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六
槍一發到手裏,就傳來了號派集結了大批增援隊伍,即將從市中區出發的消息,六位隊員立即被派到化龍橋執行阻擊任務去了。
剩下的人把槍提在手裏,跟著賀誌純來到臨時指揮部。
指揮部坐落在工業大學教學樓的東南角,是一棟單層小平房,許多人在這裏匆匆忙忙地進進出出。透過寬大玻璃窗,看到屋裏有一張乒乓球台子,上麵淩亂地攤開著幾張地圖,圍著台子站了一圈臉色鐵青的人,我認出其中有王遠誌、劉國清、陳焱和聞梅。賀誌純進去報告後,他們一齊來到窗前,看到我們後,緊繃著的臉上露出了寬釋的表情。
指揮部的旁邊還停著一輛廣播車。
一個穿一身沒有帽徽和領章的舊軍裝,瘦削幹練的中年人隨著賀誌純走出來,在我們麵前站定後,賀誌純向我們介紹說:“這是現場馬指揮。”
馬指揮輪廓分明的臉上威嚴肅穆,壓低了聲音對我們喊道:“立正——向右看齊——稍息。”
隨著他的口令,我們迅速站好了隊伍。
馬指揮犀利的目光從我們臉上掃過,說:“就在今天早晨,捍衛紅色政權指揮部的一個廣播員和一個《陵江日報》社記者,就是在這輛車上,被對方開槍打死的。我要告訴你們的是,這不是遊戲、不是表演、不是演習,而是真正的戰鬥。因此,你們必須立即進入戰鬥狀態,把思想和精神都集中到你們所麵臨的嚴峻和冷酷的現實上來,從現在起,你們任何微小的疏忽和大意,所付出的都將是鮮血和生命的代價。”
說著,他往旁邊跨了一步,一手拉開了那輛廣播車的側門,一股濃重的血腥味立即從那裏衝了出來,兩行拖拽後形成的血跡從地板上一直延伸到踏板處,一架血痕斑斑的海鷗牌照相機掛在車門上,搖搖晃晃地仿佛仍在往下滴答著鮮血。
我渾身一緊,頭皮一陣發麻,心裏想著卻又不敢問那個死去的攝影記者是不是文峰。我想,如果我事前告訴他們“他們有槍”,是不是就不至於如此了呢?從而陷入了深深的悔愧和自責之中。
馬指揮帶著我們來到教學大樓的南麵。這裏背靠一麵雜樹叢生的山坡,有一條前些年挖成的防空壕和一個防空掩體,從這裏往前,經過一麵長滿芭蕉的斜坡,有一道石條砌起來的擋土牆,擋土牆下麵矗立著的就是工業大學的教學大樓。
這是一棟依山而建,坐南朝北的五層高的大樓,我們所在位置的海拔高度大約與教學大樓二樓平齊。從那片斜坡往前,穿過芭蕉樹的間隙,看得見一片灰色的牆麵、一排排暗紅色的窗框和一個個黑洞洞的窗口。與東西兩邊幾十米外的新式樓房比,這座大樓樸素得有些古舊,隻有樓頂上的那間玻璃溫室有幾分現代和時髦的意味,從溫室裏移到樓麵上的熱帶植物在房頂上長得鬱鬱蔥蔥。房頂的四角各有兩個大喇叭,正中間朝北的一麵立著一根十幾米高的旗杆,一麵陵江市工業大學衝鋒號紅衛兵團的旗幟在風中高高飄揚。
馬指揮對我們說:“我們麵對的就是工業大學教學大樓,一共有左中右三條從一樓到五樓的通道,每條通道有貫穿南北的兩個出口,大樓的正麵是北麵,是他們防衛的重點,又是一個無遮無攔的斜坡,易守難攻,所以我們選擇從南麵發起攻擊。
根據指揮部的安排,下午一點鍾,正式開始廣播要求他們放人的最後通牒,如果他們仍不放人,下午二點開始用半個小時的時間展開試探性攻擊,如果試探性攻擊中沒有發現新的重大情況,立即展開正式攻擊。整個戰鬥部署已經下達到各個戰鬥單位。
試探性攻擊的主要目的,是要引誘他們進行還擊,摸清他們手中除了八支運動步槍外還有沒有我們所不知道的武器,其配置的樓層和射擊位置?為正式攻擊創造條件。因此,試探性攻擊時,我們在房屋四周都設置了燃放鞭炮的地點和假人。‘衝鋒號’手裏現有的追風牌小口徑運動步槍,隻在五十米內有較高的射擊精確度和殺傷力,其不論是射程還是威力,都無法與大家手裏的56式半自動步槍相比,因此我們選定的射擊點都在九十到一百米開外……”
有人問:“我們是對著人射擊嗎?”
