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兔毫花淪小龍團
如同Chet Baker的Cool Jazz適合在黃昏微雨時聆聽,有“男人的強烈”之稱的西班牙雪利酒適宜在子夜飛雪時細品,暮春日遊湖後,不妨來一點入口即化的冰甜酥酪,瀝成雪岫樣的酥山,拿鏨金盤盛了,再配以點在兔毫盞中的上好小龍團茶,便是“暖金盤裏點酥山”、“兔毫花淪小龍團”的完美應季搭配了。
遠水晴碧,天闊風微,翠簾沽酒家,畫橋吹柳花,我們在湖上玩了大半日,將近申時才回到岸上,崔文遠和周更琩張羅著要在附近尋一處分茶食店,我看了看那些青旗酒肆,當壚胡姬,決定還是吃點虧,帶他們去了我的“坐看雲起”,請他們享用免費大餐算是對今日盛情邀約的答謝。
各式招牌菜自然要毫不吝嗇的一一捧出,飯後甜點是自唐朝時就盛行的奶油冷凍甜品——酥山,滴成山形的冷凍甜酥,類似現代的冰激淩,飲品則是新近時興的小龍團茶(由於生產力飛速發展居然提前出現在這時代了……)於是,在舌上絳雪的甜爽中,在旖旎綠煙的清香中,我們結束了這令人愉悅的一餐。
臨分別時,我對他們說,歡迎他們經常光顧,店裏會給他們七折優惠,我這茶餐廳二樓包間環境幽雅,除了沒有添香紅袖,應該比青樓更適宜談詩論文吧……
……
申時已過,我獨行在回家的路上,不得不說,婉拒杜珺送我回家是件很有難度的事,我著實費了些力氣才做到……
想一個人走走。
偶爾春池泛舟也很開心呢,尤其今天還打抱不平了一次,終於圓了一回俠女夢,晚上睡覺也可以偷笑了。
不過……似乎還缺點什麽……
快樂想找人分享……
目光飄遠,不覺停了腳步。
垂楊碧絛,參差披拂,巍峨宮牆,迢遙可見……
怔了半晌,快步走回家去。
越走越快,最後甚至跑起來,我跑進府門,顧不得請安的門房老王,顧不得施禮的丫頭小廝,穿過垂花門,衝進內院,碧溪正坐在正房門口的廊凳上繡花,她見我跑進來,忙放下繡花繃子迎上前,笑道:“小姐回來啦?奴婢這便去……”
“嗯,碧溪,你自行娛樂,我馬上還出去……”
碧溪一愣,忙不迭替我打起簾子,我進了臥室,側耳聽聽,她逡巡在門口,沒敢跟進來,可也沒走,她隔了梅紅軟簾怯生生問道:“小姐,可有甚使喚……”
“沒什麽,你不要站在門口……你回屋繡花去吧,我一會就回來……”我打開牆角的頂銀箱,探手臂進去摸索……咦,我記得就塞在這下麵了啊!怎麽摸不到?!
哪去了?哪去了!
終於,慌亂的手指觸到一個涼涼硬硬的東西……
微笑,鬆口氣。
我把它塞進荷包,看了看,又拿出來,最終隻攏在袖筒裏緊緊握著。
挑簾出去,碧溪立在院子裏,眼巴巴看著我。
我笑,“碧溪呀,你幹嘛這表情?……我今天很反常嗎?咳,我很快回來,你該幹什麽就幹什麽吧。”極力放慢腳步,四平八穩地走出去。
……
……
大內宣德樓前列了朱紅杈子,老遠就能看見五扇金釘朱漆的大門,門前宮禁衛尉身高體壯,衣甲鮮明,手裏的長兵刃寒光閃閃,往那一立就透著威武。
忽然有些猶豫……
是不是太冒失了?
慢吞吞走過去,眼見已近拒馬杈子,就見宮城東首的左掖門裏走出一人,他一眼看到我,愣了一下,快步朝我走過來。
竟然是丁尋。
我訕訕駐足,心裏頗有些被捉奸的羞愧,如果我說隻是路經這裏他信嗎?我四下看看……信才怪……
他走過來躬身一禮。
“啊,丁尋你好,”我搶先開口,“我隻不過是……是……”緊攥著的金牌灼灼燙著手心。
他慣於耍酷的臉上難得露了一絲笑意,“水小姐可是來覲見陛下?請隨我來。”
呃……
輕笑搖頭,這就叫把簡單問題複雜化吧……
我跟著他繞過行馬向宮門走,隨口道:“真巧,你正好出去啊?”
