。小鬼子在那兒屯田並村,祖屋都被他們燒了。不像趙叔您,好歹臨到頭了還能回到自己家看看,也算福氣哦。”趙長洪長歎一聲:“福氣什麽,能活哪個想死?死到生出來的地方也落不上口棺材,虧大發了。再說別提家了,你趙叔活了一輩子連個老婆都沒討上,否則孫子都該有你娃大了。幾十年的冷被窩,比不上你娃快活啊,睡下還有兩條狗給你焐焐腳。”
劉濤開心地笑了:“那您別說,我這輩子有狗就不要老婆了。趙叔您不知道,我家在東北祖傳就是馴獵狗的,有老大一片養狗場。我爹、我爺爺,還有我爺爺的爺爺,都是東北數著帽子的狗把式。翻山越嶺趕兔子,老劉家狗場裏出的獵狗就是比別人家好。還有大藏獒,我家馴出來的獒種凶著呢,能鬥熊。你不知道啊,曾經我爹和我叔,清朝的時候還當過皇家獵場的獵犬總管,後來宣統皇帝下台,獵場解散了,我爹舍不得那些狗,就帶出來自己開了狗場,那個興旺呀……”
趙長洪“呦”了一聲:“看不出還是一有家底兒的呢。那就算日本人奪了你家的地,家裏也該剩點兒細軟啥的吧,逃到內地做個小生意不挺好,幹嗎跑來當兵呢?這提著腦袋放褲襠的兵差,你趙叔這樣的苦哈哈做做也罷了,你一富家小少爺……”
劉濤紅著眼眶低下頭去:“沒了,都沒了。日本人開進東三省,逼我爹把狗場裏的狗賣給他們當軍犬。我爹坐在家裏發了一天呆,夜裏把狗棚鎖上,一把火……你知道平常那些狗都是他的**啊,待狗比待我和我妹子還上心,就這麽一把火……日本人毛了,把我一家人都綁進憲兵隊讓狼狗刨了,那年我妹子才5歲……我要不是趕巧不在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