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八)鴻門宴

……那天是臘月初九,沒有下雪。

我收到一封請柬——麟台鑒張易之的家宴。

從來不食人間煙火的張大人突然邀請一群武曌的內臣上他家裏作客,而且還鄭重其事的邀請我這個死對頭,原因可想而知,定是武曌的日益冷淡叫他坐不住了,於是想出這麽個招兒化解化解恩怨。至少那時候我是這麽認為的。

你知道我是個記仇的主兒,便想要借此機會當眾掃掃那姓張的麵子。於是,我便意氣風發的去了。

家宴的規格與之前想的差不多,既沒有刻意炫耀,也不至於低級,總算是花過了心思。倒是請來的客人著實讓我意外。有許多的熟麵孔相識於淮汀閣,都是請我作過畫的達官顯貴,當中一人你們印象當頗深,便是綄熙山莊的主人,朝庭正三品大員內史大人。

那些人見了我,點頭哈腰的過來問好,我不禁感歎這世道。內史大人重提舊事,說那次山莊失火險些害了我性命,一個勁兒的賠禮。我自然想的是另一則,心說你女兒的那對碧璽手釧早就被某人製成了腰帶呢,也就打哈哈混過去了。

這時候,門口踱進一位藍衣儒生,我定睛一看,正是暮曉川。

他也來了?轉念一想,若是張易之真想拉攏關係,曉川那是必請之人哪。

我朝那男人笑了笑,見他淡漠的眸子掃了我一眼,停留片刻又轉向別處,克意顯得生疏。

我會意,跟著奴仆找到位置坐好,假裝平靜的呷了口茶。

那天我是坐在張易之上首,對首是張昌宗,曉川坐在張昌宗右首。也不知是否有意為之,我們四個人恰好形成了一個“互鎖“的格局。

酒宴漸漸熱鬧起來,也不知是誰挑開了話頭,提到武曌上回宮中遇刺的事。反正是家宴,關了門,喝點兒酒,大官們膽子也肥了,平日不敢講的也便講了。有人便說了,陛下婦人之仁,應趁此機會將李氏宗族的勢力徹底顛覆,以絕後患。立即有反駁道,這大周天下怎麽地也是長在李唐這塊土地上生根開花的,若是對李氏宗族趕盡殺絕,豈不失了民心……

正熱鬧著呢,就聽一人拍案道:“刺殺陛下的刺客乃來俊臣指使。來俊臣業已伏法,爾等莫再議論此事為好。“

眾人驚詫,也不知是誰不知好歹,反正我不認識,沒心沒肺地說了句,“暮將軍好像因此案下過牢獄……“

“他娘的你說誰呢!”這回說話的是我。

那人臉抖了一下,這才尷尬地落坐。

宴會一下就安靜了,我見數十雙眼睛都盯著我,不得不為適才的衝動解釋道:“暮將軍與此案無關乃是我以項上人頭作保,怎麽,莫不是我寧海瑈也參與此案?”

見我發怒,那人急忙過來敬酒,口中直說誤會。

我耀武揚威,勉不得一通滿足。轉眼時,見曉川一雙眼睛似笑非笑地看我,我朝他使了個眼色,卻是被旁邊的張逸之打斷了。

“不知暮將軍祖籍何處?”張易之若有似無的聊天。

曉川嘴角略挑,“祖籍劍南。”

你娘的還真老實!我心裏笑罵道。

姓張的哦了一聲,說:“劍門以南人傑地靈,不少朝中重臣皆出自川地。”這時張昌宗插話道:“廬陵王的發妻便是劍南人,聽說出自蜀南最有名望的大家族。”

我偷眼看對麵的藍衣儒生,見他仍麵不改色,不置可否。

張易之輕笑道:“弟弟說的是巫氏,二十多年前其家族在成都府的確是首屈一指的明門望族。暮將軍可曾去過成都府?”張易之話峰一轉,眼神之中可感知幾分異樣顏色。

“成都府乃鄙人故鄉。“曉川麵無表情,不緊不慢地說,仿佛隻是在應付一場極為無趣的談天。

而我,多少感覺到一些不對勁了。於是我說:“天子腳下談前朝的事兒,張大人似乎扯遠了吧?“

張易之哈哈一笑,舉起酒杯,“疏忽疏忽,易之自罰一杯。“說著一飲而盡。

這時,曉川突然起身請辭。張氏兄弟說了些挽留的官麵話,最後將曉川送到了門口。

那男人不在,我呆下去自然沒什麽意思。於是我前腳後腳了出了麟台鑒的大門。

府上的轎子一直在外候著,我不知道曉川往哪個方向去了,便要上轎回府。

不曾想,掀開轎簾的一刹,我發現轎子裏正端端地坐著個人!

