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幾乎是在一夜之間,一場一月革命風暴席卷全國,陵江市各行各業和各單位的造反派掀起了大聯合的熱潮,由陵江大學紅旗造反兵團為首,成立了陵江市無產階級革命造反派聯合指揮部,發布了《陵江市無產階級革命造反派向資產階級反動路線總攻擊*》,一場奪取陵市領導權的鬥爭正在醞釀之中。與此同時,陵江市中學生紅衛兵革命造反司令部宣告成立,並立即宣布參加陵江市無產階級革命造反派聯合指揮部。陵江市警備司令部、陵江大學紅旗造反兵團等造反派群眾組織都派代表參加了會議。

紅衛兵革命造反司令部成立大會是在星期天召開的,第二天就是獨立師約定返校的日子,湯博、柳月和我們其他幾位勤務員以及獨立師的同學們都又回到學校裏來了。由於這一周的時間裏,並沒有發生“火炬”對獨立師隊部進行“打砸搶”的事,大家都很欣慰,從備品庫裏領來了新辦公家具,更換了那些已經摔壞的椅子,大隊部裏又是煥然一新,濟濟一堂,大家興奮地交流著幾天來各種各樣的消息。

這天,湯博一掃幾天前的萎靡不振,情緒高漲,一臉燦爛的笑容。看大家都到得差不多了,他站起來說:“大家靜一下”,待大家安靜下來,他繼續說:“獨立師的紅衛兵同誌們,大家好,在我們勝利返校的今天,我隆重宣布兩件大事,一是金鱗中學紅衛兵獨立師已經正式加入陵江市中學生紅衛兵革命造反司令部;二是我們有幸邀請到陵江大學紅旗造反兵團一號勤務員王遠誌,於本周星期日來我們學校,為金鱗灣地區革命造反派作形勢報告。”

隊部轟然響起一陣熱烈的掌聲。

在大家歡呼鼓掌的時候,湯博揮動高舉著的手掌,就地作了一個一百八十度的旋轉,仿佛在北京接受**檢閱時,領袖們向著紅衛兵群眾揮動手臂的樣子,隻是那時他們手裏握著一頂草綠色的軍帽,而湯博卻隻是揮動著一隻張開的巴掌,這讓我突然有一種很不舒服的感覺。

接著湯博又說:“請柳月政委匯報一下這幾天勤務組的工作。”

於是,柳月比較詳細地向大家介紹了勤務組幾天來的工作,又引來一陣熱烈的掌聲。

掌聲停下後,湯博說:“剛才我宣布的兩件事,對獨立師的發展具有裏程碑的重大意義,但是,後一件事還遠遠沒有完成,從今天起,由我統一負責金鱗灣地區各單位革命群眾組織的聯絡,由柳月負責會務的籌備,獨立師的全體成員都必須行動起來,確保周到細致、萬無一失地完成形勢報告會的各項準備工作。首先,要請林木生同學寫一個通知,找幾個人,今天下午就貼到金鱗灣去,通知獨立師的同學們明天盡可能地都到學校裏來參與會議的各項準備工作。貼通知的時候,順便在交通要道和人群集中的地方刷幾條標語,把陵江市中學生紅衛兵革命造反司令部成立的輿論造出去。

關於聯絡各單位參加形勢報告會的事情,由於時間不等人,隻好由我們今天在校的同學來完成,一會兒,我念一下參加報告會各單位的名單,哪位同學是該單位的職工子女,請到我這裏來登記,就作為該單位的聯絡人,重點落實各單位參加報告會的人數……”

他第一個念到的就是總裝廠,我、葛利江和楊南雁登記為了該廠的聯絡員,往後,各工廠都有兩三個同學承擔了聯絡任務。

在市裏開會時,柳月帶回來一大迭刊載“熱烈慶祝陵江市中學生紅衛兵革命造反司令部成立”的《陵江日報》號外,這時,她忙著將那些報紙分給大家,大家爭先恐後地閱讀,一片熱烈的議論聲。

正在大家就要分頭散去的時候,葛利江說:“請問一下,為什麽聯絡單位裏沒有工業大學戰旗造反兵團呢,他們可是金鱗灣地區首屈一指的革命造反派?”

