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傅粉何郎不解愁
芭蕉葉上秋風碧,晚來小雨流蘇濕。
細雨低吟淺唱著,沒入滿庭黃葉衰草,又是一年悲秋時,微雨的黃昏,我捧杯熱茶,坐在廊子下欣賞今年的第一場秋雨,順便惜殘香頹葉,歎慘綠愁紅,配合天氣感時傷物,也算是應時應景的閨閣消遣。
碧溪順著遊廊走過來,斂衽道:“啟稟小姐,杜公子來訪。”
誒?杜嗎?好久沒見他了,記得距今最後一次見麵還是在榮哥征南唐前,他跑來哭訴被逼的沒有活路,我給他出了告假還鄉的點子,避其鋒芒,敵進我退,躲開他家裏那三隻“如狼似虎”,而後我離京,到淮南繞了一圈,想想跟他還真是許久沒見麵了呢。
我笑,“他消息倒是靈通,我這才回來幾天啊,讓到廳上沒有?怎麽又是這時候來,總是神出鬼沒的。”
碧溪接了我手中的茶盞,進屋放下,回頭笑道:“奴婢瞧杜公子又象是……”抿嘴一笑,緘了口。
“又象是溜出來的?嗬嗬,唉,可憐的人啊……”搖頭笑歎,舉步就要往前頭去,碧溪攔道:“小姐這就過去嗎,可要更衣梳妝?”
我現在穿的是件茜紅掐牙短襦,蟹青褶襇長裙,外罩一領石青菊紋短夾襖,髻上隻簪了把銀鏨花梳,雖是燕服裝扮,可也不是見不得人,尤其是見杜……難道還要我專門為他更衣梳妝?
轉頭看了碧溪一眼。
碧溪見了我麵上神色,忙道:“奴婢瞧這杜公子每次上門來,便是有些個……衣裝儀容卻都是極精心的。就說那用的香都奇特得緊……”
“哈哈,是啊,那麽濃地甜香,我還真沒在別的男人身上聞到過!怎麽,怕他覺得我穿居家常服是輕慢他?不會啦……當然。他可能也早習慣了……咳。無妨,走吧。”杜那人迷戀精致細節。生活態度上確實是極盡龜毛之能事,我還記得他家裏就是熏個香都要隔在夾壁牆裏。不過同時那家夥也很……“逆來順受”……這點把握我還是有的……
帶著碧溪穿過了抄手遊廊,垂花二門,來到前院正廳。
一進屋,就見杜一襲鬆花色綈袍,負手立著。作欣賞壁上書畫狀,估計是我沒到他不好意思坐下,他的小廝畫箋低眉順眼地立在邊上,流雲規規矩矩地站在另一側。
少不得互見了禮,分賓主落座,小丫鬟獻上茶來,碧溪接過放在我麵前的幾案上,他跟前地也換過新地,我笑道:“天氣冷我就喜歡喝這枸杞**紅棗茶。也不知合不合你的口味。”
他捧了茶盞。輕啜一口,柔柔笑道:“煙煙自來高雅別致。這時節吃這茶果然是極好地。”
我打量他,居然一點沒變,仍是白淨細致的臉龐,精巧秀媚地五官,連那雙桃花眼都一如既往含情脈脈。
“你怎麽知道我回來了,消息還真靈通啊。”
他臉上紅了紅,“你不在京城的這些時候,我常命畫箋來你門上探看著……”
原來如此。
他一雙眼隻顧流連在我臉上,即便我現在的心理素質大勝往昔,還是被他那種眼神盯得有些不自在,看他一時沒有再開口的意思,我喝茶之餘隻好努力找個話題,“你什麽時候回來的,一切還順利吧。”就算是“售後”調查好了。
他道:“已回京許久了……”眸色一黯,欲言又止地樣子。
咦,這是怎麽了,難道我給他出的主意不管用嗎?“我這一年不在京裏,也不知你……”醒悟,就算畫箋是他的心腹,碧溪流雲是我的心腹,在這麽多人麵前談論他的私事,他還是會覺得不好意思吧……“碧溪流雲,你們帶畫箋去偏廳喝茶吃果子。”一個眼色過去,她們會意,帶了畫箋出去。
待到他們三人都出去了,我才開口問道:“怎麽,我那奸計沒得逞嗎?還是又生了什麽枝節?”
