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考持續了很長時間,伴隨著極其激烈的爭吵,但卻沒有得出明確結論。包括二之六在內,十七名戰陣中堅最後隻能結束封閉討論,轉而向意識之河發出求助。然而,他們這次被人搶先了,二十八具個體——大部分都是持盾新血,已經在本能指引下,先於他們提出了一個問題,一個毫無必要,對戰陣中堅來說簡直不可理喻的問題:

//耕作者的恐懼,有何用處?//

二之六恨不得立刻衝回主巢,把這些沒資格選擇武器的年輕個體,有一個算一個全都猛揍一頓。以他為核心,戰陣中堅們的怒火迅速匯聚,如同巨石一般砸進意識之河,受驚的持盾新血紛紛避開激浪,就像嗅到盲鯊氣息的蒼白蝌蚪。然而,遊獵者已經注意到了新血們的提問,並將之如獲至寶地籠在手中,他將年輕個體們的聲音放大、重塑,不顧二之六等個體的怒火,再次反饋給整個部落:

//問:耕作者的恐懼,有何用處?答:恐懼,比毒藥、利刃更能摧毀他們的心靈。//遊獵者用這個自問自答作為引子,得意洋洋地開始傾倒私貨。他顯然早有預謀,一波又一波意識洶湧逼來,逼得轉譯恩者接連加厚孢子濃度:

//耕作者與地根之民不同。他們的個體既孱弱又盲目,一旦遭遇重大變故,很容易就會放棄獨立思考,被彌漫的負麵情緒迅速吞沒。恐懼,必須在他們的聚居點滋生,恐懼,必將會摧毀他們的心靈,當耕作者在恐懼麵前戰栗倒地,我們所屬的這個部落,定會得到一直渴求的發展機遇!//

“夠了!”二之六咆哮出聲,狠狠一拳打上洞壁,碎石與苔蘚頓時嘩嘩掉落。這一擊是如此用力,以及於撕掉了指關節的硬繭,滾燙血液頓時湧出,令手套裏的螻蛄筋肉震顫不已。//荒謬,荒謬!//他沒有等待其餘戰陣中堅,而是豎起頭冠上的全部菌絲,憑一己之力向遊獵者厲聲質問:

//耕作者對土地擁有執念,深入骨髓的執念!過去數十個輪回,地表爆發了無數屠殺,但還是無法讓他們放棄土地!你以為,兩具屍體就能逼得他們退出聚居點?你以為,些許流言就能迫使他們退出山穀?這具個體已經出現嚴重妄想,並且一再拒絕改悔,外顎——左——二之六再次提議,將這具背離部落的個體,立即排除!//

包括十六名戰陣中堅在內,總共有一百一十二具個體讚成這個提議,遠遠少於二之六的預先估計。出乎預料的是,居然有兩名轉移恩者、兩名正在主窠巢養傷的遊獵者,以及職業各異的另外三十一具個體向他發起攻擊,認為他的行為同樣過於激進,也有偏離意識之河的嫌疑。//需將其帶回檢測//,三十五個意識就像三十五枚利箭,刺向二之六憤怒的內心:

//或令其原地思過。如不悔改,此個體亦可排除。//

//哈哈哈哈哈哈!//

柴薪林中的遊獵者,傳來不帶絲毫雜念的狂喜情緒。//明白了吧?偏見任何沒有益處。個體間的爭吵,隻會將智慧之河攪得渾濁。//他裝出一副冷靜模樣,對二之六的敵視置若罔聞,沒事人似地繼續闡述歪理。不可思議的是,這種拙劣偽裝,居然引來了超過五十具個體的讚同,而且數字還在迅速增加:

//那些耕作者,的確不會因為寨牆之外的一起謀 殺,就將整座聚居點即刻放棄。但是,在我的計劃當中,兩具屍體僅僅隻是開始。流淌吧,意識之河!從我這裏收下水滴,聽聽我這具卑微個體,即將為部落做出的諸多努力!//

他敘述了很長時間,直到東方露出第一抹屍白。他擊退了二之六,以及戰陣中堅們的諸多質疑,直到把討論變成自己的一言堂。意識之河奔湧,掀起的泡沫盡是歡呼雀躍,當遊獵者最終結束說明,五百五十四顆心靈已經有五百五十顆選擇讚成,剩下四顆也都沒有反對。

就連二之六,也隻是選擇了沉默而已。

興平七年三月二十日早晨。殄羌寨東門,夯土胸牆缺口處。

看門人小屋孤零零地立在壕溝前麵,被一圈麻繩緊緊圍住。眼下仍是春天,但木屋周邊卻顯得格外燥熱,空氣當中也徘徊著嗆人血腥,時不時就能看到大個的綠頭蒼蠅,從大開的屋門飛進飛出。

比較勤快的蒼蠅,都去了屋裏追逐惡臭。剩下那些生性懶散的,沒到門口就停止了“嗡嗡”叫聲。它們有確切的目標,那就是屍體“八”字形打開的雙腿,兩隻僵硬的腳板,密密麻麻地爬得全是這類東西。

少年看著這幕淒慘景象,手指在龍雀刀環底部輕輕彈動。屍體屬於看門人,也就是那個曾經對他出言不遜,差點在胸牆缺口打起來的壞脾氣老漢。此人,還有那位大嗓門老婆子,在日出前半個時辰慘遭不明人員謀殺,滿地滿床,都是幹涸的血漬。

事情發生的時候,少年正待在西寨停屍房,對死去的襤衣怪人進行第二次驗屍。他已經找到了一些物事,能夠證實最初的猜想,可他還沒來得及對商會書辦口述,東邊便飄來了老婆子的淒厲尖叫。

那叫聲充滿恐懼,並且在不久之後戛然而止,哪怕北街那個傻子乞丐,也能猜出究竟發生了什麽。少年當場就把剖魚刀扔下,火急火燎地衝出門外,至於滿臉蒼白的書辦,則被他留下來當成人肉傳聲筒。“告訴你們行首,還有寨裏其他話事人,”少年記得,自己當時是這樣吩咐的:

“讓他們帶上五個——不,至少十個懂槍棒拳腳的,一刻鍾之內同我在東門會合!烽燧那邊也要有人,請他們的主官親自來一趟!”

眼下,他的話在殄羌寨還是管用的。離開汴京時,官家,或者說皇帝假惺惺送的那枚腰牌,拿出來的話總能嚇到一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