馬指揮接著說:“試探性進攻時,你們的任務不是向人射擊,而是把一切能看見又能打碎的壇壇罐罐全部打碎,包括樓道裏的燈泡、窗戶上的玻璃,打碎得越多越好,要給他們造成我們槍枝彈藥不計其數的感覺,造成他們心理上的恐懼,把他們的人全部逼到房間裏去。不過,如果在你們的瞄準具裏,發現他們的持槍人員做出射擊的動作,也要堅決予以消滅——這一點務必請你們想明白了,記清楚了,任何的猶豫動搖,都不僅僅要你們自己、而且要“紅旗”的戰士付出鮮血和生命的代價。
樓裏的情況是,一樓各個房間都沒有住人了,堆放著從樓上撤下來的辦公用具和桌椅板凳,陵江大學被抓去的人員全部關在五樓。正式攻擊時,我們要用*把通道左右兩側的房間點著,利用通道形成抽風效應,在滾滾濃煙的掩護下展開攻擊。為此,我們要組成每隊三個人的三個突擊隊,其中兩個突擊隊從東西兩邊的通道逐層往上實施攻擊,另一支從懸貼在牆麵外的應急檢修通道,直接攻擊樓頂上的廣播站。中間最寬的通道隻進行佯攻,發揮吸引他們注意力的作用……。”
在他的介紹剛剛結束的瞬間,我立即舉手說:“報告總指揮,我願意擔任從應急檢修通道直接攻擊廣播站的任務。”
馬指揮的眼神在我的臉上停頓了一下,說:“這一路突擊隊的任務更接近於偷襲,所謂的應急檢修通道實際上隻是一排釘在外牆上垂直於地麵的爬梯,你們必須一步一步地從一樓爬上樓頂。而且這支突擊隊的任務非常關鍵,隻有你們成功實現目標,才能保證整個戰鬥的勝利。”
我說:“保證完成任務。”
這時,柳月舉起手來說:“我願意參加直接攻擊廣播站的突擊隊。”
接著艾雲和“亞非拉”也舉手說:“我也願意參加對樓頂的直接攻擊。”
馬指揮的眉間起了一個疙瘩,從兜裏掏出一個小本,翻開來看了一下說,:“你叫柳月,你叫艾雲。”
他們答應:“是。”
馬指揮讚許地點了點頭,然後說:“好,就由你們三人組成一個突擊組,林木生為組長。”接著他指著“亞非拉”說:“你的動作不夠敏捷,但心理素質穩定,射擊成績優秀,正式攻擊時,你就作他們的掩護吧。”
顯然他事前研究過我們在射擊訓練班的情況,對我們每個人都有相當的了解。
以後他對我們進行了編組,講明白了攻擊的目的、地點和方法等。這時已經中午了,我們來到食堂,每人領了兩個麵包兩節香腸和一瓶汽水,各自奔向試探攻擊時自己的射擊位置。
我們四個人的射擊位置在教學大樓西端一座相鄰的樓房裏。當我們來到這裏的時候,看到一樓的房間裏埋伏有許多手執冷兵器的戰鬥人員,他們看見了我們背著的步槍,紛紛圍攏過來,人人眼裏都露出驚慕的目光。
上到二樓以後,大樓裏就空****的了,一個人也沒有。我們找到一間接待室模樣的空房子,坐在綿軟的沙發上開始享用我們的午餐。
這時,遠遠的地方響起了廣播《最後通牒》的聲音:“工業大學衝鋒號紅衛兵團:這裏是陵江市無產階級革命造反派聯合指揮部給你們的最後通牒,從現在開始,限你們在一個小時內,送還非法扣押的陵江大學紅旗造反兵團的紅衛兵戰士,交出殺害我方廣播員和《陵江日報》記者的凶手,如果在一小時內得不到正式回應,我們將對你們進行攻擊,並且由你們承擔一切責任……”
我聽出那一口標準的普通話是聞梅的聲音,看了看柳月,她也點了點頭。
這時,“衝鋒號”廣播站針鋒相對地播出了**的《西江月?井岡山》歌曲:
“山下旌旗在望,
山頭鼓角相聞。
敵軍圍困萬千重,
我自巋然不動。
早已森嚴壁壘,
更加眾誌成城。
黃洋界上炮聲隆,
報道敵軍宵遁。”