他幽幽望著我,並不接我的話,伸手探進懷裏掏出一個小包,放在幾上推到我麵前,“襄州僻地,沒甚新奇玩意,惟花勝尚可入眼,雖是華豔不及京師的樣式,總算還見些精巧心思,煙煙看看可還合意?”
花勝??
兩個小小的朱紅錦盒,由一方蜜合色羅帕仔細包了,我打開一隻盒子,誒?這是……一片一片碧青翠綠的小花片,看著材質是飛禽地羽毛,剪出了精巧地花形,上麵還用金泥細細勾了花紋裝飾,原來是用翠鳥羽毛做的翠鈿。
再看另一隻錦盒,才一打開,便覺濃香四溢,裏麵裝滿了小香片,看形狀也象麵花之類,隻是不知是什麽材質,香型也很複合。
盡管我自己從不用這類麵部飾物,但它們畢竟是這個時代極為盛行地女性飾品,除了我這素麵朝天的人,周圍女性臉上或多或少總會貼幾片,就算是碧溪那麽低調的也會在眉心貼片朱鈿花黃什麽的,至於流雲更是花鈿麵靨一個都不能少,這幾天我見到她頰上貼了兩個黑色的團靨,乍看之下還以為她剛剛偷吃過西瓜,據說這是時下最In裝扮。很好,西方巴洛克和洛可可時期,貴族時髦女性也流行過在臉上貼黑色的小花片,東西方“玩美”文化又暗合了一次。
其實我自己的梳妝台上也有一盒金鈿,貼上是金閃閃奪人二目的視覺效果,我不喜歡用,平素隻束之高閣。不過看他拿的這兩盒,倒還真是有些與眾不同,尤其自帶香氣的那種,似乎京裏還沒見誰用過。
他柔聲道:“那泥金翠鈿勝在描畫精致。這假薔薇麵花長在芬芳馥鬱,製法也是極巧的,是以甘鬆、檀香、零陵、丁香各一兩,藿香葉、黃丹、白芷、香墨、茴香各一錢,腦麝為衣。研為細末。拌以熟蜜,注入花模。幹後即成此物。我料那金鈿俗物,定然難入你地青眼。這兩樣總算還略雅致些,”他見我拈起一片來看,又道:“貼這假薔薇麵花一如常法,或以舌上香津輕點,或以口中蘭氛略潤。即可化開蜜膠。”說著忽然飛霞滿靨。
詫異,你臉紅什麽,我身為美女居然要男士教我用麵花,我都沒覺得慚愧呢,你紅什麽臉啊。
不過,我今天才現,杜同學不去從事女性美容或化妝品生產的偉大事業,當真可惜了。
笑。
見我笑,他臉上愈紅了幾分。躲了我的視線。隻垂了頭小口啜著茶。
“果然是新穎又精致,也隻有你有這個品位呀。多謝,這兩個我收啦我並不打算往自己臉上用,不過既然已經按西方的習慣當著對方的麵打開了禮物,自然也要如西方地做派熱烈盛讚禮物合心意啦。隨便踐踏別人地好意是不厚道的,嗯,這東西,我拿著玩也就是了。
放下這兩盒花鈿,我笑道:“多謝你地禮物,現在是不是可以回答我剛才的問題了?你家裏那三隻……如何了?”
他斂了笑容,妙目中漫上些複雜地情緒,哀怨驚懼?鄙夷冷漠?難以言傳,他頓了一下,幽幽歎道:“一姬人房裏翻出了布偶,寫著王棠的生辰八字,紮了小針……眾人念她是禦賜的身份,還未敢怎地,隻先禁在她自己房中,不想第二日便服毒自盡了……”
“誒?巫蠱?!自盡?!是你親眼所見,還是……”
“其時我尚在襄州,這是我回京後他們說與我的。”
嘿,這就不好說了……
“待我回來,這事已過了些日子,縱是覺著有些蹊蹺,也是查無可查了……”
“還有一個呢,榮哥不是賜了你兩名美女?”
“另一姬人踏青拾翠時被桃枝子劃傷了臉,久未愈合,留了疤,平素隻避著人,也是在我回鄉的那段時日地事。”
沒想到戰況居然這麽慘烈……
沒想到勝出的居然是王棠……
“也就是說,現在又隻剩下王棠了?”
他灰著臉,輕輕點頭。
屋外秋雨瀟,我們默然相對,良久無言。門口傳來碧溪的聲音:“小姐,可要添茶?”
