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圖書館的斜對麵就是大操場,那一陣子,學校不上課,紅衛兵裏也沒有太多的事情好幹,葛利江就組織一幫同學,成立了紅藍兩支球隊,還從學校裏借出來兩套比賽服裝,弄得象模象樣的,天天都在操場上搞籃球比賽。

盧鵬舉提出來的問題象一條蛇一樣地繞在我的心上,便和高歌一起來到籃球場邊,坐在空空的看台上,漫不經心地看著球場上的你爭我奪。

高歌問我:“我感覺盧鵬舉剛才的表情怪怪的,你認為那是笑嗎?”

我說:“他隻是向上咧了一下嘴角而已,下半截臉似笑非笑,上半截臉根本連動也沒動一下。”

高歌說:“一個人怎麽可以把一張臉弄成那樣呢,也不知道他是什麽意思?”

我說:“你看過那張匿名大字報吧?”

她說:“看過。”

我說:“根據我的理解,他所提出的也就是那張匿名大字報提出的問題,其在金鱗中學要追究的除了白戈校長轉移鬥爭大方向的問題外,還包括中學生紅衛兵的‘保皇’問題。這個問題原先被我們有意無意地忽略了,但他卻是斷不肯放過去的。”

或許因為高歌以前不是中學生紅衛兵,對這個問題沒有深入體會的緣故,聽了我的話後,她隻是說:“白戈是我們的批判對象,我們是不是去跟他直接接觸一下,看能不能從他那裏談出些什麽新的內容來。”

她的提議本也在我的思考中,然而一想到要單獨麵對白戈,想到他那“滴溜溜”地轉動著的小眼睛裏透出來的老謀深算,我心裏仍有點發虛,於是我說:“不知道他是不是能夠配合我們。”

高歌說:“我們給他點壓力怎麽樣?”

我說:“這能行嗎?”

她說:“不試一下,怎麽就知道不行呢?”

等到球場上的比賽結束,一幫球員嘻嘻哈哈地往看台走來,走在前麵的是高歌所在的高一三班的幾個高大威猛的男生,那個領頭的男生來到高歌麵前,一個立正敬禮,說:“熱烈歡迎獨立師領導蒞臨現場觀摩我們的籃球比賽。”並帶頭鼓起掌來。

高歌笑了,說:“你不貧嘴就會有人把你當啞巴賣了嗎?”

那個男生仍然一本正經地說:“領導的關懷是對我們球隊的最大關心、最大支持,最大幫助……”

高歌說:“得了得了,我有正經事兒找你們……”

正在高歌給他們如此這般地一陣交待的時候,胸前吊著一隻哨子的葛利江走到我跟前,說“新官上任,給我燒什麽火來了☆★其他書友正在看★☆。”我笑著指了指高歌,他聽了幾句後,說:“啊,我原來隻知道我有這麽壞,沒想到你們也有這麽壞。”

隻見那邊高歌已經交代完了,那個領頭的男生說:“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不就是要讓我們給‘林大筆杆’當一回張龍、趙虎、王朝、馬漢嗎,我們願意。”說完,四個人一齊端著舞台上京劇武生的身段和步法,站到了高歌的身後,拉開包公出巡時的架式,一聲長嘯“威武——”

他們那煞有介事的樣子了,把大家都逗笑了,高歌一邊笑,一邊指著我說:“他才是‘林大筆杆’,我是高歌。”

那四個男生仿佛沒聽見一樣,再一聲長嘯“威武——”

高歌笑得捂著肚子,腰都直不起來了。

在去教職員工宿舍的路上,三班的幾個男生都跟高歌熱烈地說著話,一口一個“高參”。我沒想到她的人緣這麽好,這才注意到她的模樣:一張白白淨淨的臉,兩隻又黑又亮的眼睛,微微翹起來的鼻頭,豐滿而鮮紅的嘴唇,企鵝翅膀般左右擺動的胳膊,處處都給人一種活潑和親切的感覺。

