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露將花影到衣裳

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

一連幾場甘霖降下,應季的花草,牡丹芍藥棠棣之類,得了雨露的滋潤,個個都添了些雲嬌雨媚的情態。每日天方破曉,正是宿酒半醒,好夢初覺之時,便有賣花人以馬頭竹籃盛了各色鮮花沿街叫賣,歌叫之聲清奇悅耳,悠悠揚揚地散入晴簾靜院、曉幕高樓,多愁善感的人聽在耳中,怕是免不了要幽歎樽前空餘舊恨,枕上又添新愁吧。

賣花人的歌叫聲伴著薄薄的晨曦沁入湘簾,簾下,碧溪給我梳順了長,含笑道:“奴婢這兩日學了個新鮮式,給小姐梳起來可好?”

我從鏡中看她一眼,笑問:“簡單嗎?可別跟上次那個似的,隆重得象要參加葬禮,複雜到沒一個時辰拿不下。”

碧溪尷尬笑道:“這回的簡古得緊。”說著就開始給我盤。

流雲打開金筐寶鈿妝奩讓我選飾,我撥開一眾金翹步搖結條釵子,取了一對水晶插梳,流雲不無遺憾道:“小姐總愛這素淡簪飾……”

我道:“這不上麵還嵌著寶石呢,顏色正配我今天的碧色衫子,而且,再配上同係列的耳墜也算是精心啦。”為了顯出一切如常,我已經盡量用不太素淡的妝飾了……

“也就這幾顆瑟瑟珠子還看得!”她怨道:“小姐的妝扮太清素了,不塗脂,不傅粉,不點口脂,不貼花子,您說那叫素麵朝天。就這麽朝天……皇上的心思,奴婢們自是不省得,小姐想來比奴婢們清楚……”

歎,我就知道,這是她們每日必會繞到的話題……

流雲瞟著我的臉色,眨眨眼輕聲道:“可是小姐呀,聖上可有些日子沒過來了。比那一年您二位鬥氣的時候還久呢……聽說您有皇上欽賜的出入大內地信物,不如……”

我微笑道:“流雲呀,你怎麽知道的?”

“啊!是……是丁尋告訴奴婢地……”

有這兩口在。真是一點秘密都沒有。

我拉住她。歎道:“這回丁尋丁母憂。生老病死雖是人生常態。不過要委屈你再等三年了。”即便是打岔。這氣氛也沉重了點。我一笑。又加了句:“你不要太心急做新娘子哦。”

本來丁尋地傷好透了之後就該把流雲娶過門去。不想他母親忽然離世。依舊製。父母死後。子女要守喪。三年內不做官。不婚娶。不赴宴。不應考。丁尋苦求了榮哥。葬了母親之後就回他身邊當差。但守喪期間娶妻總是不合適地。於是這樁婚事就擱了下來。不過好在他兩家已換帖下定。又有榮哥金口玉言親許過。不怕生變。

流雲臉上紅了紅。嬌嗔道:“小姐又拿奴婢打諢!奴婢情願一輩子伺候小姐呢!”

我笑:“我可不敢留。這會影響丁尋同學為祖國工作地熱情哦!哎。你這爽利丫頭我一直很喜歡。就這麽便宜了丁尋可真不甘心。一想到以後不能日日見到。我還真有點舍不得呢。”

流雲紅了眼眶,“奴婢也舍不得小姐……”

身後碧溪插話道:“小姐,便是流雲嫁了人也不妨事,等日後小姐進了宮,讓流雲在您身邊做個女官便了……”

望天,入宮。又是入宮!

我對著鏡子裏的碧溪和藹微笑。“碧溪,流雲和丁尋地事算是定了。你有沒有什麽喜歡的人,告訴我。我給你做主。”

碧溪騰一下紅了臉,“小姐就好尋我們丫頭開心……”要不是這頭還沒梳完,估計她已經扭頭跑出去了。

流雲忽閃著眼睛,“小姐有所不知,上回碧溪去後園裏摘花插瓶……”

碧溪急道:“你又多口!”

