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書這件事情,其實是非常累人的。為了讓天子能夠學的舒服,小宦官專門在穹廬裏麵掛滿金銀香囊,還往炭盆裏麵加了皮由特別調製的提神熏香,茶水、酪漿之類的飲料更是隨喝隨添。可是高殷在全神貫注地看了一個多時辰之後,依舊還是覺得頭暈目眩,仿佛整個宇宙都在身邊旋轉,隨時要把天穹砸到自己的腦袋上。
他的身體極度渴望睡眠,但興奮的頭腦卻堅決拒絕休息;他毫無節製地向胃裏灌滿茶水,可喉嚨依舊幹得像要冒煙;**早已裝滿尿液,沉甸甸得隨時可能爆炸,可高殷卻一再告誡自己再忍片刻,再忍片刻,等接下來這頁看完,馬上就能把所有的不快一次解決。再看一頁,就一頁!
當他終於跑進廁所大肆釋放的時候,那種感覺真像是要飛上天宮。但是,他能解決的也隻有體內的憋脹感而已,有關軍事的疑問仍然還有一大半原樣待在原處,短時間內不可能真正弄清。
不過,年輕皇帝也不是完全沒有收獲。曹孟德赤壁戰前放出的大話,在天子耳中久久地繚繞不去;花裝步隊複雜的陣型變化圖樣,看多之後幾乎已經烙進了他的眼裏;“六博得梟者勝。今梟鳴牙中,克敵之兆也。”前涼儒帥謝艾以士卒們最熟悉的賭博舉例,將公認不詳的夜貓子叫硬掰成大吉之兆,其激勵人心的嫻熟手腕,縱在今日亦令人嘖嘖稱奇……
不知不覺間,書卷已經橫七豎八地堆滿桌麵,泛黃的紙頁寫滿晦澀難懂的豎排文字,看上去仿佛傳說中的蝌蚪天書;彩印輿圖一張接一張地鋪滿羊毛地毯,將那些飄逸的飛天仙女盡數遮蓋。黃門宦官連著送了好幾次糕餅餌食進來,可高殷從頭到尾就隻吃了一塊烤年糕,其他全都揮揮手擋在了簾外。
年輕皇帝覺得自己整個人快被塞炸了。他盤腿坐在大堆字紙當中,把所謂的儒雅風度全都拋到九霄雲外,近乎自虐般地用拳頭狠鑽太陽穴,試圖讓嗡嗡直叫的腦仁變得冷靜一些;他甚至還專門讓黃門送了一盆涼水進賬,準備效仿釋家典故給自己來個“醍醐灌頂”……
要不是那幾個小黃門拚命勸諫,高殷說不定真就這麽幹了。他最終還是做出讓步,隻用冷水冰了冰臉,然後疲憊地聽從了其中一位小宦官的意見,躺在龍榻上閉眼假寐了片刻。不過,他雖然身子躺在軟褥子上,腦子卻是仍舊高速運轉,雖然新的信息沒有繼續進入,但正好可以把原本囫圇吞棗下去的那些知識,給好好地總結一番。
紛亂的碎片在腦海中碰撞、拚合,逐漸形成幾幅較為清晰的圖畫。高殷首先發現了曆代將帥的一個共同點,除去少數天縱英才,其他人要麽是真刀真槍一路拚殺出來的,要麽是出身將門從小就習慣了戰場氣氛,總而言之全都積累了豐富的實戰經驗。在這方麵,他的劣勢就像雞群當中的狐狸那樣明顯。
此外還有一個非常重要的問題。被後人所津津樂道的著名戰役,跟許蔡平亂全都沒有可比性。沒錯,高殷手下的確有一支強大的軍隊,不僅兵精糧足補給充分,而且在銃炮火力上有著壓倒性優勢,但他麵臨的敵人,卻不是氣勢洶洶從正麵殺過來的另一支大軍,而是分布在許蔡七州的大大小小上百股亂民,根本不會與台軍正麵對壘。
想解決這樣的敵人,可別指望通過奇兵迂回、趁夜偷襲或者借風縱火之類的招數一錘定音。《六韜》等書詳細地描述了如何安營紮寨,如何選擇戰場,如何保障軍需。《新注武經總要》還有其他幾本軍事類書,則對陣法、隊形、軍旗、軍械等細節問題做了非常詳實的描述。想跟老祖龍或者戎狄的正規軍交手,那就必須學通這些知識,可是野火一樣四處滋生的本地亂民……
《史記》這樣的史書,倒是介紹了一些非常粗魯的辦法。但是曆史上曾經照樣做過的人物,十個有九個都被後人百般唾罵。原因無他,就是因為這幫畜生完全喪失了人性,所到之處一律屠戮殆盡,就像秦宗權一樣害得方圓千裏鳥爛魚散寸草不生。
高殷實在做不出這種事來,列祖列宗在上,他光是在心裏幻想那種場麵,就覺得從頭到腳鑽心冰涼。那麽,到底應該怎麽辦?除了屠夫畜生們的狗屁辦法之外,到底應該怎麽辦?
從書本上找不到相關的知識。一個人冥思苦想,更是不會有任何成果。高殷知道正確的做法是什麽,並且自然而然地替自己找起了理由:都已經看了這麽多東西,也算是入了軍事的門,跟別人商量的時候應該不至於重蹈覆轍。找人幫忙就找人幫忙,不方便喊那四位軍主回來,另找其他人便是。
年輕皇帝很快就做出了決定。他首先找到了負責貼身保衛的校侯徐逵,但這位前擎天軍隊副最多隻帶過一百人,雖然刀法精湛射術驚人,但對大兵團行軍作戰實在是一竅不通。他勉強憋出來的那些建議,隻有一句勉強算是有用,那就是:“陛下,位置越高責任越大,做事可萬不敢草率啊。”
高殷對這句話深表讚同,但最令他頭疼的軍事問題還是沒有解決。京師百姓有句俗話,“外來的和尚會念經”,由此類推,那位在十二月份秘密來到京師,從大軍出征開始就一直藏身在軍營當中的異國客人,也許真能幫上大忙也說不定。
於是大齊天子冒險揉搓了那枚先秦貝幣,把怪客在白天召進了圓帳。兩人遠離炭火坐定,在友好的氛圍當中談了約莫一刻,對大齊當前的局勢坦率交換了意見,並對太虛發出了共同的譴責。可那位客人最後也隻能非常遺憾地表示,兩國國情實在是相差過大,關於許蔡七州的平叛行動,他這個外人很難插得進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