我們一行來到白戈住的屋子前,敲開了門。

來開門的是一位花白頭發的女人,她愣了一下,把我們讓進屋子裏。這本是一套明亮寬敞的房子,但我們六個人往客廳一站,就顯得有些擠迫了。客廳與廚房相連的門敞開著,輕輕的風掀起淡黃色的門簾,吹過來一陣蒸煮米飯的清香。大概是聽到了客廳裏嘈雜的聲音,白戈穿著圍裙從廚房裏走了出來,看到我們後,一下子愣住了,回過神來後,一邊在裙邊上擦著油膩膩的手,一邊謙恭地笑著說:“歡迎紅衛兵同學們到我家裏來,大家請坐。”

我說:“不麻煩了,請你跟我們走一趟。”

白戈皺著眉頭問:“有什麽事嗎?”

一直站在我身後的一個同學沉著臉說:“叫你去你就去,哪來那麽多廢話?”

白戈看了看我們,一個個也都一臉的沉重,於是一邊解開圍裙,一邊對那個花白頭發的女人說:“鍋裏燒著的菜你照看一下——哦,忘記給你們介紹了,這是我的家屬。”這時,我們一行人已經走到門外樓道裏了。

他的家屬一臉的惶恐,緊跟著白戈追出屋來,惴惴不安地問:“要去多長時間,要不要帶兩件衣服。”

高歌回答說:“一會兒就回來。”

來到獨立師隊部,白戈在會議桌的一邊坐下後,高歌對一直跟在她身後的四個人說:“剩下的事交給我們,你們玩兒去吧。”

他們走了出去,樓道裏傳來‘哄’的一聲跑散和‘踢踢踏踏’下樓的腳步聲。

我們在白戈對麵坐下來,高歌一本正經地打開了一個筆記本。

我對白戈說:“金鱗中學幾個革命群眾組織準備聯合召開一次批判大會,重點批判你執行資產階級反動路線的錯誤。對這個問題,你有什麽認識?”

白戈盯著我,不明白我的話,問:“你說的是幾個革命群眾組織?”

高歌說:“就是新成立的紅衛兵獨立師、火炬戰鬥團以及風雷戰鬥隊☆★其他書友正在看★☆。”

白戈已經沒有了過去那種把握一切的鎮定,一會兒才試探著說:“這……,我不知道從何說起?”

我說:“開學的時候,學校大口貼出了一張題目是《這裏有一個大陰謀》的匿名大字報,你知道吧?”

“知道。”

“對於這張大字報提出來的涉及到金鱗中學的問題,你有什麽責任呢?”

他想了一下,一字一句地說:“在這件事情上,金鱗中學沒有任何責任,因為這件事的發起人是陵江市委,金鱗中學隻是原原本本地執行市區兩級教育局的指示。”

我說:“金鱗中學難道就沒有自己的立場了嗎?”

他說:“金鱗中學在這件事上是有自己的立場的,那就是:同學們冒著生命危險,舍己救人,這是我們學校的光榮,我不知道這有什麽不對?而且這件事的直接參與者是你們中學生紅衛兵,如果要負責,那也應該是中學生紅衛兵的一號勤務員聞梅。”

他對我們那次行動的褒揚,讓我心中湧起一陣溫暖,喚醒了我從小就形成的尊重老人和服從權威的意識,望著他略見蒼老的臉上一片謙恭的表情,一時間竟讓我一時間不知道說什麽好。

高歌看我沒說話,就說:“白戈校長,請你記住了,對我們,你不能再用‘你們中學生紅衛兵’這樣的話,我們現在是代表金鱗中學紅衛兵獨立師找你談話。”

白戈一幅很懊惱的樣子,說:“你們看,我都老糊塗了,總把戴紅袖標的年青人都認作是中學生紅衛兵。”

當我從那片迷惘中走出來後,說:“那麽,你宣布盧鵬舉為壞分子,拋出來進行批判鬥爭,這件事你說得清楚吧。”

白戈說:“這是他自己犯下了讓人不齒的錯誤,不論在老師還是在同學中都引起了極大的民憤,不進行處理是過不去的。當然,我在履行程序上也存在一定的瑕疵,但在**方興未艾,組織係統工作秩序已經打亂的情況下,這也是迫不得已。”

我說:“難道你至今仍然沒認識到,這件事實際上轉移了金鱗中學**的方向?”