義正詞嚴的《最後通牒》與大氣磅礴的《西江月?井岡山》在同一個時空裏互不相讓地彼此幹擾,給人一種燥熱而又混亂的感覺。
吃完飯後,我們將裝子彈的書包放在小茶幾上,把閃耀著橙紅色光亮的子彈一粒粒地壓進彈匣裏。壓完子彈後,艾雲又拿起那個*在手裏玩。那本是一個做化學試驗時用的三角形玻璃瓶,裏麵裝滿無色透明的高純度汽油,一根試管固定在塞子上,裏麵裝有紫紅色的半透明**,給人一種晶瑩剔透的感覺。
艾雲隨柳月主動提出來要跟我一起發起向樓頂的攻擊,讓我很感動,一直想對她說點什麽,又不知說什麽好,這時我說:“艾雲,你怎麽總拿著這個東西玩呢?,不小心碰碎了會出危險的。”
他說:“我就覺得這個東西好玩。不知道為什麽這麽漂亮的東西,一投出去就會燃燒。”
我說:“你看見試管的底部沒有,那裏有一塊白磷,投擲出去後,*和試管在觸地的時候都會摔碎,透明的汽油和紅色的***溶液就會流了出來,將白磷暴露在空氣中,白磷與空氣接觸後,立即產生自燃,隨即就引燃了潑灑出來汽油。”
他說:“哦。原來是這個道理。”
正在這時,聞梅手裏提著一個軍綠色的挎包,突然出現在大門處,我們都驚奇地站了起來。
柳月問:“你怎麽到這兒來了?”
聞梅抹了一把額頭上滲出的汗珠,說:“我在突擊隊名單裏看到了你們的名字,想來看看你們,就急急忙忙找到這裏來了。”
這時我們才注意到,不知什麽時候,那個《最後通牒》的廣播已經停止了,空氣中隻剩下《西江月?井岡山》的廣播仍在繼續。
重新坐下來後,柳月簡單地向她講了我們的情況。
聞梅把臉轉向我,問:“我的那封寫給楊南雁的信你交給她了嗎?”
我向他講了我去找楊南雁的情況,說:“……她非常真誠地謝謝你、謝謝我們大家對她的關心,但她不願意重新回到我們中間來。她與我們的分歧,已經不是過去同學間的友誼和兄弟姊妹般的感情所能彌合的了。”
聞梅沮喪地說:“這麽說,現在楊南雁就在樓裏了?”
柳月說:“昨天晚上包圍工業大學前,木生讓葛利江去把楊南雁叫出來,結果她不肯,現在他們倆都被堵在教學大樓裏了。”
聞梅頓時一臉的悲哀,說:“你們知道嗎?那個被打死的《陵江日報》記者就是文峰,就在臨時指揮部門前那輛廣播車裏……噢……噢……我剛從那裏來……噢……噢……那血腥味……噢……噢……”她用一隻手捂著嘴,眉毛眼睛皺成了一團,一邊說,一邊幹嘔,痛苦的臉上紙一樣地蒼白。
柳月趕緊把手裏的半瓶汽水遞給她,她喝過後,稍微喘過一口氣來,平複了一下情緒繼續說:“我知道為你們為什麽要參加突擊隊了……我真的很感動……”她欲言又止,眼眶裏滾動著淚花:“一會兒對大樓的攻擊就要開始了,危險無處不在,希望你們各自小心,注意安全。”說著從挎包裏拿出幾包東西一一地分給了我們。
我一看,那是一個軍用急救包,透明塑料袋中央有著一個鮮紅的“十”字,下麵印著“中國人民解放軍陵江市警備司令部”的字樣,看得見裏麵裝著的紗布等戰場急救用品。
進行試探性攻擊的時間到了,聞梅匆匆地走了。
根據正式攻擊時的需要,我們分配了各自的射擊位置,然後一人從沙發上拿了一塊軟墊從接待室裏走了出來。根據分工,艾雲留在二層,柳月在三層,“亞非拉”在四層,我在五層,分別負責向對麵教學大樓的相應樓層進行射擊。
聞梅的到來再一次地激起了我心中的感動,來到三層和四層之間時,待“亞非拉”上去後,我麵對柳月站住了,喉頭有一團東西在上下滾動。
“柳姐,謝謝你!”我第一次也叫她“柳姐”,話一出口,眼圈已經紅了。
她愣了一下,說:“謝我什麽呢?”
