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日我有些私事。”

韓信芳一開口,聲音裏難掩疲憊。

“耽誤給你們上課了,這是我為人師的不好,但你們也得自覺些,便是沒有人從旁監督,也要主動學習。所謂書猶藥也,善讀之可以醫愚,讀書使人明理明智,你們韶華正好,自當勤勉。”

“學生明白。”

“韓先生。”

陸明緋沒有跟著回答,而是站起來行禮發問道:“學生有不明白的地方。”

韓信芳點點下巴,“你問。”

“學生近日讀《史記》,讀到趙國名將趙奢之子趙括,從小飽讀兵書,父親問他兵事時對答如流,後來代廉頗為趙將,卻在長平之戰中慘敗於秦將,究其原因是隻知照搬書本,而不知實際應用。所以學生以為要多讀書明理啟智,這固然重要,但更要躬身實行,否則也不過是空會紙上談兵的敗將而已。學生如此想法,不知先生以為如何?”

韓信芳微微頷首,輕輕歎息一聲:“知政失者在草野,想讓你們成長為國家棟梁之才,卻又把你們圈禁在這三寸書屋,接觸不到現實的世界,真實的梁國,確實是難為你們了。

陸明緋見他點頭同意自己的觀點,心中一喜覺得有戲,忙試探著他的臉色開口祈求:“那先生帶我們出宮學習吧,去看民生百態,去看最真實的梁國。”

韓信芳看著她一副期盼迫切的樣子,憔悴的臉上終於有了一絲笑意。

“原來是在這兒等著呢?你覺得可能嗎?宮規森嚴,你們一位皇子殿下,一位世子殿下,一位禦史大夫之女皇後之侄,一位忠靖侯府的千金,身份貴重,怎麽可能會隨便讓你們出宮學習。”

陸明緋不死心的繼續追問:“可是陛下從前不是也經常出宮微服私訪嗎?皇帝陛下身份不比我們貴重多了,他都能去為什麽我們不能去?”

“是啊韓先生。”

齊思書在一邊助陣,“我覺得陸明緋說得對,天天困在這皇宮裏看四四方方的天空,怎麽可能會對書裏的至理箴言有深刻體會?還是得出宮走走,置身其中方能懂得。”

陸明緋悄悄在下麵對齊思書比了個大拇指,坐下往後一靠,小聲嘀咕:“說句話呀靜芸,你不是也特別想出宮看看嗎?”

“我……”

甘靜芸抿了抿嘴唇,鼓起勇氣站起來道:“韓先生,學生想,如人飲水冷暖自知,人需得有水可飲,方能體味冷暖,而我們從小都困在高牆中,所見所聞,多是別人想讓我們看到聽到的,其中漏掉的,或許就是真實二字。但我們最想看的就是這樣真實的世界,而不至於有朝一日會問出問出‘何不食肉糜’這等不知世事的風涼話。”

韓信芳聽他們三個你一言我一語的說的有理有據,他自己沒什麽理由反駁了,垂眼盯著桌上的書,沉默半晌,拿起一本詩經,用古老而有用的方式回避問題。

“翻開小雅四月這一篇。”

一聽這話,齊思書和甘靜芸意料之中,並沒多大感覺的坐下翻開書準備上課。

隻有陸明緋人成了霜打的茄子,欲言又止的看著逃避回答的韓信芳,還是興致寥寥的坐下。

甘靜芸在後麵用手指輕輕拍拍她肩膀以示安慰。

齊思書攢了個紙團朝她飛過來,陸明緋看都沒看又朝他砸回去。

她帶著一點失望上了一下午課,雖然左耳朵進右耳朵出,壓根沒花費精神聽,卻還是感覺有些身心疲憊。

酉時末韓信芳放了課,書屋前麵日頭西沉,火燒一片霞海。

陸明緋斜挎著書袋走出書屋幾步,看著眼前茂盛如翠雲的合歡樹靜靜站在晚風裏,枝葉搖動,粉紅色絨花打著旋落在泥土裏,垂頭輕輕歎息一聲。

“呦,稀奇稀奇。”

齊思書拍著手走到陸明緋身後,探頭看看她眼睛,露出一口白牙,笑的欠欠的。

“原來陸緋緋你也會難過啊。”

陸明緋兩邊嘴角一扯哼哼笑了兩聲,臉色一變冷眼凶他。

“齊思書你知道你一天天的有多欠揍嗎?”