白戈說:“從客觀上講,有這樣的可能。”

高歌說:“難道從主觀上你就沒有錯誤了嗎?”

白戈遲疑了一下,說:“當時,全市批判走資派風起雲湧,大大小小所有單位的領導幹部都人人自危,就象我的老家,大家都在圩子裏,洪水鋪天蓋地地來了,個個都在想自救的辦法……。”

高歌說:“於是,你就在低凹處掘一個口子,希望把洪水引到別的地方去,而盧鵬舉就被你當作了那個泄洪的口子了,是吧?”

白戈說:“剛才我講了,他自己有自己的錯誤,對他開展批判鬥爭,上符合黨的一貫政策,下順乎人心民意。至於說到轉移鬥爭大方向,絕不是我的初衷。當然,我的意思也不是說我完全沒有錯誤,因為這一行動從主觀意識上深入挖掘,就象我剛才沒講完的,有一種有意無意間的故意,從客觀效果上來考察,確實產生了轉移群眾視線的作用,所以牽強一點地說,我也難辭其咎☆★其他書友正在看★☆。”

我覺得他說的話還是比較地誠懇,就說:“這算是你的一個問題吧,我再說一個與你有關的問題。宣布停課鬧革命後,學校一片混亂,完全處於無政府狀態,你作為一校之長,有不可推卸的管理責任吧”

白戈說:“一方麵我確實不知道**應該怎麽搞,另一方麵我也確實有自己的苦衷。”

我問:“你有什麽苦衷?”

白戈沉吟半晌,說:“你們站在我的位置上想一想,聞梅的父親是負責金鱗灣地區工作的副市長,聞梅是金鱗中學中學生紅衛兵的一號勤務員,金鱗中學發生的事,太小的事情不講,隻要有大事情發生,她都很有可能回家跟她父親講。如果這個推斷是成立的,那麽,我的一舉一動如有不慎,都可能通過聞梅傳到她爸爸的耳朵裏,又可能從她爸那裏進入更高層的視線,如果造成了什麽不良的後果,連挽回的機會都沒有。所以,我在這個位置上必須以一種如履薄冰,如臨深淵的心態,使所有的工作都在正確的軌道上運行。但**開始後,一切都脫離了原有的軌道,過去的經驗已經不適合新的形勢,我唯恐因為我的錯誤,對金鱗灣中學乃至對我的人生帶來災難性的後果……”

白戈的這一番話是我以前從未曾想到過的,給了我很大的震動,設身處地地想一想,確實他有他的難言之隱。於是我說:“所以你就順坡下驢,幹脆甩手不幹,跟我們玩金蟬脫殼的把戲,是吧?”

白戈說:“不知道應該往哪裏走,站著不動也是一種選擇。”

高歌說:“你的行為,往輕一點說是,革命意誌衰退,往重一點說是對**的消極對抗。”

白戈說:“我就是革命意誌衰退吧,消極對抗實在不敢。”

我看問得也差不多了,就說:“在執行資產階級反動路線的問題上,至少有兩點你必須進行深刻檢查,一是為了保自己過關,采取轉移群眾視線的方法,使金鱗中學的**偏離了黨中央指出的方向,二不是努力學習**文字過濾**和黨中央一係列重要指示,通過學習和實踐適應新的形勢,而是采取消退避的態度,給金鱗中學的無產階級**造成了無可挽回的損失。

他的腦門上冒出細細的汗珠。

高歌說:“在即將召開的批判大會上,你必須從主觀原因和客觀效果兩個方麵深刻檢討你的錯誤,爭取得到同學們的諒解。你先回去準備著吧,會議時間我們會通知你。”

白戈走了,我的心情卻一點也不輕鬆。

高歌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樓道的拐角處,說:“白戈說他有他的難言之隱,是不是他就沒有責任了呢?”

