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五
太陽已經落到山背後去了,天也微微地有些暗了下來,樹梢上仍然掛著一串串的水珠,我沒有走大路,而是抄一條很少有人走的山路,向葛利江家跑去。掩沒在草叢中的小路又濕又滑,我跌跌撞撞地經過山腰上的芭蕉林,踉踉蹌蹌地穿過赤紅色的田梗,一口氣來到那片懸崖上的別墅前,直奔葛利江住的房間。這時,我已是滿頭大汗,氣喘籲籲,渾身上下泥水斑斑了。
看見我的狼狽樣子,葛利江吃了一驚,問:“你這是怎麽回事兒?”
我上氣不接下氣地說:“我有件急事,請你務必幫忙?”
“你講,什麽事兒?”
我簡單地給他講了陵江大學紅旗造反兵團紅衛兵被抓、工業大學衝鋒號紅衛兵團拒絕放人以及以後事情的發展情況,隻是沒有講我們要包圍和攻擊工業大學“衝鋒號”的事。然後說:“我想請你現在就去告訴楊南雁,今天晚上八點鍾前務必找一個借口,從工業大學撤出來。”
他滿臉狐疑地看著我說:“你的意思是今天晚上八點鍾,你們要對工業大學‘衝鋒號’進行‘武器的批判’?”
我一字一句地說:“我的意思是今天晚上八點鍾前,楊南雁務必從工業大學撤出來,否則就將麵臨即時的危險。而且包括你,八點之後絕對不能留在工業大學,那怕楊南雁不能如願撤出來,你也不能留在工業大學。”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我馬上就去。”他的臉色也從未有過地嚴峻起來,回頭看了一眼櫥櫃上的小鬧鍾,急忙套了一件衣服,就跟我向外走去。因為時間緊迫,我沒打算象以往一樣到他父母房間裏去問安,不料卻在院子裏碰到了他的母親,她正把兩隻母雞轟到籠子裏去,見到我們急急忙忙地往外走,停下來問:“你們要幹什麽去?”
葛利江沒有停下來,邊走邊說:“沒什麽,一會兒就回來。”
她母親卻對我說:“木生,你可不能讓我們家利江跟你去搞武鬥啊,我們家可不象你們家,我們老倆口就他一個兒子。”
在跨出大門的時候,我回頭說:“伯母,你放心吧,我不會那樣做的,一會兒就把葛利江還給你。”
天已經黑了下來,我再不能從原路返回學校了,隻能跟他一起到化龍橋,然後各奔東西。
我們一路小跑,他一邊跑一邊說:“你要我幫這個忙,我願意,但有一個前提,你必須老老實實地回答我一個問題。”
“你講。”
“你是不是對楊南雁有那一方麵的意思。”
他突然提出這個問題,讓我很難回答,但又不能不回答,我說:“我是感覺是有那麽一點意思,但確實不知道是不是你所說的那種意思。”
“那麽你是怎麽樣的一種感覺呢?”
“那種感覺就是在願意跟她呆在一起,要不在一起,就常想到她。”
“還有當她有危險的時候為她擔心吧。”
“嗯。實際上我並不知道這些感覺背後的原因是什麽?也沒法上升到你所說的那種高度來認識。”
“你有病了。”
“什麽病?”
“相思病。”
“去你的吧。”
“我早就看出來了。”
“你什麽時候看出來的?”
“那次在嘉陵江裏救人的時候,開始的時候,你一直在猶豫,隻是楊南雁跳下去後,你才跟著跳下去的,對吧!還說什麽‘我看到他們都跳下去了,就跟著跳下去了’,什麽‘他們’,不就是楊南雁嗎?卻把我們都綁來做了你的人質,你夠朋友嗎?”
在這以前,對那糊糊塗塗的一跳背後的動機,我一直都不能給出一個能夠說服自己的解釋,經他這麽一說,心裏有一種豁然一亮的感覺,因為,確實是當楊南雁的身體在空中劃出那道優美曲線的瞬間,我的猶豫便瓦解了。於是我說:“這也是困擾了我好久的問題,你不說我也想不到這一層意思上去。或許你說得對,但我確實不知道。”
“你騙誰呀?”
“向**保證,我真的沒騙你。”跑了幾步我又問:“你還從哪裏看出來了?”