他麵無表情嗯了一聲。
我開玩笑:“是要去找流雲幽會吧?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哦~”
“怎是幽會!”他臉一紅,“是聖上……”
嗯?我停步,警覺地看他,他自知失言,忙緘了口。
“你的意思是說榮哥讓你去約會……”我腦子轉轉,挑眉斜睇他,“不會是他讓你……監視我、打探我的行蹤吧?!”
他急道:“非是監視!陛下日日記掛著小姐,每日總要知道小姐過得好才可放心!”
“啊!難道每天……你們……流雲竟然是臥底!看我回去就把她吊起來打!”我壞心眼地瞧著他驚變的臉色,再也繃不住佯怒的表情,大笑道:“哈哈,我開玩笑呢!誰讓你們兩個狗特務偵查我!不過呢,我也明白的,無論宮裏派誰去,從我府裏隨便找個人一問,估計都是竹筒倒豆子,有什麽說什麽……我大人大量就不跟你們計較啦,誒,走啊?”情不自禁揚起了嘴角。
他橫我一眼,又恢複成麵癱撲克臉。
來到左掖門前,他拿我的金牌給當值衛兵看了,便帶我進了宮門。沿著青石甬道,經過了數座雕甍畫棟的宮殿,最後停在一座簷牙高啄的橫門前,他道:“前去即是禁中,外臣不便入內。”說著叫過門上一個宦官,給他看了金牌,讓他領我進去。
那小黃門聽丁尋說到我姓水時,臉上瞬間現出興奮而好奇的神色,飛快瞟了我一下,又異樣恭敬地低下頭去……
望天,八卦已經傳到這種地步了嗎?
……
依舊是夕陽餘暉,依舊是彩檻朱欄,依舊是半新不舊的凝著曆史記憶的宮殿,一如那年我被符皇後詔進宮裏時的情境……一晃兩年過去,今天,竟然故地重遊了。
前度劉郎今又來?
……
一路無話,我跟著領路的小宦官來到一座大殿前,順石階而上,進到殿中,隻見明間裏醒目位置設著一座酸枝木雕花大榻,榻上鋪了流水落花紫錦坐褥,在木榻後,三麵環立著巨大的泥金重彩金碧山水畫屏,石青、石綠為主色的大青綠山水(1)上,以金泥提染了山廓﹑石紋﹑彩霞等局部,峰巒疊嶂,流彩輝煌,裝飾感極強。
小宦官把我讓到榻上坐了,恭謹道:“陛下尚未回宮,想是仍在前廷議事,請小姐稍候片刻。”
誒?他在前麵議事?那幹嘛把我帶進後宮來!我不介意在外廷等的!……這個丁尋!
小宦官偷瞟著我的臉色,小心道:“奴婢這便著人拜茶,還請您稍候。”說罷施禮退了出去。
又是把我一人留屋裏?!此情此景,似曾相識……
殿中,瑪瑙紅的地衣上,一隻博山鎏金銅香爐細細噴著煙……
驚跳起,這場景也太眼熟了吧!!
雖說這次的香型和上次不一樣,聞著倒更象是榮哥身上的木香,不過還是不可掉以輕心!……誒?居然門窗是大開的?我走到門口,門邊兩個宮女立刻斂衽行禮,我試著往殿外走兩步,她們仍是斂手立著,也沒見有攔我的意思……
咳,這樣啊……
我掩下慚愧的心情,立在門口石階上,作欣賞四外風景狀,盡管我覺得其實並沒什麽風景值得看。
理論上後宮某處應該有個禦花園吧,不過在我這位置完全看不到亭池水榭,目之所及,無非是幾座飛簷鬥角的宮殿,長的還都差不多,其間穿插了些四時花木。我知道榮哥崇節尚儉,在衣食住行各方麵都不怎麽講究,所以宋徽宗迷戀的勞民傷財的奇石異草是絕不會出現在這兒的,雖然芍藥、牡丹、碧桃、芭蕉什麽的也種了不少,但不過是些尋常品種,一般的官宦富戶人家也有。
這皇宮,我兩次來都感覺人氣不足,從“高科技”風水學角度講,住宅空間大而居住的人少是不“科學”的,想來是榮哥承襲了郭威大叔惡繁悅樸的光榮傳統,這宮中好象並沒有多少服役的宦官宮娥,嗯,後唐明宗也是這作風。
我大略看了看,正要走回殿中,遠遠就見一叢花後轉出兩人,前麵側身領路的是個宦官,後麵跟著個華服女子,看那女子,身上穿一件粉桃色窣地宮錦披袍,內襯海棠紅緙絲襦裙,臂上圍了撚金柳綠帔帛,頭上簪著金筐寶鈿步搖,往麵上看,黛眉秀目,皓玉凝肌,正是符家那位待字閨中的小姐……
他們順著青石甬道逶迤走過,似乎是要往別處去,行走間符小姐偶一轉頭,正與我打個對臉,隻見她猛地停步,大驚失色,顫聲問領路的宦官:“她、她怎在此處?她怎在陛下的寢宮之中?!”