我說:“他有他的局限。在黨的文件也沒有對‘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這個概念的內涵和外延給出明確定義的情況下,他怎樣才能認識到自己工作中哪些是走資本主義道路的行為呢?況且在中央也沒有明確走資派的認定程序的情況下,他作為學校的當權派,怎麽來確定自己是不是走資派,並對自己展開鬥爭呢?”

高歌說:“怪不得他的話讓人聽起來繞來繞去的。那我們下一步怎麽辦呢?”

我說:“盧鵬舉死死揪住中學生紅衛兵不放,還說要與穀易容協調立場,不知道會有什麽結果,我們先向湯博匯報一下吧,也看看他那邊進展怎樣吧?”

高歌說:“我看是凶多吉少☆★其他書友正在看★☆。”

沒想到,高歌是一語成讖,湯博和艾雲一路進展得更不順利。

當時的情況是造反派在對保守派的鬥爭中大獲全勝,工人糾察隊和中學生紅衛兵解散後,工人階級主力軍等各個行業的造反派組織紛紛成立起來,聚集在造反派的大旗下,形成了陵江市造反派一統天下的局麵。在一片大好形勢下,造反派在陵江市體育場召開了“批判黨內最大的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誓師大會”。大會以xxx為主要鬥爭對象,同時將程旭東列為xxx在陵江市的代理人,與陵江市黨政主要領導人員一起作為陪鬥對象。不僅如此,陵江市警備司令部首長出席了大會,表示了對大會的支持。於是,全市的造反派都一片喜氣洋洋。

這樣的背景中,在金鱗中學中學生紅衛兵貼出的那張解散通知的旁邊,貼出了一張《退出中學生紅衛兵的鄭重聲明》的大字報,對受一小撮走資派的蒙蔽,誤入歧途的經曆表示沉痛悔恨,在鄭重宣布退出中學生紅衛兵的同時,堅決要求加入金鱗中學火炬戰鬥團。大字報的落款是以鄭中為首的十幾位原中學生紅衛兵。

看到中學生紅衛兵貼出的那張解散通知和鄭中等人的聲明後,穀易容心中肯定做過玫瑰色的夢,因為,第二天校園裏就貼出了一大批的標語:

“歡迎中學生紅衛兵同學們回到**文字過濾**的無產階級革命路線上來。”

“火炬戰鬥團是金鱗中學全體同學唯一的革命造反組織。”

“革命不分先後,歡迎參加火炬戰鬥團。”

“受蒙蔽無罪,反戈一擊有功。”

“棄暗投明是廣大中學生紅衛兵的唯一正確選擇。”

……

然而,穀易容沒有想到的是,不但沒有出現中學生紅衛兵紛紛反戈一擊,爭先恐後參加火炬戰鬥團的局麵,反而從地底下突然冒出一個金鱗中學紅衛兵獨立師來,並且一成立就擁有一千多名成員,占了金鱗中學的大半壁江山,而她的火炬戰鬥團雖然又接收了一些中學生紅衛兵解散後歸附的散兵遊勇,但仍然隻有五六百人,於是便十分惱怒。

當湯博帶著艾雲去邀請“火炬”參加籌備中的金鱗中學獨立師成立大會的時候,順理成章地遭到穀易容的激烈反對,受到猛烈攻擊。

第二天,當我們來到學校的時候,校園裏原來那些歡迎中學生紅衛兵參加火炬戰鬥團的大幅標語全部都被覆蓋了,換上了另外一種極具攻擊性的調子:

“獨立師是金鱗中學保皇派陰魂不散的變種。”

“獨立師和中學生紅衛兵都是走資派執行資產階級反動路線的工具。”

“歡迎率先覺悟的同學站出來揭發獨立師為走資派保皇護駕的滔天罪行。”

“堅決揪出我校中學生紅衛兵和獨立師的黑後台。”

“徹底清算走資派操縱中學生紅衛兵和獨立師破壞我校**的滔天罪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