“還有,大字報上寫‘體育老師盧鵬舉,表麵裝得很規矩……’的那一首順口溜,不是你們一起演的一出雙簧劇?”
“這又是怎麽讓你看出來的?”
“這不是和尚頭上的虱子,明擺著的嗎?大字報是你寫的,你當然知道那個人是誰。在去北京的火車上,楊南雁狠狠地扇了盧鵬舉一個耳光,如果她不是當事人,哪裏會有那麽大的膽子?即便是她有這個膽子,盧鵬舉也未必就會那樣地忍氣吞聲地一言不發。”
長久以來的一個猜想終於被印證了,我感到脖梗子一陣陣地發燒,沒想到那樣地小心翼翼,遮遮掩掩,自以為捂得嚴嚴實實的東西,在他看來卻是明明白白,我窘得連心上都出汗了,隻是仍然毫無底氣地反抗說:“你瞎說八道。”
“自以為高明,實際上隻是一點雕蟲小技,此地無銀三百兩而已。”
我知道我已經一敗塗地,隻好舉手投降,於是問:“這麽說,在**華表前的時候,你說要給我們照一張‘一年同桌’的照片,也不是‘無心插柳’了。”
“但也不是‘有心栽花’,有意無意之間罷了。”
“那麽,你覺得她這個人怎麽樣呢?”
他頗費躊躇,好一會兒才說:“這是要靠感覺的,你問我幹什麽。”
來到化龍橋頭,我們就要分手了,他說:“你又不把話說透,讓我用什麽理由說服她呢?”
我說:“這我不管。你隻要把她騙出來就行。哪怕騙出來十分鍾,沒事兒了你們再回去也沒關係。拜托了。”
和葛利江分手以後,我又一路小跑回到學校。看到操場上一片影影綽綽的人影,五百多人的隊伍已經集合完畢,整整齊齊地排成了六路縱隊。我趕緊往教學大樓衝去,卻在樓下碰到了柳月。
“到處都找不到你,你上哪裏去了?”
我邊跑邊說:“等會兒,我上去拿了我的鋼釺和安全帽再下來告訴你?”
她追著我跑了幾步,說:“不用了,我們不去了。”
我停下來,喘著粗氣問:“為什麽?”
“我把你說的意思告訴了賀誌純,他也認為很有道理,就打電話與王遠誌商量,決定讓我們射擊技術培訓班的二十個人全部留下來,已經悄悄地通知下去了。”
我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在路邊的一個水泥墩上坐下來。遠遠地看見操場上的隊伍已經出發,用小跑步的姿勢向校門跑了起來,蒼茫的暮色中,沒有嘹亮的歌聲,沒有飄揚的旗幟,隻有沉重的腳步聲和一列列閃亮的鋼刺。
我問:“他們都走了,我們這裏豈不是唱《空城計》了嗎?”
她說:“大樓裏留了一部分擔任保衛人員,況且他們一部分人是去‘圍點’,還有一部分人是去‘打援’,阻擊點就設在學校下麵的公路上。”
那支長長的隊伍消失在校門外後,我惦記著葛利江和楊南雁是不是已經離開工業大學,便轉身要往樓上去。
柳月說:“你還沒告訴我剛才上哪兒去了呢。”
我說:“不告訴你行嗎?”
“你說話不算數。”
“我要去打一個電話,等打完電話再告訴你吧。”
她感覺出了我的異樣,跟著我來到指揮部。指揮部裏仍然燈火通明,但卻一個人也沒有,屋子裏靜悄悄的,隻有桌子上的小鬧鍾不緊不慢“滴答滴答”地響著,還差幾分鍾就到八點整了。
我深深地呼出一口氣,拿起話筒,撥下了那個號碼,話筒裏響起“嘟—嘟—”的聲音,聽到那邊有人拿起了電話,心立即便以自由落體的速度向黑暗的深淵墜落下去:
“請問您是……?”
“我是楊南雁。”
“我是林木生。”
“你有什麽事嗎?”
“你見到葛利江了嗎?”
“見到了。”
“他沒有告訴你有急事,讓你回家嗎?”
“我不回去。”
“為什麽呢?”
“葛利江騙我。”
“他怎麽騙你啦?”