“我就是不能想象,不是我,而是其他人衝上樓頂,用子彈上膛的槍口對準楊南雁和葛利江的時候會發生什麽事情,我就是不能……”我的聲音很大,說著就哽咽起來。
“哦!不用謝……無論什麽時候,隻要大家都能兄弟姐妹般地互相想著,這就好……”說著,她的眼睛也濕潤了。
“你怎麽啦……?”我有些驚慌。
“……你們把我的心都弄得一團糟了。”眼淚從她眼眶裏湧了出來。她摘下剛剛戴上的眼鏡,用衣袖在眼眶上抹了一把,扭頭向她的射擊位置走去。
我的射擊位置是五樓通道盡頭山牆上的一個窗口,我將堆在那裏的一些雜物掃下來,放上柔軟的坐墊試了一下,感到太矮,於是又在旁邊的屋子裏找來一把椅子,倒過來放在窗台上,再放上墊子,覺得很合適了,再估計了一下距離,把槍上的標尺定在了九十米的位置上。
從窗口望出去,可以遠遠地看到對麵教學大樓山牆上的窗戶和裏麵寬寬的走廊以及在走廊中晃來晃去的人影;瓦灰色的外牆上與地麵垂直地豎立著一溜用鋼筋和鐵片焊成的半圓形爬梯,那爬梯在二樓和三樓之間的地方已經被拆除了,距離地麵有六七米的高度隻剩下光溜溜的牆麵;樓頂上玻璃房子和綠色植物之間,隔著一道用沙袋壘起來的矮牆;一幫人正在屋頂上急急忙忙地用纜風繩固定那根在風中搖搖擺擺的旗杆,還有幾個人圍著旗杆忙碌著,不知道在做什麽……。
我漫無邊際地去想象那玻璃房子裏的楊南雁或者還有葛利江現在是一種什麽樣狀況,結果卻是毫無頭緒,卻想起了楊南雁那天說的“他們所麵對的是那些當權派們利用手中的權力所動員起來的一切力量”,而現在,與她隔壘相對的我,是那“那一切力量”中的一部分嗎?頓時,我感到一種痛及心肺的悲哀。
突然,在《西江月?井岡山》的樂曲中響起一片“劈劈啪啪”的聲音,其間還夾雜著一陣陣呐喊呼叫的聲音,刹那間,一條條防空壕和一簇簇樹叢後麵旗幟揮舞,人影晃動。
試探性攻擊開始了,我從窗口把槍伸出去,一時間,喧囂和嘈雜都退到背景中去了,套在瞄準器圓環裏的一切都是那樣的平靜甚至有些安詳,沒有麵對血肉之軀舉起棍棒時扭曲而凶殘的麵孔,沒有端著鋼釺對峙時互相眼中的恐怖和驚惶,也沒有曾經想過無數遍的爆炸的火光中人喊馬嘶、刀光劍影甚至血肉橫飛的場麵,所要麵對的好象隻是射擊場上一個個的胸靶,甚至連胸靶都不是,隻是一動不動的器物和在窗戶玻璃上閃爍的光斑。這些使我突然有一種怪怪的感覺,心情在一瞬間就平靜了下來。我瞄準了五樓走廊裏一個乳白色的燈罩,屏住呼吸,慢慢地摳動了扳機,隻感到肩膀輕輕一抖,那個白色的小圓點便從瞄準器裏消失了。我又瞄準了稍遠處同樣位置上的一個燈罩,也是一擊命中。幾聲槍響以後,走廊裏的燈罩一個個地都被消滅了,原先還在走廊裏竄來竄去的人影立即消失得無影無蹤。我又瞄準了山牆上的那些窗戶,不緊不慢地打碎了幾麵玻璃,感覺沒什麽意思,就把槍口往上抬,這才發現大樓頂上已經一個人影也沒有了,首先出現在準星前麵的是那麵高高飄揚的“陵江市工業大學衝鋒號紅衛兵團”的巨大旗幟;接著看見的是旗杆下麵剛剛壘起來的一個個沙包和圍在周圍的一圈鐵絲網,鐵絲網前麵豎著一塊牌子,牌子上畫著的是一具黑色骷髏,上麵寫著“撼山易,撼衝鋒號難”幾個紅色的大字,下麵還寫著一排看不真切的小字;繼續橫著掃過去,套在瞄準具裏的是一個個沙袋壘起來的矮牆,矮牆後麵是那間掛著綠色布簾的玻璃房子,下午的陽光在隔熱瓦上反射回去時,被嚴重地扭曲了,變成了幻覺般升騰起來的波浪。