碧溪帶小丫鬟進來,換過新茶,上了些點心果子,又把房中燈燭蠟心一根根撥亮些,罩好了紅紗燈罩,便悄聲退了出去。
迷離的暖暈填滿房間。
我歎:“或許一開始我們就錯了,供求不平衡必然導致不正當競爭,我是說,一夫多妻妾製本身就是可恥而罪惡的,可憐又可悲的女人們為了從眾多競爭中脫穎而出,自然就無所不用其極……最可恥的是男人們為了維護這萬惡的製度,居然昧著良心號召女人不要嫉妒,要和其他女人和平共享老公,真太醜陋了!如果讓這些男人也和別人共享老婆,他們願意嗎?他們能做到不嫉妒嗎?這種時候怎麽不說己所不欲,勿施於人了?!”
他愣了一下,輕輕搖頭道:“便是如此,我想若是煙煙你……也是斷斷不會做這等事的,那人……心不好……”
“她是心眼不好,當初……我就知道了,”當初為了掃除我這個障礙,她夥同她老娘把我弄到軟香閣,那時我就知道那對“賢母女”是什麽人了,“可是以現今地狀況,即便是因為舅父大人地緣故,你也不可能停妻再娶……若是納妾,先,我要表態,我反對這種罪惡的製度,其次,你就是真弄幾房小妾進門,恐怕這沒有硝煙地戰爭也是斷不了的,她居然出手這麽狠,我更不讚成你把無辜女性投入虎口了……唉,竟然是死局……”
“還有啊。什麽叫我不會做這種事……我當然不會這麽做,如果我的老公敢有別的女人,哼,我會毫不猶豫離開他,但在那之前。我先要把他哢嚓了。送到宮裏做公務員!嗬嗬,我是說宦官……誒?你怎麽這表情?”好象嚇得夠嗆?
他紅著臉瞟我一眼。“煙煙果然……與眾不同……”
我掩口笑,他氣色也回轉了些。低歎道:“人人隻道我少年得誌,又怎知我心裏地愁苦呢……”慢慢紅了眼圈。
如果是過去,我肯定要打趣他“傾國傾城的貌”和“多愁多病的身”都讓他占全了,但此刻,看他這樣。倒像是在我口鼻上被蒙了塊桐油布,呼吸都滯悶起來。
“唉,我現在也不知道該給你出什麽主意好,在沒想到好辦法之前,要不,你先想開點?多想想這事情好的一麵……”汗,有好的一麵嗎?隻不過,我從不覺得他是堅強地人,還是要盡量多鼓勵他吧。“比如……有個叫沈括地人。娶了個悍婦老婆,經常打罵他。迫於無奈他隻好潛心做學問,終於成為一位非常偉大的全才科學家!夷人有個叫蘇格拉底地,也是由於娶了潑婦老婆,幹什麽都有賊心沒賊膽,思考多於行動,於是就成了哲學家、思想家。”勉強找這些例子隻是為了安慰他,事實上我也知道,和“食肉動物”王棠相比,杜隻能算是“食草動物”……
“恕孤陋寡聞,不知這二位是何許人也?”
一個宋朝人,一個外國人……
“呃,好吧,我還是先給你講講蘇格拉底家悍婦的光輝事跡,話說有一次蘇格拉底正在講學,他老婆衝進來,當眾把他狠罵了一頓,最後還拿了桶水給他當頭淋下,全場都驚呆了,以為這樣在人前地羞辱蘇格拉底一定受不了,沒想到蘇格拉底幽默地說我就知道打雷之後一定會下雨的----幽默其實是化解尷尬的最好方式。據說他就是為了磨練意誌,鍛煉忍耐力才娶了那生猛的女人,這位蘇格拉底同誌還真有點變態啊……咳,我看,不如就把這些人生的曲折當做是天將降大任之前地考驗吧……”用孟子的“阿Q精神”給他催眠……
他無語端坐著,眼神茫然,也不說話,臉上緩緩滑下兩行清淚。
嚇一跳,怎麽又把他說哭了,汗,“你別哭啊,讓人看見該以為我欺負你了呢,你也不要太悲觀絕望,人生是不可預知的,誰知道以後會生什麽事呢,你說是不是?”