“他說我爸出車禍了,把我嚇得夠嗆,當我正準備跟他下樓的時候,我爸卻給我來電話了,我爸好好的,哪來什麽車禍?”
“……你知道他為什麽要騙你嗎?”
“我大概猜到了。”
“那麽你還不趕快撤離?”
她猶豫了一下,一字一句地說“……你有你的堅持,我也有我的堅持,我不知道你能夠為你的堅持付出什麽,我卻願意為我的堅持付出代價!”
她如此決絕的回答,讓我徹底的絕望了,趕緊問:“現在葛利江還在你那兒嗎?”
“他就在我旁邊。”
“你把電話給他,我給他說話。”
剛聽到那邊傳來葛利江“喂”的一聲,電話就斷了,連電磁波的聲音也沒有了,我把拿在手中的聽筒在臂彎上猛砸了兩下,不甘心地高聲喊叫:“葛利江……葛利江……”
這時,小鬧鍾的鈴聲響了起來,“玎玲……玎玲……”的聲音在一片死一樣的寂靜中格外地響亮,我腦子裏頓時“嗡”的一聲,知道完了,對工業大學教學樓的包圍已經實施,工業大學與外界的一切交通和通訊聯係都已經切斷,葛利江和楊南雁都被堵在樓裏了。我把話筒放回音叉上,失魂落魄般地來到的露台上,心裏一片黑暗。
我打電話的時候,柳月一直就站在我旁邊,現在她終於忍不住了,問我:“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我失魂落魄地向她講了在過去一個小時裏所發生的事情,沮喪地說:“誰能料到在那個時候,楊南雁的爸爸會突然給她去一個電話呢?”
柳月憤憤而又不無鄙薄地說:“前幾天,我們還希望著讓楊南雁回到我們這邊來,她卻竟是這樣地不撞南牆不回頭。”
我仰天長歎:“這下可好了,不僅楊南雁沒救出來,還把葛利江也搭進去了。”心中充滿悔恨和悲傷,止不住的眼淚“簌簌”地流了下來。
樓裏的手搖警報器響了起來,表示全樓已經進入警備狀態。
艾雲手裏拎著一個*,領著射擊技術培訓班那個外號“亞非拉”的女生來到露台上。
“亞非拉”問:“柳月,我們今天晚上住在哪裏呀?”
柳月回答:“整座樓裏都沒有女生的房間。”
艾雲說:“男生們都走光了,隨便找一間房子,暫時住一晚上吧。”
“亞非拉”說:“誰到你們男生宿舍裏去呀,亂糟糟臭烘烘的,我們就在這露台上將就一晚上吧。”
艾雲說:“在空****又黑漆漆的陽台上過夜,你們不害怕嗎?況且,我們我們是主人,你們是客人,把你們倆扔下不管,我們也不忍心呀,這樣吧,木生,我們也在露台上陪她們一晚上吧。”
我沒有說什麽,隻是悄悄地擦去了臉上的淚痕,和他們一起將指揮部裏的兩條沙發和幾把椅子抬出來,搭成了兩張簡易的小床,還從一個木櫃下麵找來兩床薄薄的新棉被,柳月和“亞非拉”一條,我和艾雲一條,準備半坐半躺地在露台上過夜。
柳月和“亞非拉”都是第一次在晚上來到這裏,對探照燈很有興趣,便要艾雲帶她們到崗樓上去玩,臨走的時候艾雲把那個*遞給我說:“幫我拿著一下,這東西帶上去有點危險。”
他們去了,不一會兒,崗樓上的探照燈就打開了,雪亮的光柱在夜空中漫無邊際地移動,光柱裏晃過綠色的樹叢和灰色的房舍、嘉陵江渾黃的江麵以及彎彎曲曲的金鱗路、沿著那一串珍珠般撒向遠處的路燈,還能看見陵江市區那一片星群般迷茫的燈光……
我抱著那個*,在沙發上躺下來,過了一會兒,艾雲他們才回來,一個個仍然一臉的興奮。
“亞非拉”要上廁所,艾雲便引著她去了。
我問柳月:“她怎麽叫‘亞非拉’呢?”
柳月,說:“你見過那張《亞非拉人民團結起來》的宣傳畫嗎?中間那個非洲女孩子是不是有點象她?”