湯博從桌子上抓起一張《陵江日報》號外,在手裏揚了一下說:“大家看一下手裏的報紙,會發現這張報紙上祝賀單位一欄裏,幾乎包括了陵江市所有赫赫有名的造反派組織,但其中卻沒有工業大學戰旗造反兵團。我和柳月參加成立大會的時候,就有人提出了這個問題,大會組織人的解釋是:工業大學戰旗造反兵團在一係列重大問題上,與陵江大學紅旗造反兵團產生了嚴重分歧。其中主要的分歧一是對奪權後,陵江市現有領導幹部中,有誰可以結合到將來的政權結構中來,同時,參加‘支左’的陵江市警備司令部堅定支持陵江大學紅旗造反兵團認定的人選,使這一問題失去了妥協的可能;二是陵江大學紅旗造反兵團認為工人階級主力軍可以作為陵江市工人階級的代表,參加陵江市無產階級革命造反派聯合指揮部,而工業大學戰旗造反兵團認為,‘主力軍’是在原陵江市工人糾察隊的基礎上組建的,把他們吸收進聯合指揮部是執行了是一條****投降主義的路線。以上問題雖然幾經協商,但雙方仍然各自堅持自己的立場,不能達成一致。同時,工業大學戰旗造反兵團也不承認陵江市中學生紅衛兵革命造反司令部是革命群眾組織,拒絕作為祝賀單位,也沒有參加成立大會。由於在以上問題上的分歧,陵江大學紅旗造反兵團與工業大學戰旗造反兵團已經處於分道揚鑣的邊緣。這就是我們這次形勢報告會沒有邀請工業大學戰旗造反兵團的原因。”

又有幾個人問:“還有幼兒師範學校、技術專科學校、美術專科學校等幾所學校,為什麽不通知他們呢?”提問的是這幾個學校的教職員工子弟。

湯博想了一下說:“這幾個學校中主要的群眾組織與工業大學戰旗造反兵團持共同的立場,隻有少部分群眾不認可他們的主張,你們幾個就作為這幾個學校的聯絡員,通知他們一下,如果他們願意參加,我們歡迎,請他們主動與我們聯係。”

金鱗路兩旁不是工廠就是店鋪,隻有小廣場上的張貼欄、中國人民銀行和幾處工廠臨街的外牆上有張貼大幅標語的地方。下午,我和葛利江、楊南雁一起,抱著寫好的通知和一迭白紙,提著糨糊來到金鱗灣小廣場。

這時,一輛宣傳車正停在馬路對麵,宣傳車前麵的牌子上白底紅字地寫著“陵江市工業大學戰旗造反兵團”,車頂上朝四個方向安裝了高音喇叭,向來往的人群廣播著一篇文章,巨大的聲音在小廣場上空轟響:

“陵江市全體工農兵同誌們、紅衛兵戰友們:陵江市的無產階級*****經過腥風血雨的戰鬥走到今天,正麵臨一個何去何從的生死選擇。正當無產階級革命派聯合起來,掀起一月革命的狂風巨浪,向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展開奪權鬥爭的關鍵時刻,一股修正主義、改良主義的陰風正在四處漫延,逐漸形成氣候。他們不是‘宜將剩勇追窮寇’,向走資派發動最後的進攻,而是執行一條****投降主義和機會主義的路線,招降納叛,結黨營私,拚湊所謂的陵江市無產階級革命造反派聯合指揮部,拉幫結派,排除異己,打擊與他們意見相左的造反派戰友……”

葛利江對我說:“這些話怎麽聽著是衝著我們來的。”

我說:“火藥味還挺濃。”

我們在張貼欄上選好地方,葛利江負責用掃帚將糨糊均勻地刷在牆上,楊南雁負責將一張張完整的白紙橫著貼在牆上,我負責往白紙上寫字,不一會兒,一條“熱烈慶祝陵江市中學生紅衛兵革命造反司令部成立”的標語就寫完了。”

以前我寫大標語,都是使用排刷,一筆筆地往牆上寫,每寫一筆就得重新蘸一次墨汁,不但運筆不連貫,而且還往下“漓漓拉拉”地滴墨汁。這次我學著那位幼兒師範學校的同學,在一塊塑料板上包了一片厚厚的海綿,用一個大夾子夾住,蘸飽墨汁後往牆上寫,蘸一次墨就能寫一個字,著意揮灑之間,一幅雖然仍是黑體但卻有行書風格的大標語便寫成了,勾畫連綴之間雖然還做不到行雲流水般的流暢,但卻再也不象原來那樣地死板呆滯,筆意間也就有了些許生動。

