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少年清楚地知道,他那枚腰牌的號碼與眾不同,乃是單列出來的特例,究其本質,不過是一枚精致的裝飾品而已。
皇帝對他非常提防,並且對此毫不掩飾。趕他出宮的時候,官家明確說過,隻要少年的行為稍有越軌,例如對正經戰兵而不是看守烽燧的輔兵提出建議,盯著背後的那些眼睛,立刻就會出手阻止。他們的腰牌,可都是皇帝親賜的正經貨色。
不過,這些涉及天家陰暗麵的彎彎繞,殄羌寨本地人肯定是不知道的。在他們眼裏,少年就是來這裏查探的衛尉寺校侯,必須無條件地予以配合。而少年也樂於利用這種誤會,以便在短時間內調用大量人力物力。
他不是第一次這麽做了,而且也不會是最後一次。不過,接二連三發生的殺戮,還是讓少年倍感壓力,因為這些事情太過古怪,明顯有凡人之外的力量插手。/如果我的猜測沒錯,犯人應該是地底下的那一夥。但是,也有可能是太虛狂信徒作亂,或者流浪妖邪製造的偶發事件。想得出結論,就必須等待證物的檢測結果……/
他筆直地站在繩圈邊緣,大腦就像機括一般快速轉動。在場眾人,肯用心的也就隻有他了,其他那些,不過是站在那裏充數罷了:商會鏢師、驛站驛卒,總計七人百無聊賴地守在木屋周圍,這幫貨對自己的工作毫無熱情,懶洋洋地恨不得滑到地上;他們的頂頭上司,相較之下更加不堪,一群人老早就沒了耐性,一直躲在少年背後竊竊私語,到最後,幹脆推了個說客出來提條件。
“咳咳,咳咳!”眾人當中個頭最高、橫向也最寬的商會行首杜華貝,一麵裝模作樣清著嗓子,一麵腆著大肚子湊近少年,快挨到繩圈了方才停下。“官長……”他恭敬地拱手低頭,甜膩的笑聲,就像往蜜罐裏頭灑了等重白糖:
“屋裏屋外都看完了,證物也都收集走了,你看,我們是不是先回去寨裏,把死者的撫恤,還有其他事情先給辦辦?”
少年沒有馬上回答。這手段是他從官家那裏學到的,雖然心裏並不喜歡,但是的確有用。他跨前一步越過繩圈,目光向上挪到木板牆壁,將那幾個砸痕又查探了一遍,然後是窗紙、窗欞、板壁周圍灑落的土渣……“杜員外,你這可是有些不負責哪。”他一直等到行首頭上冒汗,這才慢吞吞地開了口:
“你,還有你身後站的諸位,都是寨裏麵有頭有臉的人物,平日呼風喚雨無所不能,出了這麽大的事情,為什麽卻要作壁上觀呢?話事人、話事人,連話都沒有,還怎麽當這個話事人呢?”
“官長這話說的……”杜華貝尷尬地笑了兩聲,然後從懷裏掏出絹帕,用力擦拭肥膩的雙下巴:
“我們這些人,說到底都是鄉野草莽。一天不到就出了三條人命,這麽大的事情,以前誰也沒有處置過。況且——呃,況且,我們也沒人懂得仵作技法,對這種大案,實在一竅不通啊。”
杜華貝這番推脫,讓少年很是不屑。這位中年行首是殄羌寨第一富豪,幾乎在所有店鋪酒樓都有股份,藏錢地窖深得能鑽出石油來,但他的責任感與膽量,卻連屋簷上的麻雀都不如。“杜員外,”少年強忍心中不滿,就像對付三歲鼻涕孩那樣,手把手地開始提點:
“我沒打算讓你操刀解剖,這個大可放心。但是,你總能勻出幾貫閑錢,幫寨裏多雇些人手應急吧?實在心疼金銀,借幾十個僮仆出來,應該也沒問題吧?”
杜行首的臉色一下變得煞白。由於那個商人身份,他在“校侯”麵前不敢穿戴綾羅綢緞,但那身道士風格的寬袖大袍,用的卻是滇地運來的蠟染棉布,花紋狂野不羈、冰紋變幻莫測,單匹價格至少是本地絹紡的四倍。有這麽件東西在身上,他要是再敢哭窮,別說少年了,身後那些同伴都會嗤之以鼻。“錢……乃身外之物!”連續回頭兩次之後,杜老板終於下定決心,雙手死死攥成拳頭,咬牙切齒地說道:
“殄羌寨安康,才是正經!煩請官長說個數目,杜某就算把衣服當了,也一定湊齊!”
他那副滿臉通紅的模樣,真像是被一刀一刀割了肉。少年對這位行首並不同情,但也沒有趁機揶揄,因為他要料理的人實在太多,時間能省則省。“錢糧之數,不能信口開河。”他嚴肅地點點頭,將目光投向另外幾位頭腦人物:
“需要先確定所需人手,以及將會用到的器械物資。馬老,這件事情,還得麻煩你多多辛苦哪。”
“馬老”就是殄羌寨東寨黨長兼本寨邑主馬土垚,不僅管著闔寨居民黃冊,也負責跟山上的廟宇、道觀聯絡。他對今天的事情,應該也是非常重視的,不然也不會穿著奔馬紋湖綢圓領袍出來,還學武官的模樣戴上交腳襆頭。但問題是,這套行頭實在太舊,綢袍褪色褪得快成灰白,漿洗過度的襆頭硬如鐵板,兩樣加在一起,讓這位膚色黝黑的老農愈發顯得疲憊。
“官長交待的事情,一定辦好。”老黨長恭敬地拱手作揖,接著,就不出預料地開始大倒苦水:
“隻是,殄羌寨多為商戶,連老朽在內,農戶不過三、四十家而已。因農戶過少,台軍離開以後,寨裏既沒有征募勇丁,也沒有建立土團,倉促之間,實在找不出多少人上牆防守……兵甲器械,更是難覓啊。”
“又不是讓他們馬上就上陣打仗。”少年不耐煩地揮揮手。時間有限,現在顧不得尊老愛幼了:
“先雇人,飯店跑堂、藥鋪夥計,隻要夠年齡都可以雇,富家仆役隻要不是奴婢,願意來的也都歡迎。杜行首已經答應捐款,聘多少人都沒問題,馬老,麻煩你現在就報個數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