咦,有八卦!我笑:“無妨,我們關起門隨便聊聊,不讓外頭人知道就是了,流雲,不要去外麵傳啊,”不過以她的性子,搞不好已經傳出去了,咳咳……“你接著說,摘花,然後呢?”

流雲應了一聲,掩口笑道:“正摘著呢,牆頭上呼地飛過一團事物!您猜是什麽?一條猩紅的汗巾子,包了兩隻紅彤彤的安石榴,長了眼睛一般不偏不倚正落在她腳邊!我思忖,這準是哪家的靦腆子弟愛慕她,抹不開麵子開口,便孝敬兩隻石榴呢!”

碧溪漲紅了臉,嗔道:“又渾說!”

“怎是渾說!白白擲了兩隻石榴過來,卻又不見半個人影,可不是靦腆人兒嘛

我長長地“哦”了一聲,“原來如此。”

“小姐莫信她的……”

“嘻嘻,不信我信誰呀和諧,尤其是,可以轉移注意力……

盡管我的服裝店已形同虛設,但靈感來了擋也擋不住,所以我平時沒事還是喜歡耗在工作室裏,創作熱情都隻能留給自己了……

這日午後,我正在工作室裏做立裁,忽有丫頭傳報,王樸來訪。

見長輩,穿得太隨意未免失禮,我放下手中的設計回房更衣,路上對流雲道:“去把小彌叫來。”色便服,坐在客位上品茗。

少不得要告罪請安,行過見長輩的常禮,我在下坐了,小丫鬟獻上茶來。

看他似乎比上次見瘦了些,但精神倒還好。

他也打量著我,含笑撚髯道:“原是要早些來探看煙兒,不想病了一場,直拖至今年開春才好,便耽擱下了,我兒一切可還隨心順意麽?”

微笑。“謝舅父垂問,托舅父地福,我一切還好,倒是舅父大人是國之棟梁,聖上的左膀右臂,日夜為國事操勞,還請多多保重身體才是。”

王樸笑道:“煙兒仍是這般懂事識禮。模樣也出落得愈象你母親了。”幾句開場白之後,就開始說些我小時候的舊事。我嚇一跳,這些年過去,我早已進入到莊周夢蝶的境界,而且和熟悉水沉煙的故人基本又都沒什麽往來,現在身邊親近地人多是我穿來之後結識的,早就忘了要居安思危,這回被他說起童年舊事,忽驚覺,這可是個對“我”的過去知根知底地人啊……

卻又一想。可真是糊塗了,我當初不是對他們講了“還魂故事”嗎,我在地府誤喝過孟婆湯啊!就算把過去都忘了也是天經地義的,何苦庸人自擾,平白緊張了一回!更重要的是,我確信,即便他真有疑惑也不會揭穿我,嘿嘿……

隻聽他道:“煙兒自小聰敏過人。才情天分便是男子也難企及,兼之知書識禮,因而家中幾個兒女,我素來疼愛你多些,你十二歲那年中秋,賞月宴飲的事,你可還記得?”

我微笑搖頭,“慚愧,還魂之人記不得那許多了……”

他點頭道:“罷了。我又忘了這節。且說那日闔家把酒賞月,席間我出了上句三更半夜三更半,煙兒對出八月中秋八月中2),滿座盡皆歎服,我更是讚你有詠絮之才”他含笑捋髯,神色頗為欣慰。

想不到這水小姐還有這麽高調地時候?對了,那時她十二歲,估計是歲數小,再大些就開始掩飾鋒芒了。

他話頭一轉,歎道:“想是那時棠兒便記在了心裏……唉。棠兒樣樣不及你。又覺被分去了寵愛,故而……煙兒莫要怨懟她才好。”