誒?!榮哥的寢宮?!!那個小太監居然把我帶到榮哥的寢殿裏來了?!!還有,她怎麽在宮裏,我還想找人問問呢!!
我深吸一口氣,壓低聲音問門邊侍立的宮女:“符小姐……嗯,怎麽在這裏?”其實我是想問她是不是一直住在宮裏,不過實在不好意思開口……
旁邊的宮女順眉順眼地答道:“回稟小姐,符小姐時常進宮探看小皇子殿下,想來今日亦是。”
哦……
再瞧不遠處那兩人,頭前引路的宦官正略帶吃驚地打量我,似乎在猶豫要不要上前盤問,正在這時,兩個宮女捧了填漆茶盤朝這邊走過來,看著是要送茶水點心給我,那宦官叫住她們,壓低了聲音打聽我是誰,一宮女同樣壓低了聲音,輕輕道:“這位水小姐,執了禦賜的金牌,拱辰門上的公公引她來此,專候陛下回宮……”
於是那宦官滿臉恍然之色,看我的眼神越發恭順,他回身把這話又跟符小姐學了一遍,符小姐表情複雜地盯我片刻,蓮步輕移,緩緩向我走過來。
她拾階而上,神色已恢複了平靜,到了近前,斂衽道:“久聞水小姐芳名,如雷貫耳,素恨未曾識荊,今日得遇,實乃三生有幸!”漂亮的客套話,如果說話人的笑容不那麽僵硬就更完美了。
我忙還禮,“叨承謬愛,愧不敢當!小女子素來仰慕先符皇後鳳儀,今日一見,符小姐頗有令姐遺風,讓人心折……”心中暗歎,她這一過來,倒叫我不好意思不和她客氣一下了。其實我也很尷尬啊!好容易頭腦發熱衝動一回,對於我這樣自詡冷靜理智的人來說容易麽!不料沒見到榮哥先見著她了……剛才不是沒想過回避,不過這回我站在這醒目的高階上,躲都沒處躲,何況已跟她照了麵,再走開未免太詭異了吧……其實我覺得她心裏也是不願和我寒暄的,上來說話大約隻是出於禮貌。
幾句話應對下來,兩人都是麵帶微笑,柔聲細語,心底有幾分真摯不好說,但起碼表麵上看著和諧有禮。
旁邊那宦官陪笑插言:“您二位立在這兒再受了風涼,不如請進殿裏說話?”
雙雙被讓進殿內榻上,宮女又添了茶水果子,符小姐含笑道:有勞崔公公了。”略一頷首。
那宦官會意,忙施禮退出去,於是這殿裏就隻剩下我和她兩個人了。
客氣話已說了不少,我們都端起茶盞,喘口氣,緩一緩,為下一輪的客套做準備……
終於得空仔細打量她,雖然剛才我順口說她頗有其姐遺風,其實她們兩人長的並不很象,氣質更是大相徑庭,已故的符皇後容貌端莊明麗,氣度高華,而這位符小姐五官精致秀美,頗有嬌怯之態,和符皇後完全不是一個類型,容止風儀更接近小家碧玉。
但畢竟也是美女一隻,許多男人就喜歡這個調調呢。
她臉上細細傅了粉,淡淡勻了胭脂,一雙蛾眉畫得又彎又長,眉心鎮了一片泥金蓮花翠鈿,在花心的位置,嵌有半顆渾圓柔白的珍珠,頰上笑窩處,一對小小的團鳳形金靨隨著她口唇的開合金光流轉,看著倒象是未語先笑。
目光忍不住向下滑落,她穿的是件袒領襦裙,胸前以金銀彩線緙絲織出了大朵的牡丹花圖案,托在海棠紅的錦緞上,越發襯得“粉胸半掩疑暗雪”,“胸前如雪臉如花”,著實吸引人的視線。
她也在偷眼打量著我,秀目閃閃,含笑道:“水小姐這襲襴袍穿了,豎異標新,特立獨行,英姿堪比須眉男兒,無怪乎陛下出征淮南亦攜水小姐同往呢。”
我微笑道:“符小姐說笑了,我今日穿男裝隻是為了出城送人騎馬方便,剛才匆忙進宮,也沒顧上換衣服,倒不是刻意穿成這樣進宮來標新立異的。至於在淮南嘛,隻不過是碰巧遇到皇上,並不是他專門帶我去的,”隨口客氣一句,“等閑女子到了戰場上也是無用,不比符小姐將門虎女,簪纓世家,想來深知兵事。”
我這並非亂說,她的祖父符存審是李克用的養子,刀馬嫻熟,諳通韜略,素有奇謀,是五代時的百勝名將,她父親符彥卿和幾個叔伯出身於這樣的尚武世家,自然各個能征慣戰,即便有幾分祖先蔭庇,少不得也要在馬上博取功名,符彥卿現已爵封魏王,拜為太傅(這位符彥卿就是史上著名的兩朝三皇後的父親),所以她是貨真價實的將門之女,出身簪纓世家,盡管看她的樣子似乎不見得有尚武的基因,不象大符皇後,雖然也不會功夫,但果敢沉穩,決斷如流,不懼刀兵,我想,真正的將門虎女就該是那樣子的。
她莞爾一笑,嬌聲道:“不敢以甲族貴胄自矜,隻略略比販夫走卒、市井商賈多些家學罷了……”說到這兒,她秀美的小臉上忽現出恍然的樣子,“哎呀,我失言了,水小姐莫怪!”