寫的時候,一些路過的人們停下來駐足觀看,讓我心中好不得意。

葛利江站在我身後端詳了半晌,皺著眉頭說:“唉,我說木生,你寫字的架式我好象在哪兒見過,雖然功夫還差了點兒,不過架式倒也蠻象,是跟誰拜的師,從實招來。”

我笑著說:“怕是你自己想起誰來了,卻拿我來說事兒吧。”

葛利江也笑了說:“好你一個不打不招的刁民。”

楊南雁說:“葛利江莫不是又想起那個‘哈瓦那的孩子’來了吧。”

葛利江說:“嘿!你們倆倒是挺默契,一唱一和來欺侮我。”

這時,從那輛宣傳車上走下一個人,穿過馬路向我們這邊走來,來到跟前一看,是周文龍,忙給他打招呼:“你好!”

他也回應:“你們好!”

周文龍看了看寫好的標語,一臉的苦笑,問:“你們加入中學生紅衛兵革命造反司令部了?”

我不知道怎麽回答好,一時有些尷尬,便說:“過去站錯了隊,現在站過來了。”

葛利江卻說:“噢。剛才聽你們的廣播,怎麽感覺你們和陵江大學紅旗造反兵團之間起矛盾了?”

周文龍說:“這也是我們所不願意看到的。”

葛利江似認真卻又似不認真地說:“你看看,我們原來站在你們的對立麵,通過黨中央的批評教育,我們知道錯了,於是努力轉變立場,向你們靠攏,可是,當我們好不容易把立場轉過來,你們又轉到另外一邊去了。”

“你們可以再轉一次嘛,革命不分先後。”周文龍好象很有興趣卻又持著懷疑和試探的意思說。

我聽出了周文龍話裏的意思,不無認真地說:“我們不是沒轉過,可是你知道,那個穀易容的態度,我們邀請她參加成立大會,她卻來給我們下最後通牒,湯博到你們那兒去聯絡你們,還差點沒有當著你的麵打起來。”

葛利江也說:“我們也是一支有一千多人的隊伍,剛轉過來又要再轉一次,也不是那麽容易的。”

周文龍搖搖頭,有幾分無奈地說:“這個穀易容啊,我苦口婆心地跟她說,要跟你們搞好關係,爭取聯合起來,還讓她看一下《*選集》的第一卷,第一篇文章,第一句話,她就是不明白我的意思。”

葛利江說:“你們和陵江大學‘紅旗’該不會同室操戈吧?”

周文龍說:“主義之爭,沒有調和的餘地,如果大勢所趨,我們也不得不已。”

葛利江問:“那麽,你們會不會把我們也當成了敵人了呢?”

周文龍遲疑了一下,說:“我們曾經生死與共,永遠都是朋友。”

楊南雁說:“有你這句話,我們就不枉相識一場。”

聽了他們的對話,我感覺葛利江所說的“我們”與周文龍和楊南雁所說的“我們”不是同一個概念。

接著楊南雁的話,周文龍對她說:“謝謝你的理解。我想請你到我們那邊去一下,可以嗎?”

楊南雁皺起了眉頭,問:“有什麽事嗎?”

周文龍向我和葛利江點點頭,表示歉意後領著楊南雁向馬路對麵走去。

葛利江看了我一眼,都不明白是什麽意思。

他們走後,我和葛利江又往牆上貼了一整張白紙,寫上了“金鱗中學紅衛兵獨立師X年X月X日,保留五天,不得覆蓋。”

正在我們收拾完攤在地上的白紙,拎著糨糊桶,翹首往宣傳車那邊張望的時候,從廣播裏傳來一個十分熟悉的聲音:“……‘黑雲壓城城欲摧,山雨欲來風滿樓’,我們號召陵江市的所有無產階級革命派聯合起來,行動起來,阻止這一陰謀的得逞,保衛無產階級*****的偉大成果……”

那渾厚圓潤、字正腔圓的女中音,不就是楊南雁的聲音嗎?