他淚眼婆娑,頰上微紅,輕拭著淚珠道:“又讓煙煙見笑了……”
一聲歎息。
送他出了客廳,立在簷下,但見暮色低沉,秋雨正密。
我喚碧溪,“取盞琉璃燈給杜公子……誒,你們隻帶了雨傘嗎?正好,再拿兩件蓑衣來。”等她把燈和蓑衣一並取來,我忽然又想起一事,我把燈接到手裏看看,問她:“這燈上沒咱們府裏的記號吧?”說完自己先忍不住笑了。
碧溪流雲不敢笑,隻強忍著說“不曾有”。
瞥見杜麵上尷尬,我忙道:“我這也是盡量少給你添麻煩哦,”咦,居然脫口而出就是“少”添麻煩,不是“不”添麻煩……“萬一又被你家那個誰看到,豈不又生是非嘛。”
他眼波如水,柔聲道:“我省得,上回她打上門來……我心裏一直過意不去……不過近來她每日隻往娘家跑,怕是一時還顧不到這些事……”
“每天回娘家?”
“嗯,王老大人壽辰將近,她日日回去與她母親籌備壽筵之事。”我注意到在私下裏他從不以娘子、夫人、嶽丈、嶽母之類的稱謂來稱呼他們……
暗歎。
“舅父的生日快到了?今年要大辦嗎?”
“瞧這陣勢似是要大辦的,前幾日聽她在人前誇耀,說是屆時聖上和百官都要惠臨賀壽。”哦……
立在廊子裏又隨便聊了幾句,而後他堅持天晚雨冷,執意不要我送他到大門口,我隻好喚了個小廝來替我把他們送出去。
我站在廊簷下,目送那主仆二人相扶將著,撐著油紙傘,挑著琉璃燈,淡弱的身影象是不堪雨打般緩緩沒進雨冷風淒的暮色中。
碧溪輕聲道:“小姐,風涼了,回去吧?”
“走,看看小彌去。”
到了小彌住地跨院,流雲先是喊了兩聲,沒動靜,進房看了看,居然沒人在,奇怪,這下著雨,又是晚上,他跑哪去了?
回到我住地主院,一進正房門,就見小彌歪在我最舒服的椅子上,正在吃著我幾上碟子裏放地蓮蓉酥。
流雲笑罵道:“小猴兒竟躲到這來!叫小姐好找!”
小彌胡嚕胡嚕嘴,撣撣手上的點心渣子,跳過來笑嘻嘻道:“姐也在想我不成?我和姐姐當真是心有靈犀呀!”
笑,你這是想我的蓮蓉酥!我點手,“你跟我到書房來,我有話問你。碧溪,流雲,你們先下去吧。”
進了書房,關上門,我找張圈椅坐下,小彌站著晃來晃去不肯坐,說是剛剛點心吃了太飽……
“小彌,我問你,如果不號脈,隻讓你看一個人的氣色、行動什麽的,你能判斷他的健康狀況嗎?”
“這個自然,《靈樞》有雲“司外揣內,司內揣外”,望神、察色、望其形態、察其五官,亦可知氣血運行,五髒病疾,隻不過急疾重舌,慢症重脈,若是慢症麽,還是以切脈、按診為佳。”
呃,看舌頭怕是也做不到呢,除非……
“醫祖有望、聞、問、切四診法,所謂望而知之謂之神,聞而知之謂之聖,問而知之謂之工,切而知之謂之巧,高下是有定論的……不知姐姐要給誰看病?”小彌說起醫術來就象換了個人,貓眼晶瑩清澈,尤其聽我說希望不切脈診病,更是一副興趣盎然,躍躍欲試的樣子。
“一位大人……你不認識的,看來我要好好想想該怎麽辦才穩妥……對了!還有一件事!唉,你知道嗎,其實我總是刻意忽略它,甚至在潛意識裏盼望如果我象鴕鳥一樣把頭紮進沙子裏,就可以把它剝離出我的世界……要是能那樣該有多好……可我知道總有一天,它會狠狠從我的生活裏碾過去,盡管現在完全看不出端倪……我簡直不敢想如果真有那一天,我會怎麽樣……”
小彌把臉湊過來,琥珀色的貓眼眨呀眨,“姐,你怎地和廚房的小楊子一樣說不清話了?”
“討厭!沒心情開玩笑,跟你說正經的呢!”心忽然怦怦大跳起來,我深呼吸,盯牢他的眼睛問:“你告訴我,你覺得,以你的觀察,榮哥的身體怎麽樣?”