嗯?原本沒有多想,她這一提醒……
終於沉不住氣了嗎……
她看看我麵上神情,香帕掩口,帶著笑意說著道歉的話,“一時竟忘了,怎地信口就說了出來,還請勿要記在心裏!”吃吃嬌笑,“其實,便是商賈又有何妨,水小姐無須羞慚,我久聞‘擷香衣舍’之名,未得做件裙衫,心下常自遺憾呢!”
果然啊……暗歎,這位符小姐比她姐姐可差得遠了……
我勾起嘴角,含笑道:“有什麽可羞慚的,商賈也是社會必要的組成部分,商業發達是生產力水平高的表現嘛,”才不管她是不是聽得懂,“弦高(2)身為商賈,犒師救鄭,不是照樣流芳千古嗎,符小姐家學淵源,自然熟知故典,想來不用我多說,對了,當今聖上在少年時也曾販過茶呢,可見英雄莫問出處。”
很顯然後麵的話她聽懂了,她大睜著一雙秀目驚道:“聖上少年時曾販茶?!你可莫要信口雌黃!”
我笑,“怎麽是信口雌黃,是他親口對我說的呀!”差點加一句“難道他沒跟你說過?”想想未免刻毒了些,算了。
她愣愣瞪著我,忽然變成了鋸嘴的葫蘆。
我端起茶盞,慢飲細品,嗯,這茶比我剛才在自家店裏喝的極品小龍團還是略有不如的,微笑。
耳聽隔壁房裏傳來窸窣輕響,這宮殿結構我不熟悉,隻是看著兩側都有套間,以琉璃珠簾隔開,雖然不知道是不是有其他入口,但剛才可是沒有人呢……
心下詫異,轉頭望去,就見珠簾亂散,一個小孩踉踉蹌蹌地衝進殿中!
這小孩看著也就五六歲的樣子,一領月白袍子,胸前觸目驚心的一大片殷紅,他一隻手捂在自己的胸口上,指間露出半截刀柄,他五官扭曲,表情痛苦,口裏發出輕微的呻吟,另一隻手求救般掙紮伸出,蹣跚著向我們走過來!
猛聽旁邊一聲尖叫:“宗訓!!!”咚的一響,符小姐眼睛一翻,仰倒在榻上,沒了動靜。
身前噗通一聲,那小孩在跌跌撞撞行了幾步之後,終於摔倒在地上,手足抽搐了幾下,便一動不動了。石榴紅地衣襯托著他月白衣襟上的殷紅,一把亮銀小刀兀自顫顫巍巍地戳在他胸口。
窗外落霞與孤鶩齊飛,殿中暖香共淡煙繚繞,我略等了一下,那兩位陳屍依舊,一歎,我整整袍襟站起身,走到那小孩旁邊抱臂俯視他,在他圓鼓鼓的小臉上,一雙大睜的眼睛直愣愣瞪著屋頂,作死不瞑目狀。
輕輕一笑,我緩緩蹲在這具“屍身”旁,看著他的烏黑的眼珠,道:“我個人覺得,番茄醬比葡萄酒效果好。”
……
注釋:
(1)青綠山水是指以礦物顏料石青、石綠作為主色的山水畫,有大青綠山水、小青綠山水、金碧山水之分,以金泥勾染大青綠山水即為金碧山水。
(2)弦高是鄭國的一位行商,經常來往於各國之間做生意。魯售公33年(前627年)他去周王室轄地經商,途中遇到秦國軍隊,當他得知秦軍要去襲擊他的祖國鄭國時,便一麵派人急速回國報告敵情,一麵偽裝成鄭國國君的特使,以12頭牛作為禮物,犒勞秦軍。秦軍以為鄭國已經知道偷襲之事,隻好班師返回。鄭國避免了一次滅亡的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