我想起來,那是一張當時到處都能看到的宣傳畫,畫麵是分別代表亞洲、非洲、拉丁美洲的三個女孩,中間的是一個代表非洲黑人的女孩子,也是一張黑黑胖胖的臉。
我說:“你們也太誇張了,人家再黑,也不至於象那個黑孩子。”
柳月說“我們女生都這麽叫她。”
我說:“我可不好意思這麽叫她。”
柳月說:“沒關係,她都習慣了,不會介意的。”
艾雲和“亞非拉”回來了,艾雲把那個*要了回去,放在牆邊的柱子旁,然後回來和我並排著半躺在沙發上。
雨後的天空格外地明淨,一片深不可測的湛藍,玉一般溫潤的月亮懸浮在幾片淡淡的雲彩中,滿天的星鬥閃耀著金子般的光輝。
他們漫無邊際,天南海北地閑聊起來,艾雲和“亞非拉”還你一句我一句地朗誦起了郭沫若的那首《天上的街市》:
“遠遠的街燈亮了,
好象閃著無數的明星。
天上的星星亮了,
好象點著無數的街燈。
我想那縹緲的空中,
定然有美麗的街市。
……
那隔河的牛郎織女,
定然能騎著牛兒來往,
我想他們此刻,
定然在天街閑遊。
不信,請看那朵流星,
怕是他們提著燈籠在走。”
從嘉陵江上吹來風,漸漸地有了些許的涼意。我不禁打了一個寒噤,想到這個時候,葛利江的父親母親肯定正在家裏等待等候葛利江回去,於是眼前就浮現出他們坐立不安憂心如焚的情形,悔恨的眼淚再一次無可救藥地順著眼角靜靜地滲了出來:萬一他們唯一的兒子有個三長兩短,我用什麽還給他們!
錐心的痛苦讓我睡意全無,漫無邊際的想象紛至遝來,眼前浮現出:楊南雁、葛利江、柳月、聞梅的父親、楊南雁的父親母親以及湯博、穀易容……,當他們一齊來到我意識中的時候,我禁不住問自己,他們中的一些人怎麽會互相成為敵人了呢?難道他們不是都希望著建設一個美好的社會甚至有的人還差點為此付出了生命的代價嗎?
那麽,他們心中的美好社會又是什麽樣的呢?
於是,我想起了從使用我們從猿猴開始的祖先就使用的語言開始、從使用從倉頡開始的祖先就使用的文字的時候開始,就無處不在的種種灌輸:“天下為公”“小康之世”“世界大同”的理想,“明君——清官——順民”的模式。然而,這種模式難道是靠得住的嗎?一邊是古往今來的無數仁人誌士皓首窮經,奔走呼號,甚至泣血舍命;一邊是曆朝曆代的當權者們用物質的手段來殺戮精神和思想,用刀槍和鮮血來剿滅懷疑和反抗,其結果呢?不仍然是一次次的官逼民反,一次次的揭竿而起,一次次的王朝更迭,一次次的血流成河嗎?中國曆史上真正曾經出現過所謂的清平世界、****乾坤嗎?
這是模式的乖舛還是中國人的宿命?
我感到一陣深及骨髓的悲哀。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我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當我醒來的時候,天邊已經出現了魚肚色。吵醒我們的是樓下傳來的一聲聲喊叫的聲音,在馬路邊設置障礙,阻擊增援的一些人回來了,說有人受傷了,讓我們趕快給校醫打一個電話。
柳月趴在女牆上,聽明白後,答應了一聲,吩咐我下去看一下是什麽情況,自己卻趕緊打電話去了。
我下到二樓,叫醒了昏昏欲睡的守衛人員,向他說明了情況,讓他們幫我在抽去了樓梯的通道上搭上了一條跳板,搖搖晃晃地下到一樓。來到醫務室門前,我看見雨蓬下放著一副擔架,一個人一動不動地躺在擔架上,借著青灰色的晨曦,我仔細看了看,發現這個人我認識,他就是那個憨直善良叫“大老黑”的中年工人。他還是那麽一張黑黑胖胖的臉,隻是從那上麵已看不出任何生命的跡象,兩隻眼睛緊閉著,厚厚的嘴唇上一點血色也沒有,鼻翼也不象正常人一樣均勻地張翕,隻有一片讓人心裏發瘮的平靜。
抬他回來的四個人正站在旁邊一邊抽煙一邊說話,我問:“這是怎麽回事?”心裏有一種不祥的預感。
一個瘦高個子的人吐出一口煙,說:“我們在公路上檢查來往的車輛,一輛帶蓬的解放牌卡車衝卡,沒衝過去,從車上跳下一幫手握鋼釺和棍棒的人,就向我們衝過來,我們早有準備,一陣滾木擂石,磚頭瓦片,把他們砸得七零八落,然後發起衝鋒,不知為什麽這家夥就倒在那兒了。”
另一個矮一點的人鄙夷地說:“膽小鬼,沒出息!剛一衝出去,雙方一照麵,還沒有打就被嚇昏了。”
我大感意外,大聲說:“這不可能,他可是朝鮮戰場上下來的老兵,不可能是嚇昏過去了!”