如果這個時候扣下扳機,我擔心會打著了在那屋子裏的人,至少矮牆後麵的玻璃牆麵就會一下子都碎了,破碎的玻璃就會“嘩嘩啦啦”地掉下來,砸著了那玻璃房子裏的楊南雁或許還有葛利江。於是我掃瞄回去,對準那具骷髏打了一槍,子彈仿佛打在了空氣中,什麽動靜也沒有。接著,我又對著那個銀灰色的喇叭扣下了扳機,仍然是毫無反應,空氣中依然回**著那威武雄壯的歌聲。
我向下麵的樓層看去,隻見各個窗戶口都不斷有人向外扔出手榴彈和*。那些用一硝二磺三木碳的土法製作出來的手榴彈掉在地上後,發出一聲聲沉悶的爆炸,使樓房周圍一片烈火熊熊,濃煙滾滾。那麵擋土牆前麵種著一排茂密的夾竹桃,牆麵上有一個黑洞洞的防空洞口,十幾個人貓著腰從那裏迅速地跑出來,趁亂運動到三個通道口的雨棚下躲了起來。
待《最後通牒》的聲音再次響起,我們立即撤回到了大樓北麵半山坡上的防空壕裏。大家重新見麵,都是一臉的興奮,互相講述自己射擊時的情形。
這時,從遠處傳來了一陣密集的槍聲。
一會兒,那個馬指揮來到這兒,大家的目光一齊集中到他身上,他問:“有沒有需要報告的新情況。”
“真是太過癮了。”
“攻擊非常順利。”
……
大家七嘴八舌地說。
等大家說完後,馬指揮說:“根據各個觀察點反饋回來的情況,一是沒有發現樓裏有新型號的槍支,所受到的槍擊全部是追風牌小口徑運動步槍發出的,十五個假人身上共有二十三個有彈著點。二是共發現了六個射擊點,其分布狀況是大樓南側二層兩個,三層兩個,東西兩側各一個,應該還有兩個射擊點沒有發現。三是發現兩側通道有新增加的金屬柵欄。根據新的情況,決定改變由下向上逐層占領的計劃。把解救被俘人員作為最主要的目標,正式攻擊開始後,首先對通道上的金屬柵欄進行爆破,衝上二層後不進行橫向擴展,直接向三層以上樓層攻擊前進,攻擊到第五層才橫向展開,得手後再由上向下攻擊。除三個突擊組外,剩下的五支槍,西麵和東麵各布置兩個射擊點,位置仍然在進行試探性攻擊的地方,目的是掩護三個突擊隊的攻擊,重點瞄準各個樓層的窗口和樓頂,不讓對方的阻擊人員在樓層的轉角處和走廊裏出現,從側翼保證三個突擊隊的攻擊,剩下的一個射擊點布置在大樓的南麵,主要任務是虛張聲勢,配合主通道的佯攻,不停地進行射擊,看見什麽打什麽……”
正式攻擊開始後,“亞非拉”將在試探性攻擊時我的位置掩護我們的進攻,分手的時候我紅著臉第一次叫了一聲“亞非拉”,握住她的手說:“拜托了”。
她沒有說話,很不好意思的樣子。
柳月和艾雲都過來和她握了握手。
馬指揮再次向各個突擊組講解了作戰意圖和攻擊注意事項後,親自領我們突擊組,從離大樓很遠一個很隱蔽的一個防空洞口進去,經過一段黑暗而潮濕的山洞,來到擋土牆下那個防空洞口。將隨我們一起向樓頂進攻的突擊隊就埋伏在這裏。
在馬指揮把我們介紹給那個小個子的突擊隊長的時候,遠處再一次響起一陣春節時燃放鞭炮般密集的槍聲。
馬指揮轉過臉來對我們說:“聽到了吧,這就是化龍橋傳來的槍聲,我們在化龍橋隻有六支槍,但聽這槍聲至少也有十幾支槍,這就是市中區號派增援‘衝鋒號’的火力,如果不是因為江水上漲阻止涉水通過金鱗溪的可能、如果不是橋上易守難攻的地形,恐怕早就頂不住了,而且我們的觀察人員也來了電話,說警備司令部製止武鬥的解放軍部隊也出發了。你們再給我複述一遍你們的任務。”
艾雲說:“拔掉房頂上工業大學衝鋒號紅衛兵團的旗幟,破壞工業大學衝鋒號廣播站裏的設備,迅速瓦解他們抵抗的意誌,打消市中區號派隊伍增援的企圖,防止陵江市警備司令部製止武鬥的解放軍部隊的介入。”
馬指揮說:“說得很好,但太複雜了,你們再給我說一遍。”他指了指我和柳月。
