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棟成不得不厚著臉皮端起瓦罐,表示自己已經躍躍欲試了,能不能再給盛三兩過來。相較之下,裴三省就用不著多此一舉,他直接向老板娘要了兩整斤,一勺接一勺吃的是有條不紊。聽了那“淅淅瀝瀝”的喝湯聲,就算你已經吃的肚腹飽漲,也得被饞蟲逼回飯桌重新開戰。

“真有這麽好嗎?”阿紅好奇地看著這位老兵,話音當中稍稍帶著一點不確定。“嗯,那明天就先加進菜單試試看。剩下那一半,在冰窖裏閑著也是閑著。喂,團子熊,你怎麽看?”

“讚成。”大塊頭教官沒有抬頭。他正和一塊拳頭大小、筷子都快插不住的肉塊專心搏鬥,努力不讓它掉回瓦罐:

“不過,我建議你把酒換成糧食酒,蒜、薑也可以多加一些,以便符和中原人口味……好了,總算穩住了。”

“穩住你個頭啊!”老板娘沒好氣地嗔了他一眼,手指在“黑熊”的發卷上猛彈一下:

“趕緊吃吧,打烊以後咱倆還得對練呢。今天你穿鐵板鎧不?”

“穿。你也把鎖甲、棉甲都穿齊。”“黑熊”放下吃食,滿足地拍拍肚皮。他抬起下巴,愛憐地望向嬌小的老板娘,眼中蘊含的笑意,比過去一旬給予學兵隊的總和都要多:

“這幾個月,堡外很不太平,你一定要有保護自己的本領。我這邊,也會把學兵盡快帶出來,讓那幫太虛瘋子再也不敢圍城。喂,小子們!”

一聽到這個詞,趙棟成立即丟下勺子,腰板下意識地就挺了起來。“學兵趙棟成,咕噥——到”他把嘴裏含著的東西一口吞下,眼望天花板,就像在牆外兵營那樣,大聲答到:

“敢問教官,有何吩咐!”

“今天晚上,你們記得把自己管好。”大塊頭教官揉搓著手掌,打磨光滑的鎖子甲背心格外搶眼:

“記住,‘本旬甲優’沒有在全鎮自由活動的權限。想去花街,等掙到了‘當月全優’再說!”

“喏。”趙棟成曖昧地笑笑,快活地答道。不過,他突然意識到了一點不對勁,為什麽裴三省一點動靜都沒有?而且還不光這樣,這老家夥,一開始點名的時候就沒有吭聲。

他疑惑地把眼睛轉了過去。於是,趙棟成也看到了令裴三省如此專注的那個家夥。“咚—咚—咚……”一個肥褲腿、尖頭靴,打扮非常獨特的西域人,正一步一步踩著台階,從樓道上慢悠悠地下來。

這人蓄著濃密的絡腮大胡子,活像是一團環繞嘴巴的烏雲,不過看眼角的魚尾紋,年紀應該也就是三十前半。他身穿一件墨綠色的對襟棉袍,繡滿彎彎曲曲好似枝條一般的浮凸文字,在胸口與腰間,還掛著一排排表麵密布小孔,仿佛小球一般的精致銀飾。那顯然不是用來放辣椒麵的,對吧?

趙棟成從沒見過這種異域打扮。他頗有興趣地盯著那人,直到對方晃擺著胳膊,從自己眼前呼嘯而過為止。要說這西域人,性子可真夠傲的,他全程都是昂首挺胸直視前方,把滿堂客人的目光直接無視,“鏘鏘鏘”走的是虎虎生風。一幅細長白巾從他的圓筒帽後延垂下,招展飄**,宛如勝利的旗幡。

“回回。”裴三省把吃空的罐子推到一邊,從牙縫裏迸出這兩個字。他用狹長的細縫眼緊緊盯住那個西域來客,顯得非常不友善:

“蘇菲派的。”

“哦?”老板娘挑起一側眉毛,對老兵的這句話頗感興趣:

“這位——嗯,這位大哥,沒想到你挺懂行麽。我也是問了一大圈,才知道他信的是蘇菲門。”

“那麽,我們這位蘇菲朋友,來這裏是為了什麽呢?”“黑熊”不無諷刺地作出評論。他打量著西域人掛在左腰的雅塔汗(yataghan)反曲鉤刀,上身微微前傾,已經做好了魚躍而起的準備。一把看上去就十分嚇人的連斧手銃,不知不覺間已經滑到了右手邊。那是把簧輪發火的精巧貨色,而且藥鍋從來就沒空過——

“咳咳!行了行了,沒啥緊張的!”阿紅大聲清清嗓子,把本已變得緊張的氣氛,強行扭了回來。“馬默德在這兒住了五天了,規矩的很,”她從袖子裏飛出塊小手帕,頂在指尖上悠悠地轉起了圈圈:

“他是戲班班頭。要不然,你們以為雅間的胡樂是哪兒來的?”

“戲班?他?”趙棟成難以置信地搖了搖頭。他看著西域人在曲尺櫃台東邊跪地俯身,突然間覺得異常滑稽,“我老家也有回回,他們天天誦的經,倒是挺像唱歌。但是,戲班?”

“外國回回,肯定跟咱這邊的不一樣啦。”老板娘無所謂地笑笑,順便又在“黑熊”的發卷上彈了一下:

“他領的那群小年輕,也不一定是戲班,可能是樂隊之類。反正,馬默德已經跟我簽了字據,這半個月就在我這裏駐站演唱,客人給的賞錢三七分賬。另外,我還得給他提供一塊空地,每晚讓他——快看快看,最好玩的來了!”

趙棟成不清楚自己看到的東西算不算好玩。但他知道,在今後的十年之內,那副情景恐怕都得在腦子裏麵紮根。伴著雅間傳來的悠揚笛聲,這位“馬默德”一臉嚴肅地站起身來,先是低頭閉眼默誦一段經文,然後就閃電般地踮起腳尖,雙臂舒展“嗖”地一聲轉起了圓圈。

這一轉就停不下來了。西域人急速地蹬踏旋轉,似車輪飛奔、似蓬草飛舞,很快就變成了一團朦朧如霧的幻影,無法分辨出身後臉前。但見長袍的下擺高高飄揚,仿佛一輪千匝萬周不知停息的墨綠圓盤,雪亮的長巾翻卷騰空,猶如一朵飄搖空中的白雲……

靠北邊的七八桌客人,一下子變得異常安靜。雅間的氈簾“驀”地掀起,一張張好奇的麵孔,猶如雨後春蕈般地爭先鑽出。大家夥兒都被飛旋的人影所吸引,尤其是趙棟成,緊張得甚至忘記了呼吸。他這麽幹,不頭暈麽?來自許州的學兵眯起眼睛,努力想要捕捉道西域人的表情,這個信蘇菲的,肯定不是單純為了表演。他到底在追求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