我和葛利江麵麵相覷,丈二的和尚般摸不著頭腦。

葛利江不滿地說:“這個楊南雁,隻要能出頭露‘嘴’,不管是誰,隻要給她一個機會,她就順杆子往上爬。”

他的話讓我心裏很不舒服,於是說:“也不見得所有的時候都是這樣。”

葛利江說:“除非她暈血。”

我再沒有理他,心裏想到的卻是最近一段時間,楊南雁似乎已經不熱心於獨立師的活動了,雖然一些大的活動也沒有缺席過,但總給人有幾分勉強的感覺。

廣播還在繼續著,好象一時半會兒也沒有停下來的意思。我們隻好挪到張貼欄旁邊,在一個小人書攤上找個位子坐下來,抓了一本小人書來隨意地翻著,直到那篇文章播送完畢,又過了一會兒,楊南雁才連蹦帶跳地從馬路那邊跑回來,臉上洋溢出掩飾不住的興奮,而這時,葛利江已經有點不高興了。

“你們剛才聽到了嗎?”

“聽見什麽啦?”

“我的廣播啊。”

“剛才宣傳車上是你在廣播?”葛利江裝著不知道,一臉的茫然。

“怎麽樣?”

“什麽怎麽樣。我們走吧,時間不多了。”

她從地上拾起那卷白紙,仍然沉浸在自己的激動中,說:“周文龍讓我上車去,說以前聽過我的演講,對我的聲音留下很深的印象,給了我一篇稿紙,讓我試播一下,你們在下麵聽到效果怎麽樣?”

好久沒看到她這麽高興了,我不願拂逆她的好心情,便順著她說:“不錯,音色一流,技巧也比以前有進步。”

仿佛是自我的感覺得到了一個期待中的印證,她喜形於色,問:“真的嗎?”

我說:“真的!”

葛利江問:“他沒有進一步給你說什麽嗎?”

楊南雁說:“說了,想讓我去給他們當廣播員。”

我問:“你怎麽回答他的呢?”

楊南雁說:“我說要考慮考慮,不知道是去好還是不去好?”

我說:“剛才,我們和周文龍之間的對話你都聽到了,怕是我們又站到不同的陣營中去了。”

楊南雁說:“從他們的廣播稿中,我也感覺到了。”

葛利江問:“如果工業大學戰旗造反兵團和陵江大學紅旗造反兵團分裂,而獨立師又站在紅旗造反兵團一邊,你還會答應去做他們的廣播員嗎?”

楊南雁想了一下,說:“這豈不是太不可思議了,大家都是造反派,最困難的時候都風雨同舟地走過來了,現在形勢一片大好,正好可以團結起來,共同對付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為什麽反而要弄得兄弟反目呢?我想不明白為什麽會有這樣的結果?”

我和葛利江都沒再說話。

回到學校大隊部,我到露台水籠頭處洗手回來,葛利江把手裏拿著的一本《*選集》第一卷遞給我,從打開的地方我看到那一句話是:“誰是我們的敵人?誰是我們的朋友?這個問題是革命的首要問題……”

我皺著眉頭說:“我怎麽覺得周文龍也沒有把這句話看明白呢?”

葛利江問:“他怎麽沒看明白呢?”

我說:“他主張金鱗中學獨立師與‘火炬’緩和關係,聯合起來,卻說又‘紅旗’與‘戰旗’之間是主義之爭,沒有調和的餘地,豈不是賣矛又賣盾?”

葛利江歪著腦袋想了一下說:“唉,你說得有道理!但我們又把這個問題想明白了嗎?譬如,這次請王遠誌來金鱗中學作報告,你們是否想到應該請‘火炬’也參加呢?”

我說:“你有問題了吧,決定請王遠誌來作報告的初衷,就是為了回應他們對我們的杯葛,怎麽可能邀請他們來參加呢?”

葛利江笑了,說:“那麽,你認為穀易容是敵人嗎?”

“當然不是。”

“那麽,你認為穀易容會認為你是敵人嗎?”

“我想應該也不會吧。”

“那麽,你們怎麽就成了敵人了呢?”

他把我問住了,想了好一會兒才一字一句地說:“可不可作這樣的理解呢,是穀易容錯誤地站到了把我們當敵人的人的陣營裏去了呢?”

葛利江也想了想,說:“如果穀葛容站在她的立場上,不也是可以這樣地來想我們嗎?其結果不是雙方都不認為對方是敵人,卻又走入了同一條死胡同,形成一個邏輯悖論,造成既不是敵人卻又‘不共戴天’的局麵了嗎?”

我象進入螺旋的飛機,無法將自己拉起來,不知為什麽就說出了一句:“哪也得看是先有雞還是先有蛋?”的話來。

他立即抓住我的話說:“那麽,你說是先有雞,還是先有蛋呢!”

我又將自己導入了一個死循環中,一時間竟張口結舌,無言以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