他們不再理我,隻顧抽自己的煙。
正在這時,那個姓張的女校醫穿著睡服氣喘籲籲地跑了過來,她來到擔架跟前,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平靜了一下自己的呼吸,然後把手伸到那個青年工人的鼻子下,突然象被燙了似的又縮了回來,驚呼:“他死了。”
抬他回來的幾個工人,兩個膽兒小的已經退到遠遠的地方去了,剩下的兩個人也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看了看那個校醫和躺在擔架上的人,那個剛才還說他是被“嚇昏了”的人說:“這怎麽可能的呢,又沒有傷著哪兒,身上一點血星兒都沒有,怎麽可能就死了呢,隻是嚇昏過去了吧?”
這時,一群人押著幾個俘虜從校門外回來,其中一個中年人向醫務室跑來,遠遠的就邊跑邊叫:“快看看他身上有沒有槍傷,我們抓著一個帶槍的了。”
我認出他是我們的刺殺教練,一個部隊上的退伍軍人,於是趕緊拉亮了醫務室門前的電燈。那個嚇壞了的校醫湊著燈光,戰戰兢兢地捧著那個青年工人的頭,轉動著上下左右地看了看,又輕輕地放下了,然後慢慢拉起他身上薄薄的汗衫,這時大家才看見,在他心髒前麵的皮膚上,有一滴已經凝固了紫紅色的血珠。
那個退伍軍人粗魯地把校醫擠到一邊,俯下身子仔細地察看了一下傷口,抬起頭來,臉色沉重地說:“小口徑運動步槍。”然後對那兩個遠遠躲著的人說:“過來,把他抬到屋裏去吧”。又對我說:“這是個很嚴重的新情況。我要立即到橡膠廠去找輛車,到工業校去報告賀誌純。你馬上把這裏的情況告訴剛才過去的那幫人,讓他們看好那個拿槍的俘虜,不要讓他跑了。”
那幫人在大樓一層的一間教室外麵,我找到他們的時候,他們正在抽煙,幾個年青學生模樣的俘虜被捆綁著丟在屋裏。當我把剛才的情況和那個中年人的話告訴他們後,他們一臉的悲憤,把手上燃燒著的香煙狠狠地丟在地上,互相看了一眼,什麽也沒有說,攥著青筋凸起的拳頭,就進到關押著那幾個俘虜的屋裏去了,隨後就從那裏傳出來骨肉搏擊和撕心裂肺般的嚎叫。
我的心猛地一緊,驚悸之際,一低頭,看到了在牆邊立著一枝我沒見過的槍,赭紅色的槍托,細長的槍管,小巧的槍機,比我所知道的半自動步槍又要精致得多了。
我趕緊返身上樓,回到露台上,向柳月他們講述了所看見的情況。
大家再也沒有了睡意,一齊動手把沙發被子等搬回指揮部去。當我把兩床棉被塞到那個木櫃中去的時候,一抬頭看見那張仍然掛在牆上中學生紅衛兵在北京**留下的紀念照。聞梅、楊南雁、葛利江和我仍然那樣滿臉幸福地麵對著對麵牆上**那深邃和慈祥的目光,這使我想起了最後見到楊南雁那天她的那一席話,突然問自己,**當初為什麽要接見紅衛兵呢?難道不是為了號召大家起來造反嗎?然而,他是不是知道那成千上萬高呼著“**萬歲”的紅衛兵中,卻有相當多數是我們這樣的由對他的這一主張並不理解的人們並非為了跟隨他才組織起來的紅衛兵呢?如果他知道,他該對我們寄予了多大的希望啊,如果他不知道,又該是多大的悲哀呀!於是,我將那個鏡框從牆上取下來,放到了玻璃櫃子裏。
