興平二年正月二十四。小老謝村西,義軍校場。
趙棟成曾經是蘇然認識的最衝動、做事最不計後果的人。但他自從不混大街以後,隻用了很短一段時間便脫胎換骨,成了一個既有責任心又能長遠考慮的男子漢。同他比起來,校場上的這群義軍不僅沒有多少進步,這二天反倒愈發倒退了。聽聽吧,聽聽他們吼的都是些什麽東西吧:
“重炮不帶!五百斤以上的都不帶!咋著?炮彈帶多少?二十發!隻準二十發,再多了自己用手捧著去!”
“停停,停下!你拿的是啥?箭?吊毛,都啥時候了還玩弓玩箭!!統統留下,弓箭還有點炮撚的老破銃,統統留下!”
“哎呀,四伯你少問兩句吧!俺都跟你說八遍了,運糧車不能跟著來,管他哪個村的都不能跟!大先生吩咐過了,這兩天不開火,弟兄們一律啃幹糧!”
“那邊。哎,對,往那邊抬,別急,千萬別急……娘那X,告訴你了千萬別急!敢把硝弄灑,尿腫你全家尿泡都不夠賠!”
……
上千條精壯漢子在蘇然身邊來來去去,強健的大腳幾乎踩平了地上的每一處坑凹。人們已經三班輪替,忙碌了整整十二個時辰,並且很可能以這種勁頭,繼續渡過接下來的二十四個時辰。
在狂熱情緒的驅使下,他們就像肉冠漲紅的鬥雞一樣變得無比亢奮。每個人都在大吼大叫,每個人都在罵罵咧咧,即便是最無心的一下磕碰,也有可能發展成足有上百人參與的大型鬥毆。當然了,前來維持秩序的糾察,也不再像往常那樣和顏悅色,他們會麻利地抄起五色棒,照著人堆就是一通好打。這法子雖說野蠻,但在驅散人群方麵,的確有著極高的效率。
小老謝的校場,從來沒像今天這般熱鬧過。不過,小娃娃們卻沒有成群結隊地竄出屋門,扒著籬笆牆使勁起哄鼓噪。因為他們都在自己家裏幫忙端碗盛飯,好讓大人有精力去忙更重要的事情。
小娘子和小媳婦,也都沒有了聊八卦的餘裕。她們一個個都在忙著飛針舞線,為即將上陣的家裏男人縫補征衣,能多綴一片甲片就多綴一片甲片。可以加強防禦的大塊熟皮,用於夜間偽裝的各式黑布,這兩天早已經變得是供不應求。
大先生從全部義軍當中選出了最能打的七百人。小老謝與鄰近各村的百姓,這兩天把全部精力都用在了他們身上。除此以外,潁陰縣的三百名駐防州兵也跟著來到了小老謝,黑底天平旗與紅邊三辰幡交相輝映,古怪的不協調感足以令觀眾全身發癢。
不過,人們撓完癢以後,都會心不甘情不願地承認這樣一個事實:張邦達的部下果真有兩把刷子。潁陰州兵彼此的配合無比默契,活像是一個肚子裏出來的孿生兄弟,有時候隻用一個眼神,就能傳遞出足夠寫上一張紙的複雜指示。雖然他們的人數還不到義軍一半,但明眼人都能看出,到底哪個團體在正麵作戰中的戰鬥力更強。
負責指揮他們的“張大將軍”,倒是很少在土塵飛揚的校場上出現。這兩天,潁陰縣的將軍縣令與義軍首領可謂是形影不離,他們沒日沒夜地討論著作戰計劃,有時候甚至還會爆發激烈的爭吵。蘇然在一邊跟著伺候,好幾次聽的心肝都在發顫。
分歧之所以會產生,通常是因為爭論雙方一方比較激進,另一方傾向保守。但在蘇然看來,大先生與張邦達的主張全都一樣激進,猛張飛怕是都要甘拜下風:兩人一致讚成,聯軍必須集中全部精銳進攻新鄭大營,畢其功於一役,僅僅是在時間、兵力規模、後勤運輸等細節上存在分歧而已。
於是就有了小老謝校場的忙碌。於是就有了眾人齊心協力、接連熬夜搭黃昏的戰前準備。臨時拚湊而成、且以步兵為主的一千名義軍,即將主動挑戰三倍於己的強悍敵軍,並且還是在視野開闊的平原上,進攻防守嚴密的大型營壘。
雖然周盡忠拍著胸脯保證,他一定會盡全力策動官軍反正,“隨我們一道勤王護駕”,可是鬼才知道他的嘴皮功夫有多大用處。再者說了,勤王勤王,被勤的那個王領不領情還不一定呢。
張邦達倒是對此信心十足,而且不像是裝出來的。他樂觀地估計,隻要把“盡忠天子、剪除奸臣!”的口號喊出去,羽林衛兵和刀劍什麽備即便不倒戈,也會謹慎地保持中立。到那時候,聯軍隻需要打垮攔路的橫衝軍,就可以直接向陛下表明心跡,靜待嘉獎了。
焦勇、徐郎中還有董忠他爹,都對這套好聽話非常推崇。不過萬幸的是,大先生果然還是那個大先生,他雖然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激進,但仍舊恪守底線,做到了料敵從嚴。亂糟糟的歡呼散去之後,大先生隨即開始履行義軍首領的職責,開始用低沉而嚴肅的聲音,提醒大家一定要做好最壞的準備。
“戰鬥開始之後,小皇帝很有可能被九王劫持,或者因為一時衝動發出錯誤旨意。”在位於黨長大宅二樓的會場,十多支旺盛燃燒的蠟燭,清晰地映照出大先生的臉龐。他緩慢地移動著視線,目光所及之處,一切私語都會瞬間歸於靜寂:
“到那時,我們就隻能拚盡全力殺入禦帳,冒著君前失儀的風險,武力排除陛下身邊的一切奸人。”
把這句話翻譯的通俗點,那就是“砍光所有擋道的,綁了小皇帝的票。”要是義軍真能辦成這件事,評話藝人們肯定會以此為題材,至少寫上十本嶄新小說。但他們最多費些筆墨紙硯,聚集在小老謝的這些弟兄,可是真要玩命的。
從軍營的柵欄牆上選個突破口,然後沿著最短的那條路線一口氣殺到小皇帝的帳篷,這是最簡單同時也有效的一個方法。當然了,對至今為止一直守在州境以南的義軍來說,想找到這條理想路線,的確是一件頗有難度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