不知王棠和她老媽幹的那些事王樸知道多少。聽這意思有些事應該是並不知情的,也許他知道有些小動作。比如上次王棠踩我裙子之類,他隻當做是小女兒間的嫉妒吧,這回對我說這些話,似乎是想做個調停?心念至此,我恭謹道:“舅父放心,妹妹年紀還小呢,就是有些任性也是常情,估計再過些年就沉穩了,我自然不會因這些小事記恨妹妹,舅父盡可放心。”微微一笑,我換個話題,“對了,我上次見到恪兒長高了許多,人才越玲瓏俊秀了,學業功課一定又精進了不少吧?”去年秋天在王樸地壽宴上見到王恪,小孩子長得真快,早不是當初在澶州時的垂髫樣貌,已然能看出美少年的潛質,眉宇間頗有幾分書卷氣,說話行事規矩守禮,一副少年老成的樣子,氣質和王棠真是大相徑庭啊……

說起王恪,王樸眉間的憂色一掃而空,和我說了許多小兒子讀書地趣事,相比王棠那個女兒,他明顯更得意這個兒子,如此又聊了許久,才盡歡話別。

送他出門,他狀似無意道:“上了年紀終究是健忘,我原說早些過來,這些時日一忙竟忘諸腦後了,虧得今日陛下提醒……”

“誒?”一愣,“是……皇上說的?”

他頷道:“聖上今日散朝後留我閑話,說不幾句便提及此事,特意囑我莫忘來探看你呢,”他撚髯笑道:“我兒當好為之啊……”笑得別有深意。

我立在門口目送王樸的車馬駛出巷子,猛聽身後一聲:“姐!”

轉身,正是小彌。

還未等我開口,小彌已先詫道:“咦?有甚喜事?姐姐笑得好生歡暢呢!”

“胡說,哪有笑得歡暢了,我這隻是禮節性的微笑嘛……咳,”我拉著他往回走,低聲問:“你看清楚了?他身體怎麽樣?”和小彌約好讓他在窗子外麵看看王樸,望色,聞聲,如有必要,再想辦法進來問狀、切脈。因為知道這段曆史,所以我心虛地覺得還是盡量不打草驚蛇的好。

小彌正容道:“姐,你莫難過,我觀此人決活不過明年三

“……你能救他嗎?”即便是知道王樸在這一兩年之內就會去世,可真聽小彌這麽說,還是覺得心裏一酸。

小彌緩緩搖頭,“此人形容羸瘦,乃是積勞成疾,病入膏肓之相,不過一年,其人必死,便是我也救他不得……”

深深歎息,我垂頭往自己房裏走。

“姐,”小彌在後麵拉拉我地衣袖,“姐姐莫要難過,我救不得,或許師父可以救得……”

“你說什麽?!對呀!我居然忘了你師父!!哈哈!!”我拉住他地手大笑,真是關心則亂,我怎麽能把親愛的老妖精忘了呢!或許,曆史就此可以改變呢!

暮春三月,十裏長亭。

我極目遠眺,目力盡處,小彌一身白衫,淺淺淡淡地融進青山翠穀疊嶂層巒。

幾點桃瓣打著旋,卷著香,悠悠從眼前飄落。

希望下次再見時是兩個人,他和老妖精兩個人。

我拂去落在鬢上地一片花瓣,最後向他消失的位置望了一眼,打馬回城。

三月春風柔媚,春山翠拖,春煙淡和,我把馬交給小廝先牽回去,一人在城中隨意走走。

信步閑逛,轉過一個路口,正見前麵走著三人,其中一人身著一襲嫩柳色地袍子,頭戴一頂白紗帷帽,雖是背影,看他那弱柳扶風的姿態我也知道是誰,我輕笑,快步趕上去。

才近些,就見他們三人折進了一座朱門小樓,我快走幾步,才要進去,不提防旁邊閃出一人,多虧我收步及時,否則幾乎和他撞個滿懷!

麵前,這個頭戴綠幅巾的人眯著一雙色眼,嘻嘻一笑,陰陽怪氣道:“小娘子,留步吧,群玉樓不接待女客。”

注釋:

丁母憂:遭逢母親喪事。

隱約記得是《閱微草堂筆記》裏鬼對的對子,咳,總之是前人舊句,被我借來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