死人的消息很快就傳開了,早餐時間,食堂裏不再有往常一樣一片玩笑打鬧人聲鼎沸的聲音,人人的臉上都鉛塊般地沉重。
早餐剛過,就看見賀誌純和一幫人急匆匆地回到學校,直奔那個關押著那幾個俘虜的教室。接著就又聽到那裏傳出來令人毛骨悚然的喊叫聲。
緊接著,就有人通知我們射擊技術培訓班全體人員到圖書館集合。我們剛來到那裏,賀誌純就來了。這時,他穿著一身嶄新的藍色工作服,顯得利索幹練,隻是從安全帽沿下那一雙眼睛裏能夠看出他從未有過的焦慮和疲憊。他把我們的人數了一遍後,說:“我們遇到了最壞的情況:在工業大學,我們的廣播車在向衝鋒號進行廣播的時候,突然遭到他們小口徑運動步槍的射擊,造成車上的現場廣播員和一個是正在進行攝影的《陵江日報》社記者的死亡;幾乎在同一時間,金鱗中學公路下麵邊設卡的工人,在攔阻一幫昨天去市裏支援武鬥,今天早晨返回工業大學的‘衝鋒號’學生的時候,遭到他們狙擊手的射擊,不幸犧牲,所以,到現在為止,我們已經有三人死亡。剛才審訊的結果是,工業大學‘衝鋒號’手裏還有八支小口徑運動步槍,而且我們還得到新的消息,今天淩晨,市中區的號派搶劫了人民武裝部,又有一批槍枝落入了他們的手中。工業大學曆來是陵江市號派的精神首都,‘衝鋒號’又是他們的‘旗手’,我們要攻打工業大學,他們勢必竭盡全力地來保衛。所以,僅僅憑借我們手裏現有的刀槍棍棒,肯定不可能取得成功,這樣就必須依賴於在座的各位。關於槍枝的問題,我們正在聯係,請大家耐心等候,不要離開學校。”
說完,他就匆匆地走了。
大約十點鍾的時候,賀誌純又回來了,布置了新的防守計劃,主要的內容一是指揮部的留守人員全部收縮到教學大樓,集中加強指揮部的警戒和防衛,未經指揮部通知,不得進行任何出擊;二是原先在金鱗中學下麵公路上設置的阻擊線後撤到化龍橋,在化龍橋西頭設置防線,將任何可能的增援隊伍堵在化龍橋以東。
隨後,賀誌純就帶著我們射擊技術培訓班的全體人員,坐上一輛敞篷解放牌卡車,向工業大學開去。經過化龍橋的時候,我看到那裏已經用廢棄的汽油桶和粗大的石條壘起了路障,橋的西頭還有人在用沙袋加固已經存在的工事,遠遠地還能看得見工業大學教學樓上高高地飄揚著的旗幟,隱隱地聽得見從那裏的高音喇叭裏傳出來的楊南雁的聲音。
我的心裏一團亂麻。
來到工業大學大門外的時候,看到仍有一隊隊的人從雲龍區向這裏趕來,隊伍裏的人們都頭戴安全帽,手執鋼釺和木棍,一個個都神色嚴峻。我們的車沒有直接進入大門,而是沿著大門旁邊的圍牆,繞到學校的後門,然後從找後門直接開了進去,來到一個小禮堂的旁邊才停了下來。下車後,進到小禮堂,我們看到了靠在牆上的一溜半自動步槍、兩筐鋥光閃亮的子彈以及亂七八糟地堆在桌子上的彈夾和印著“要鬥私批修”字樣的軍用挎包。
大家立即興奮起來,一人拿了一枝槍,裝了半包子彈和幾個彈匣,房子裏立即響起一陣拉動槍栓時“嘩啦嘩啦”金屬碰撞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