我回答:“讓紅旗沒影兒,廣播沒聲兒。”
柳月說:“保證一擊成功。”
馬指揮說:“好。”
正式進攻開始了,潛伏在雨棚下的戰鬥員迅速運動到大樓的牆根下,將一個個的*扔進底層通道左右兩邊的教室裏,立即便點著了屋子裏的桌椅板凳和辦公家俱,霎時間煙霧騰騰,濃煙滾滾,熾熱的火焰和濃煙就從窗戶冒出來,空氣中彌漫著濃烈的汽油味和酒精味,仿佛整個大樓都在燃燒,到處都是槍聲、鞭炮聲、呐喊聲、爆炸聲……。
在*****和*“隆隆”的爆炸聲中,我們從防空洞裏竄了出去,躬著腰迅速衝到大樓的山牆根下。十幾個配合我們的突擊隊員,抬著一架長長的消防梯緊跟在我們身後,到了地方後,立即用消防梯勾住了那個所謂的檢修爬梯。我把槍往身上的一背,正要伸手去抓消防梯。
誰知柳月搶先一步,一隻手抓住梯子,一隻手攔住我說:“我先上”,說著就要往上爬。
我猛地一使勁把她推到一邊,大聲吼道:“我必須為自己的行為承擔責任。”隨即抓住了消防梯往上攀去。
一樓的燃燒所形成的熾熱氣流,在通道裏迅速上升,一股火焰從一樓順著通道向五樓就竄了上去,黑色的濃煙就在旁邊翻滾,洶湧的熱浪從樓道裏橫著就撲了過來,烤得半邊身體火辣辣地疼,還不時聽到旁邊傳來步槍子彈擊碎玻璃的聲音。
攀爬的過程比預計的順利,不一會兒就來到了樓頂,第一個感覺到的是《西江月?井岡山》那震耳欲聾的廣播。當我攀著屋簷,小心翼翼地探出頭來的時候,映入眼簾的是我已經熟悉了的那麵高高地飄揚著的旗幟,接著是蓋著隔熱瓦的玻璃的房子、花盆裏一叢叢的熱帶植物、一層層沙袋壘起來的矮牆、那個畫著一個骷髏的牌子……
在我正準備從那裏爬上去的時候,突然樓麵上傳來“砰”的一聲,我聽出那是射擊的聲音,但又遠不如半自動步槍射擊時的響亮。循著聲音望去,穿過一排排花盆間的縫隙,我發現矮牆上有一個剛才試探性射擊時沒有發現的射擊孔,一支黑洞洞的槍管從那裏伸出來。我趕緊停下來,向下看了一下,示意正緊跟著我的柳月上麵有情況。在柳月一仰頭的瞬間,我看到她的眼鏡掉了,在半圓形的爬梯上摔了一下,翻滾向下落去。艾雲因為胸前吊著那個搖搖晃晃的*,隻能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往上爬,離我們還有一段距離。
我背靠在半圓形的護攔上,騰出一隻手來,將槍從身後移到前麵,慢慢地把槍從屋麵上探出去擱在屋頂的邊緣上,輕輕地打開了槍上的保險,這時,我聽到了屋麵上又傳來幾聲槍響,隨即聽到了一陣玻璃破碎時“唏哩嘩啦”的聲音。當我的視線再次穿過花盆間的縫隙,將那個射擊孔套在準星上的時候,發現那支槍口已經不在那裏了。
我斷定在我進行試探性射擊的位置掩護著我們的“亞非拉”也發現了這個射擊孔,因為,在沙袋上方幾厘米的地方有了一個彈著點,黃色的沙子正從那裏“簌簌”地流出來堆積在那個射擊孔上,而且至少有一顆子彈穿過射擊孔,擊中了沙袋後麵的玻璃房子。
為了防止萬一,我把準星對準了那個黑洞洞的射擊孔,慢慢地摳下了扳機,子彈射出去的瞬間,堆積在射擊孔前的黃沙呈半圓形飛散開來。緊接著,我雙手撐住樓板的邊緣,奮身一躍爬上了樓頂,抓起槍來向玻璃房子衝去。跨過矮牆,我看見那個射擊孔後麵已經沒有人了,沙袋後麵的玻璃牆也已經坍塌了,滿地都是破碎的玻璃。葛利江半蹲在地上,一隻手的臂彎裏斜靠著倒在那裏的楊南雁,另一隻手捂著她的頭。這時楊南雁已經雙眼緊閉,麵色蒼白,牙關緊咬,鮮紅的血從頭頂順著麵頰流了下來。
葛利江抬頭看見了我們,大喊:“有沒有紗布?”