我稍作停頓,然後不動聲色的上了轎坐好。外麵的家丁和轎夫一點兒異樣也沒覺出來,就這麽糊裏糊塗的起轎上路了。

“你不做盜賊真可惜了。”我忍笑打趣身邊的藍衣儒生。

“事關緊要。“暮曉川啞著嗓子說。

我側目,“何事?“

曉川也看著我,良久才說:“我暴露了。“

我聯想到適才宴席上的談話,不覺心頭一凜,“你是說……身世?”

曉川不答,眼色卻篤定之極。

我隱隱感到事情的嚴重性,內心莫明的害怕起來,罵了一句“杞人憂天”便陷入了沉思中。

曉川絕非杞人憂天。連我在席上都覺察到張易之的古怪呀!好端端地,問別人老家在哪兒,又牽扯出一個關係極為重要的女人,這是一個素來不堪交往的冤家對頭應該表現出的熟絡嗎!張易之今天搞的這一出就是他娘的鴻門宴!

約莫轎子走出半裏地,我才回過神對曉川說:“我想不通……知道你身世的人隻有鶴先生,連花音,”大人“,還有我……我們絕不會出賣你……”我想了想,又覺得這話不對,於是改口說:“至少我不會……我想不通,實在想不通。”

曉川反倒安慰起我來,說:“想得通也好,想不通也罷,至少現在,我們還是安全的。”

“怎麽?”我驚問。

“若我猜得不錯,張易之今日意在試探我,可見其還未掌握確實的證據。”

我沒好氣地捶了他胸口一下,低罵道:“那你說暴露了!嚇死老子了!”

曉川輕輕笑一下,像是被我氣急敗壞的模樣逗樂了。但那笑容並沒有停留多久,那男人轉眼又是一臉的肅穆。

“不過,”他說:“以我對張易之的了解,若非拿捏要害,他斷不會放出蛛絲馬跡惹人猜疑。”

“你的意思,咱們得先發製人?”

曉川點點頭,“起事之日,刻不容緩。“

“你瘋啦!“我罵道,”當真要為那幫老不死的賣命!大不了殺了姓張那廝!“

“噓!“曉川立指在唇,對我說:”隻殺一個張易之便能結束一切嗎?“

當然不能。

張易之能做到今天這個地步,靠的不就是身後有人嘛!

“咱們逃吧!離開長安,去劍南,好不好?“我握住他手臂求道。

“起事之前,我會安排一駕馬車送你出京,“曉川說著慢慢將他的手放在我的手背上,”屆時,你想去哪裏,便去哪裏,帶著你的金銀財寶,走得越遠越好。“

“你讓我走,哼!”我譏笑道:“連你也知道,你們這些反周複唐的反軍鬥過不武皇的羽林軍!”

曉川幽幽道:“戰敗,我將連累你,武皇殺你;戰勝,李氏複唐,男寵惡俗必辟之,新皇殺你。故此,你,非走不可。”

如夢初醒,我當真哭笑不得,隻知道在他身上發狠,“老子明日便進宮告訴陛下有人造反!我看還有沒有人能突出重圍,殺到大明宮內!”

聽到我的威逼,曉川非旦沒有顯出一分惱怒,眼神反而溫柔如水,他湊近一分,在我嘴唇上輕輕吻了一下。

與我施於那男人熾烈的永別之吻不同,這男人的吻幹淨,冷靜,隱隱不舍。

那一刻,我心如刀絞。我心裏默默發誓,一定要在曉川起事之前,查出到底是誰在張易之那裏告密,然後,殺了他,再殺張氏兄弟。我要讓一切回到原點!

可惜,老天再沒有給我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