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九)腰帶
那天之後,我幾乎動用了長安所有的人脈關係去打探近來張易之的小動作。十幾天過去,除了得到一些不痛不癢的情報,我一無所獲。而張易之在鴻門宴之後也的確沒有做出什麽出格的事。
我不禁想,也許,是我與曉川太過敏感,其實一切隻是巧合。
然而曉川顯然不這麽想。
那位金吾衛將軍仍然在蓬萊殿盡忠職守,但他的神情中明顯多了幾分不安與亢奮,這讓我心神不寧。
臘月二十三,我收到一位洛陽朋友的手書,即是之前幫我打聽連花音身份的那位。他在信裏說,我在洛陽暫住的寓所被官兵抄了家,他擔心我的安危,於是便寫了這信。
你當是記得吧,我初到洛陽時,是連花音替我張羅的住所,故此,那寓所被抄,與連花音應是脫不了幹係。
可我明明記得,那所屋子裏並無半分與那女官有關的訊息,我從前甚至懷疑她從來沒有在那兒生活過。難道是“大人”一行人在洛陽的秘密據點?
反周複唐的事兒,真的敗露了嗎?!
我夜不能寐,連夜趕到延吉古居。
連花音客氣的接待我,這樣刻意的生疏讓我不自在。
我開門見山,問她可知道洛陽寓所被抄。
那女官眼中透出些驚訝,卻是說:“你都聽說了。”
“到底因為何事?”我問。
寓所主人的回答的確出乎我的意料,她看著我,用一種近乎刻薄的語氣對我說:“寧大人不會以為是因為那件事吧?若是如此,我現在豈會好端端地坐在你麵前呢!”
她說的,自然便是造反的陰謀。是啊,我恍然大悟,若是此事敗露,那女人早被大理寺捉去了!
我想到了曉川,不禁鬆了口氣,“如此便是萬幸。”
花音婉爾一笑,“不過,寧大人是否想過自己?”
“我?我有什麽可查的?”我反駁道。
“據我所知,大理寺曾派人去過半月樓。”
哢嚓!我腦子裏仿佛爆裂了一聲,良久才顫顫地說道:“半月樓?哈!笑話,大理寺能去妓院查什麽!”
我嘴上不服軟,心裏可是七上八下,心說這大理寺可不會是針對我吧!我在洛陽可什麽壞事兒也沒幹過呀,那班酷吏怎麽會查到我頭上呢?
“他們,像是在找什麽東西。”連花音不緊不慢地說。
東西?什麽東西要緊的東西?嗬!我那會兒怎麽就想不起來!
“寧大人,你無須害怕,”連司言頗為鄭重地說道:“即便此次大理寺查辦的案子與你有關,也會很快結束。”
“什麽意思?”
“將軍……應是告訴你了吧……”花音欲言又止。
“你們,將要起事?!”我驚問。
花音點一點頭,正色說了八個字:“瑞雪將至,終年大統。”
終年大統。終年,年終,嗬,這群瘋子!
“你現在告訴我,不擔心我走露了消息?”我不懷好意的問。
花音的眼色沉了一些,“不擔心……你不會出賣將軍。”
我心頭莫名一動,竟是有些不敢直視那女子的雙眸。我突然意識到,連花音,這位暮曉川的妻子,清楚一切。
她恨我嗎?她對我刻意的疏遠,讓我起墳鞭屍,應是恨吧。她恨曉川嗎?若她真是愛著那男人,應是恨吧……
我離開延吉古居,再沒有看過連花音一眼。後來在獄中聽說的關於她的消息,是那美麗女子被沉潭溺死的噩耗。
距離曉川起事不足五日。我親自去到洛陽。
曾經居住的寓所呈現出搖搖欲墜的破敗蕭條。我檢視著官兵抄家留下的蛛絲馬跡,終於被我發現了關鍵。
正如連花音所說,大理寺在找一件東西。
他們找到了……在寢室床鋪的床板下麵,我曾經藏在那裏的丹壽貔貅金絲牡丹白腰帶,不翼而飛。
那件腰帶的來曆,當中包含的深意,若你有從頭認真聽我的故事,一切不言而喻……
臘月二十九,我幾乎是飛回了長安。
在簡單拾掇之後,我避過府中閑人,趁著夜色直奔玄武門外的禁軍駐地。
不曾想,我竟在半道上遇見了暮曉川。
那天晚上下著雪,那男人隻身駕乘著一駕黑色馬車走在官道上。為掩人耳目,他身披深藍色的棉布鬥蓬,從頭至腳將自己遮了個嚴實。
見到是我,那男人也是吃了一驚,跳下馬來問我要去哪裏。
我說我是去見你。
曉川嘴裏呼出一團白氣,說:“我也是去見你。”
我見到馬車,已是猜到八分,“你要我出城?”
曉川嗯了一聲,說:“在此巧遇甚好,我這便送你出城。”
“我還沒收拾行李。”我避開他灼熱的眼色,低聲回應。
“車上有換洗的衣物,食物,還有足夠你花銷數日的銀兩。”曉川認真地說。
“那幾個錢,哪夠我揮霍……再說,你也不告訴我要送我去哪裏,萬一我不願去呢?”
曉川聽出我話裏的異樣,沉聲道:“去劍南。”
“你呢?”
“我送你出城門,城外,有人接應你。”
“暮曉川,”我狠了狠心,終於對那男人施展最後的計謀,“應該走的人,好像是你才對。”
曉川怔了怔,慢慢揭下頭上的藍色風帽。隔著朵朵飛雪,我看到寫在他容顏上的無奈焦灼。
我裹緊了狐皮大氅,不讓那男人看出一點兒破綻。
我說:“我考慮了一下……離開長安,我隻能保命,卻是斷送了財路;若是不離開,我將是有財沒命享,全給他人作嫁衣……所以,欲使人財兩不空,我隻有……向陛下稟明一切。”
“你不會……”那男人輕歎。
我暗暗攥緊了拳頭,“今夜我便是來告訴你,明日我將去蓬萊殿覲見陛下,所以,現在是你逃脫的最後機會。”
“你騙我……”曉川語中帶厲,他抓起我的手臂,再次低喝:“你騙我!”
我看著他星辰般的眸子,痛道:“那,咱們便賭一賭!”
“賭什麽?”曉川不屑地盯著我,我想那一刻,他應是有一種被辜負的心痛吧。
“賭明日醜時前我會不會去蓬萊殿。”說著,我將擬好的一封奏折從懷裏摸出來遞給那男人。
曉川低眉看過,抬眼時,已是冷傲之極。
“你果真要去告密……我現在,就可以要了你的命。”
他說得對,但,我知道他不會這麽做。
“你知道,我不會這麽做……”曉川無意道出我的心聲,“你膽敢對我講這些話,”他繼續說道:“無非,是仗著我喜歡你罷了……”
他將奏折扔在雪地上,“可這喜歡,過了明日,便什麽也不是了……”
說完,他再沒有給我絲毫回應的機會。
絕決地,孤獨地,那男人躍上馬車,一聲駕喝,奔向風雪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