“明緋。”

甘靜芸走上挽住她胳膊,打量著她表情輕輕說:“別不開心,以後沒準兒還有其他出宮的機會呢?還是跟著我學琴太累了,所以才特別想出宮放鬆放鬆?”

陸明緋語調柔軟下來,“不是,不是這個原因。靜芸你看啊。”

她掰著手指頭給她數,“我十歲就來長安了,在這兒待了三年多,一共出過五次宮,每次就不到一天時間,連夜都沒在外麵過過。”

她又是委屈又是撒嬌似的,頭往甘靜芸肩膀上一埋,悶聲悶氣的叨咕。

“我在宮裏待的特別憋悶,我想出去。”

“上次剛把紅袖簾招弄了個雞飛狗跳,這次又想去掀了誰家房蓋?”

齊思書看齊雲開走過來,下意識的退後半步給他讓位,在一邊附和道:“就是,雲開堂兄管管她,目的達不成就撒嬌賣癡,這招也不知道跟誰學的。”

齊雲開拉了下她肩上書袋帶子,陸明緋頭從甘靜芸肩膀上抬起來,眼神無辜望著他。

這一眼好像一隻小貓爪子在齊雲開那顆堅硬的心上撓了一下,都到了嘴邊的拒絕否定的話又生生咽了回去,鬼使神差的換上一句:“真的很想出去?”

陸明緋眼睛一下亮了,虔誠的重重點頭。

齊雲開眼神點了點她纏著紗布的手,“解開我看看。”

陸明緋現在恨不得把他當個活神供起來,當然他說什麽就是什麽,忙讓甘靜芸幫她解開紗布,兩手板的筆直放到齊雲開跟前。

眼睛亮晶晶的問:“世子殿下看手做什麽?”

看見那眼前一雙白嫩若削蔥似的小手指尖上滿是浮起一層肉皮的幹癟水泡,齊雲開自己都沒察覺到眉心已經皺起了紋路。

垂在身側的手動了一下想去托住她手,但腦子還是更快一步壓製住動作,轉而語言叮囑。

“夏季炎熱,紗布別纏太緊,手上不做事的時候直接拆了,這段時間別再碰琴,等好了再慢慢開始,記住了嗎?”

陸明緋點頭如搗蒜,放下手道:“記住了。”

“等會兒。”

齊雲開叫住她收回的手,視線緊盯著她食指指根和右手虎口處幾乎透明的薄繭,用別有意味的眼神看著她問:“練琴還會磨到虎口和指根?”

陸明緋下意識收回手,又覺得這動作太過明顯,不尷不尬放在後腦勺上撓撓頭發,幹巴笑了一聲。

“害,不是,逢花台院子花草樹木的多,我常要打掃落葉落花什麽的,應該是被掃帚磨的。”

齊雲開哦了一聲,眼睛直直盯著她,“是嗎?”

“陸緋緋你憨不憨?”

齊思書瞄了一眼齊雲開,在旁趕緊打著馬虎眼。

“這些糙活兒怎麽不讓宮人來做?等哪天你回西北了帶著一手繭子,讓忠靖侯爺看見了還以為宮裏刻薄你呢。”

“啊對對!”

這大概是第一次她被齊思書罵憨卻沒有還嘴,還順著他說:“那個,本身是覺得掃掃落花落葉什麽的挺有意境,沒想到一個不經意弄出一手繭子來。”

齊雲開用看破不說破的目光在她身上逡巡,陸明緋臉上繃著不自然的笑容死撐。

兩人之間的空氣好像慢慢停滯,須臾片刻功夫卻一百年那樣漫長煎熬。

終於,甘靜芸看不下去了,看看陸明緋又看看齊雲開,輕輕笑笑緩和凝滯氣氛,上前一步柔聲溫和說:“方才世子殿下問明緋是不是真的很想出宮,想來是有辦法了?”

齊雲開聞言,視線終於從陸明緋臉上挪走,陸明緋好似老鼠從貓爪底下逃出生天似的,低頭悄悄鬆了一口氣。

偷偷抬眼瞄了齊雲開一下,沒想到他也流轉回眼眸看她。

對上他那能把人看透似的灼灼目光,陸明緋心頭一緊,雖然麵上擠出一個微笑,但腳趾頭卻摳住了鞋墊。

都說一物降一物,陸明緋覺得齊雲開就是專門降她的那個物。

還是個讀不懂看不透,八百個心眼的怪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