霎時間我想到,楊南雁怕是被破碎的玻璃劃傷,又暈血了,趕緊從挎包裏掏出急救包,丟給了葛利江。
一遲滯的瞬間,柳月已經衝到前麵去了,並一腳踹翻了屋子中間的一張桌子,磁帶和唱片稀裏嘩啦地滾落了一地,耳朵裏巨大的廣播聲頓時沒有了,隻有樓板下麵自備發電機發出來的喘息般低沉的轟鳴,世界突然變得非常安靜。
我下意識地蹲下去幫葛利江,突然聽到柳月的喊聲:“有人。”
我趕緊回過身來,把槍口對準了屋子南邊那個通往五樓的通道口,隻聽下麵有人氣急敗壞地大聲喊叫:“喇叭!喇叭怎麽不響了!”略一停頓,就看見通道口出現了一頂草綠色的鋼盔,緊接著半個人身從那裏冒了出來,就在他還沒把頭抬起來的時候,兩個黑洞洞的槍口已經抵在太陽穴上,他隻是愣了一下,便下意識般地把手中的一隻運動步槍放到地上,低低地埋著頭舉起了雙手。
這時,艾雲也衝了過來,在那個俘虜從通道口離開的瞬間,將那個*向樓裏丟了進去,然後就去扳通道口旁立著的那扇沉重的鐵門,這時,隻聽“哄”的一聲爆炸,一股熾烈的火焰夾雜著濃煙一齊竄了上來,艾雲趕緊將鐵門“咣”地一聲蓋在了通道口上,隨手扣上了門扣。
我和柳月一左一右地押著那個俘虜來到玻璃房子的外麵,喝令他在那個畫著一個骷髏的牌子旁邊蹲了下來。這時我才看清楚了,牌子下麵的那一行黑色的小字是——你將打開的是通往地獄的大門。
遠處又傳來一陣清晰而急促的槍聲,可以清楚地聽出,這槍聲來自化龍橋。
樓頂上的風很大,吹動那麵工業大學“衝鋒號”的旗幟“嘩啦嘩啦”地響,粗大的繩索拍打著金屬的旗杆,發出“劈劈啪啪”的聲音。柳月轉身回頭,一抬腳將那個畫著一個骷髏的牌子踢得飛了起來,隨即縱身一躍,跨過了鐵絲網,抓住了從旗杆上垂下來的那根繩索。
那個畫著一個骷髏的牌子在鐵絲網上被彈了回來,“咚”地一聲重重地掉在了那個俘虜的麵前,他這才略略抬起頭來,當他看見了我後,眼睛裏一片驚疑,似乎不相信眼前的情形,大聲說:“怎麽會是你?”同時把眼光向柳月所在的方向轉了過去。
我也才看清了,他是周文龍。
也正是柳月用力拉動手中的旗繩的時候,周文龍大喊著:“不——”,彈簧一樣地蹦了起來,向柳月撲了過去。
我們之間的距離太近了,根本不用瞄準,他的整個身軀已經完全套在了我槍上瞄準具的圓圈裏了,但不知為什麽,我沒有摳動扳機。也隻是在那一刹那,眼前的世界“刷”地一片雪白,緊接著“轟”的一聲巨響,似乎是被誰猛烈地推了一把,我騰空飛了起來,然後,這個世界就在我眼前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