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計劃完成,身邊再無其他妨礙的時候,高殷攥緊拳頭,暗暗在心中發誓,朕一定會騰出足夠的時間,好好了解這些被朕帶進戰場的士兵。在行軍布陣上,也許我竭盡全力也趕不上父皇的一半,但朕一定要像父皇那樣,得到眾多官兵的一致愛戴。
為了達到這個目標,他必須首先除掉高老九。為了讓九叔像計劃中那樣受傷昏迷,他務必演好以王繼勳為主角的那出審判戲。比較幸運的是,這出戲有個不錯的開場,正月二十六,太陽剛下山的時候,來自管城縣的一隊羽林輕騎,便風風火火地把前任潁鎮節度使“護送”了過來。
輕騎總共有兩什人馬,全部身穿輕便的裲襠鐵鎧,騎弓、馬槊、手銃一應俱全,箭壺裏頭插滿雁翎利箭,藥鍋上麵高懸紅熱火繩。他們押著失魂落魄的王繼勳,以及前任節度使的兩位可憐仆人,就像獵到吊睛白額大蟲的好運氣獵戶那樣,神氣活現地停在了北營門前。
高殷認為,這隊大兵的確幸運到了極點。雖說忠武軍牙兵幾乎都被調走,但王繼勳憑借自己殘餘的影響力,完全可以雇傭一批亡命之徒,憑借節度使衙門的高牆負隅頑抗。如果他真這麽做的話,宿衛羽林很有可能付出高達五十人的傷亡。
但王繼勳最終選擇了束手就擒。也許他已經眾叛親離,也許他的手下都是識時務的牆頭草,總而言之,“王使相”最後連一個堪用打手都沒雇到。但這家夥就算無力反抗,也不至於沒機會溜之大吉。隻要他能舍下多年聚斂的財物,並且對一眾家人狠下心腸,完全可以在羽林到來之前孤身逃跑,從此過上隱性埋名的顛沛日子……
在這種情況下,留守鄭州的宿衛羽林居然一天之內就把王繼勳逮到,並且全須全尾地送到了新鄭大營,不是幸運還能是什麽?負責“護送”的輕騎要是到了京師賽馬場,一定會被贏來的錢串壓到趴下,連著一個月做夢都得笑醒。
有人歡喜就有人愁。王繼勳不僅運氣全被吸走,曾經充盈全身的精力也消失的無影無蹤。與中兵剛到潁鎮時相比,他簡直是變成了另外一個人,一個通常隻會出現在乞丐群中的落魄老人。
王節度使還沒有被正式罷官,從理論上來說,他還是那位有著開府儀同三司加銜的一品使相。不過,他已經無法從這串頭銜當中獲得任何好處,昔日那位耀武揚威的潁鎮節度使,現在隻剩下一套紫色的從省服而已。
被進賢冠與緙絲官服包裹的,是一個萎靡不振的小老頭。他把自己埋在一重又一重的皮草之下,就連一股最微弱的輕風,都能讓他上牙磕著下牙,仿佛發癲癇一樣顫抖不已。那雙曾經熟練地操持銀柄短刀,瞬間就把一整斤烤肉分割完畢的雙手,也成了被厚棉手套封住的、仿佛雞爪一樣蜷縮的兩隻怪球。
此時此刻,王繼勳看起來活像一位即將發配營州的欽犯。隨他過來的兩個仆人,也都是一副歪瓜裂棗的模樣。 東邊那個仿佛大蝦一樣蜷縮著身子,瘦小孱弱的軀幹活像被吸幹汁液的葡萄果。另一個咋看上去倒也算是膀大腰圓,但那張又圓又胖的臉上,永遠掛著一幅夢遊也似的笑容,在智力方麵絕對存在著不小的問題。
主仆三人跪地叩首的時候,高殷幾乎對他們生出了一絲同情。雖然王繼勳是位無可救藥的贓官,足夠資格進世上所有宗教的火獄,但高殷準備對他做的事情,也不是那麽堂堂正正。年輕皇帝要把太後的這位遠親,當作對付自己親叔叔的重要工具,事成之後兩個人都會性命不保,並被全天下的百姓當作逆賊切齒唾罵。
一想起這些,高殷的心裏就變得沉甸甸的。他有一些愧疚,同時還生出了一種古怪的負罪感,但他立刻就狠下心腸,把這些幼稚的感覺統統拋在了腦後。就算青史留名的大英雄,也不可能手上完全不沾血。為了挫敗長廣王的陰謀,為了大齊的持久強盛,該狠心的時候,就得狠心。
王繼勳沒有在軍營之中過多停留。徐逵指揮一個什的刀劍備身火銃手,從羽林輕騎手中接過這件活人貨物,馬不停蹄地押向了天子禦帳。一路上,很多宿衛羽林都轉過了腦袋,對這位身披紫袍的大官投以好奇的目光,但他們全都非常自覺地閉上了嘴,沒有多嘴去問任何不該問的東西。
高殷對羽林官兵的表現非常滿意,但是背上的冷汗仍在一刻不停地湧出。他為今天這場預審所做的準備,用“倉促”來形容都顯得過譽了,任何意外都有可能導致滿盤皆輸。大齊天子希望一切從簡,越快完事越好,到時候既不需要大聲唱名,也不需要恢弘音樂,隻要受審者與審訊者到齊,那就立刻開始正式詢問,一忽都不能耽擱,一忽都不敢耽擱!
早在王繼勳跨進轅門之前,高殷就已經派出了使者去請九叔。那是一支有著合適規模的小隊伍,包括一位傳旨的中謁者,一位扮成旗手的校侯,以及兩名擔任護衛的騎兵。他們對天子的計劃毫不知情,肯定不會因為動作或者神情上的某些紕漏,讓高老九覺察到今天的危險。一刻鍾,最多一刻鍾之後,他們就會把長廣王帶到穹廬,然後——
年輕皇帝第一百次地在腦中回放整個計劃,右手不由得攥成了拳頭。離關鍵時刻越近,他就越難以掩飾自己的緊張,望著黑黝黝放在眼前、堆滿各式卷宗的巨大書案,高殷恨不得一拳頭砸上去,讓這件巨大的木製家具一分兩段。
“王使相,”為了打發難熬的等待時間,高殷開始沒話找話。他煩躁地看著門簾方向,對跪在地毯上的那個猥瑣身影,發自內心地充滿鄙視:
“你應該知道,朕為何請你過來吧?”
沉默。令人難堪的沉默。王繼勳像截木頭似地趴在地上,“噝啦噝啦”地發出刺耳的呼吸聲響。那個孱弱的仆從跪在主人臀後,蒼白的臉色就像一具咽氣十天的屍體。至於那個傻乎乎的胖大個子——
“他連自己姓什麽都不記得了。”大塊頭流暢地從地上爬起來,輕鬆自在地揉搓起了手掌。碎屑從那張胖臉上快速脫落,就在空中化作陣陣白煙:
“有什麽,就問我吧。在你還有八斤血的時候,‘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